近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两根拐杖总是在段苏权将军的脑海里萦绕、飘忽,不能忘怀。

这是两根普通的拐杖,是从山上砍来的两根杂木做成。拐杖的设计却别出心裁。每根拐杖都呈“F”形,是将军自己设计的。

那时是紧张的战争年代,将军负了伤。不得不离开部队,他即将成为乞丐了。

他伤在脚上,脚不能走如何沿街乞讨?于是,他绞尽脑汁设计了这件辅助性的行走工具。

有了这两根拐杖,一个脚踝骨严重负伤,只能爬行的红军伤员就站立起来了,就能够行走乞讨了。

在那将近一年的流浪生涯里,拐杖成了段苏权生命的伴侣,行走的唯一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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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是谁开枪打伤了段苏权的脚踝,使他从一个红军指挥员变成乞丐的?49年来,这个谜在他的心里始终埋藏着。

段苏权到了晚年,刚从解放军军事学院政委的岗位上退下来,现在他以全国人大常委的身份走访当年曾战斗过的四川省秀山土家族苗族自治县。

他要去追寻那拐杖的踪迹,揭开埋藏在心里的谜底。

1983年11月8日上午,段苏权乘车奔往秀山县梅江镇。天上下着毛毛雨,路上满是泥浆。他沉思着,脸色严峻。

到达镇政府后,他迫不及待地问陪同的县志办和市委党史研究室干部:“当年开枪打伤我的人,和救我的恩人,找到了吗?”

陪同的干部说道:“前两天刚从新疆劳改刑满释放回来的杨光和,就是当年开枪打伤您的那个人。”又问道:你要不要叫他来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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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一愣——怎么这么巧?当年开枪打伤自己的敌人现在居然还活着,而且前两天刚赎罪回来。

“会会他!”千里迢迢而来,段苏权当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叫他来谈一下,我亲耳听听。不过你们不要介绍我的身份,不然他会害怕,不敢讲真情”。

他的思绪好像被雨水淋湿了一般,沉沉地飘回到了49年前。

1934年10月,红军黔东独立师在梅江一带战斗,师长是王光泽,政委是段苏权。

一天,段苏权带领一个通讯班走在队伍前面,当走到梅江中街时,突然,前面隐蔽的敌人开枪向他射击,他立即受伤倒下了。

倒下时,段苏权还不知道枪弹是由什么地方发出的,更没看见敌人的脸孔。

梅江镇政府会议室里,走进一个78岁的老头,戴着棉毡帽,满脸深深的皱纹标志着人生的风霜和罪恶的代价,身子骨却还硬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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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镇的同志向他讲明了意图,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当时我在梅江镇公所当班长,是镇长何良臣的卫士。红军来的那天,我们正在镇公所打麻将,何镇长在床上吸鸦片烟。”

“听到卫兵尹树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报吿,土匪进街了!我立刻把牌一摔,接过卫兵的汉阳造,跑出镇公所大门,躲在灶边,一看,果然看见从南街那头来了一支队伍。”

“这支队伍挺怪,长袍短褂,穿得又烂又不整齐,一个个精神却很足。那时候也不知道是红军,只说,土匪来了,上头叫我们打,我就打。”

“我瞄着队伍前头走来的几个人,距我七八十步远时,抠了火,这可造孽,3枪倒了两个人。那队伍哗一下就往后撤。”

“打倒的两个人,有一个人死了,被抬到后山坡的飞山庙大树下埋了。另一个人不知他们抬到哪里去了。当时我见队伍后退了,就带领镇公所的6个乡丁追上去,一直追到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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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乡丁(图文无关)

“忽然后山坡上响起了机枪声,子弹在我周围呼呼叫,我吓出一身冷汗。这才明白不是土匪,是红军来了。”

“因为早有风声说红军要来。红军边打边追,把乡丁孙云青打死在一条田坎上,我吓得掉头就跑,捡了一条命……”

坐在他对面的段苏权,平静地听着,杨光和讲完后,他淡淡地问,“你们修有工事吗?”

“没有。”

“你是站着打的,还是蹲着打的?”段苏权问道。

“躲在街边一个灶台后边,蹲着打的,左边还有一个面摊子作掩护,所以红军看不见我。”

得到了印证,段苏权高兴地说:“啊,对了!当我们撤退时,没看见人,只看见一些掩护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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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光和一怔,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位老人是当年黔东独立师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你是用什么子弹打的呢?听说那位伤员的脚踝骨都被打碎了。”段苏权急切地问。

杨光和吓了一跳,觉得眼前这位老人有些蹊跷。他来不及多想,也不敢问,只是老实交代:“我是用在衣服上擦过的子弹打的,打进肉里准开花。”

谜底终于揭开了。段苏权了却了一桩心事。他不再问为什么,只是沉思着。

杨光和走了。

“我现在才弄清楚骨头碎裂的原因。”段苏权将右脚踝骨受伤处伸出来给在场的同志们看。

“踝骨没有肉了!”在场的同志们惊讶地抚摸着他无肉而变形的右踝骨,唏嘘着。

“他虽然犯过罪,但他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们要把党的政策给杨光和讲清楚,不要使他害怕。我是来看看过去战斗过、流过血的地方,来调查征集这一段史料,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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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起当年那段悲惨的历史,段苏权神色黯然。

1934年初,红三军离开湘鄂川黔边,进入川黔边境活动。由于连年南北转战,红三军损失很大,指战员逐步认识到,必须有一个巩固的根据地。

这年5月9日,红三军智夺彭水,士气大振,准备就地建立根据地。

但彭水背山面水,易攻难守。红三军遂乘胜西渡乌江,向黔东进军。6月1日,红三军攻占黔东重镇沿河。

因沿河县城分踞乌江两岸,背靠大山,形势亦如彭水,不利扼守,而且川湘之敌也已对红三军形成包围之势。

9月9日,红三军甩开川湘之敌的包围圈,从南腰界出发,出敌不意向南直下,经酉阳、松桃、印江进抵刀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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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坝是印江、沿河、松桃、酉阳、秀山五县交界的一个小镇。红三军遂以刀坝、沙子波为中心建立了黔东特区,组建了以贺炳炎为师长的黔东独立师。后来红三军恢复红二军团番号。

10月24日,红二、六军团在木黄会师以后,为了牵制敌人大量兵力,策应中央红军长征,领导人研究决定撤离黔东,挺进湘西,创建新的根据地。

并决定把黔东独立师留下,以梵净山为依托坚持游击战争,力争保住黔东根据地。

红二、六军团会师后,重新组建了黔东独立师,新的独立师由未编入主力的黔东、德江、川黔边独立团为主体,加上六军团留下的300来名伤病员组成,约700人。

独立师由六军团五十三团团长王光泽任师长,六军团政治部宣传部长段苏权任政治委员。

同时还建立了中共黔东特委,段苏权任特委书记,统一领导黔东根据地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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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晚年在黔东独立师成立遗址——木黄祝雅朋家屋留念

18岁的段苏权,感到了肩上担子的份量。

10月28日,红二、六军团主力挺进湘西的同时,黔东独立师也离开了南腰界,向西南迂回。

独立师经甘家堡、土门等地,到达特区中心区域的铅厂坝一带,伪装主力,以迷惑、牵制敌人。

11月10日,在完成了掩护主力转移的任务之后,鉴于敌我力量过分悬殊,黔东特委决定:独立师撤到梵净山,利用天险,以图生存发展。

11月11日,独立师主力在王光泽、段苏权带领下,向梵净山进发,14日进至梵净山腹地护国寺一带。

独立师进入梵净山后,黔敌李成章部随即跟踪进逼而来。当地的民团也配合白军频频进犯,几乎每天都有战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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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净山

11月23日,李成章部在地方民团的配合下,集结重兵,分3路向独立师进攻。

独立师虽然多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但由于敌我力量过于悬殊,我军弹药将尽,伤亡也重,无力粉碎敌军的重重围攻。

为了保存革命实力,王光泽、段苏权决定退出梵净山,向松桃方向突围,东进湘西会合红军主力。

于是,独立师便于11月24日撤离阵地,在转移过程中,独立师多次遇到黔军和民团的堵截,伤亡惨重。

撤至寨英时,捉住了黔军柏辉章派到此地催办军粮的两名副官,得知孟溪敌人防御薄弱。

11月25日凌晨,出敌不意,袭击了孟溪区公所,缴获14支步枪,200多发子弹,一面国民党军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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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面军旗很管用,红军就打着这面旗子,伪装成敌军,大摇大摆地前进。

驻在大路两厢的民团,以为国民党军队来了,正欲欢迎,独立师乘敌不备一举打垮了民团,通行无阻,于当日下午进入四川秀山县境的兰桥,前锋直指梅江。

驻守梅江的秀山县杨志鹏中队和镇公所乡丁,企图拦截。独立师迅速占领了附近的飞山庙制高点,向敌人发起攻击。敌人一触即溃,仓皇向秀山方向逃跑。

在进攻中,段苏权率领通讯班几个战士冲到梅江中街,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罪恶的子弹,低低的,朝他的右脚踝骨钻进去,重重地打穿了他的脚踝骨。

他失去支撑,倒在街上,不能动弹。子弹还在飞来,几个战士把受伤的政委背了下去。

听说政委受伤,战士们急红了眼,冲进街去,击毙乡丁1人,杀了反动盐商1名,将盐巴分给了老百姓,便撤出了梅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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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6日,师长王光泽率部折向西南,向雅江前进。

段苏权右脚踝骨粉碎了,站立不起来,师长和警卫员把他扶上了马。

他痛得趴在马上,为了不伤士气,他强忍着疼痛挺直了腰。可是无法遮掩的血不停地滴落着,染红了山径小路。

“政委,你下来吧,让担架抬你!”师长王光泽低声对段苏权说。

“不!我挺得住,战士们太累!”段苏权不愿让疲劳的战士抬着走。

“你这样一路流血,战士们看不下去啊!”王光泽恳求着。

“好吧,我下来。”脸色苍白的段苏权,倾斜着身子。王光泽扶他下了马,把他放到担架上。

他脚上的血仍继续滴着,染红了担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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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晚年与抬过他的黔东独立师战士合影

王光泽率领队伍抵达张坝堰时,当地民团尾追而来,企图截击独立师后卫部队。

因为弹药缺乏,独立师未予还击,而敌人却紧追不舍。到了新庄,独立师又遭两股民团和正规军袭击,损失战士60多人,未能甩开敌人。

王光泽心情沉重,段苏权也不轻松,他身为师政委现在不但不能指挥战斗,为师长分忧,连走路的能力都丧失了。累得4个战士轮流抬着自己,他心头的疼痛远远超过了伤口。

雨下得人心烦,跤摔得人没情绪。民团发了疯似的前堵后追,像见到鱼腥的猫。

独立师的战士们已有一天多没有吃饭了,饿得两腿乏力。王光泽心急如焚,他必须迅速将剩余部队带出困境,赶到湘西去会合主力部队。

一路流血的段苏权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如纸,痛得紧皱眉头。没有一点药,创伤不是三两天能愈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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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晚年与照顾过他的女卫生员合影

王光泽想把政委寄放在老百姓家养伤,可又不忍心开口。在白区,老百姓谁敢掩藏一个红军伤员?

即使有好心的老百姓肯收留,民团过篦子一样地搜查,也难以藏得住啊!寄放等于丢弃。可是不寄放又怎么办呢?

王光泽鼓了几次勇气,终于俯身对段苏权开口了,“老段,部队这个样子了,你行动又不方便,还是在老乡家养伤吧?以后部队打过来再接你,好吗?”

说着,他声调哽咽了,抬起泪眼向着阴郁的苍天,补了一句:“情况紧急啊!”

“就这么办吧,师长,你快带部队走吧!”

段苏权强忍着疼痛,尽量把话说得轻松些。他当然知道“部队打回来再接他”是一句安慰的话,部队何时能打回来?说不定等部队打回来,他目经成了一堆枯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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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光泽烈士

他更知道这里不是苏区,反动势力把红军比作“土匪”,抓住以后是不会让你好好死的。

但是,作为师政委,失去指挥能力之后他不愿意成为部队的累赘,他希望自己疲弱不堪的部队能毫无拖累地去寻找生路。

王光泽命令一个干部和两个战士把段苏权抬到雅江去寄放。

两个指挥员要分手了。这是生离死别。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没有言语,只有眼泪“叭嗒、叭嗒”地掉,打湿了段苏权的苍白的脸。相别无言,唯有泪双流。

民团追上来了,枪声穿过雨帘沉闷地响着。王光泽带着独立师消失在雨裹雾缠的崇山峻岭之中。

沿着崎岖的山径,两位战士把段苏权抬到雅江乡丰田村。这是一个山区小村,只有几户人家,躺在深山窝里倒很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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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护送段苏权到雅江乡丰田村的警卫班长李通珍(右)

他们找到一位贫苦厚道的农民李木富,李木富见段苏权伤得这么重,动了恻隐之心,答应留下他养伤。

藏在家里危险,李木富便领着担架上了山,找到一个月牙形的小洞,把他藏进洞里。

那位干部和两位战士流着眼泪告别了首长,匆匆地追赶队伍去了。丢下段苏权孤零零地躺在荒山野洞里。

这个月牙形山洞狭窄而且潮湿,有一股山泉水从洞里汨汩流过,段苏权喝水不用发愁。李木富抱来一捆稻草,铺一半在地下当褥子,留一半当被子盖。

“老弟,你就在洞里躺着吧,我会给你送饭和草药来的。"

李木富走后,段苏权躺下了。他警觉地望着洞外,虽然困得眼皮睁不开,也不敢睡着。夜幕拉下来了,山风“呼呼”地吹,除了野兽的嗥叫,山野里再没有别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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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富

汩汩的泉水在低吟浅唱,这声响让段苏权感到安全实在。他放心地睡着了。半夜里伤口痛醒几次,他探嘴喝几口山泉水,镇一镇,又睡着去了。

第二天一早段苏权被一声凶恶的吼叫惊醒。他睁眼一看,不好,几支土枪伸进洞来对着他。

他慢慢地爬出来,几个民团上来踢了他几脚。李木富垂头壹脑地站在一边,歉疚地瞅着他。段苏权估计是民团闻到了风声,强迫李木富带来搜山的。段苏权手无寸铁,不能抵抗。

“搜!”民团头子发出命令。

几个民团在他的身上搜了个遍,搜走了3枚光洋。段苏权好后悔,要是昨天把这3枚光洋送给李木富,也算济了贫,现在眼睁睁地让民团掠夺了去,真不是滋味。

“剥衣服!”民团头子得了3枚光洋,又盯上了段苏权身上穿的斜纹布军装。这是前不久缴获的国民党新军装,是他参军以来穿过的最好衣服。

民团又动手把他的衣服剥下来了。他只剩下一条带血的裤衩。山风呼呼地吹,他冻得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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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团(图文无关)

民团头子看着这双喷火的眼睛,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毙了”

“哗啦”一声,民团拉开了枪栓。

“莫造孽罗!”呆呆看着这一切的李木富求情了,“他腿已经瘸了,动不了啦。图了财就行啦,莫害人家的命!他活不长啦,你们可怜可怜吧!”

他们是邻里,互相都认识,段苏权还听见李木富叫了民团头子的名字。也许是看在李木富的面子上,民团头子瞪了一眼段苏权,吆喝民团下山去了。

“谢谢,你救了我的命!”段苏权闪着泪花。

山风呜咽,李木富看着可怜的段苏权,流下了眼泪,嘴里喃喃着,“造孽!造孽!”他把段苏权扶进山洞,留下一点草药,抹着泪眼走了。

以后,李木富每天送点红薯稀饭,送点草药来,维持段苏权的生命,草药敷在伤口上,三四天不见效,血还是一个劲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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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待过的山洞

段苏权摸了摸肿胀的伤口,里头有一块块硬东西原来是碎骨头,还横七竖八地塞在里头,卡刺着烂肉,能不发炎疼痛?

草药的力量不可能把它们赶岀来,他横横心,决定自己动手术。没有镶子,也没有刀子,他就用手指去抠伤口里的骨头块。

每抠一下,钻心地痛,每抠出一块,他都要痛晕过去一次,醒来又抠。

不知晕过去多少次,流了几身汗,他终于把伤口里的骨头块和磧子抠干净了。

他的伤口渐渐好了以后,脚踝骨只有足踝却没有骨头了,像个熔化了的变了形的锡坨坨。

抠伤口里的碎骨头,好像打了一场恶仗,耗去了他全部的精力,他像死人一样在山洞里躺着。

山洞里,屎、尿、脓血,臭不可闻。最难熬的是肚子,每天送来一点红薯稀饭,哪里吃得饱,肚子长时间空空的,空得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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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木富为段苏权打水用的井

半个月之后,连每天一顿红薯稀饭也难以为继,李木富送的不那么勤了。

也难怪,一个山乡贫寒之家,连自家几口人的红薯稀饭都保证不了,哪能力供应一个红军伤员呢?

李木富已经有3天没有到山洞来了,段苏权只能喝山泉水和西北风。

他饿得气息奄奄,意识到在山洞里再呆下去只会饿死。他决定下山了。

决心好下,可是脚不配合,他站不起来。他知道脚虽然失去了功能,膝盖还是完好的,便用两个手掌和两个膝盖当支点,爬出了山洞,向山洞行了个军礼,作为谢恩和吿别。

这个月牙形山洞,50年后已被光荣地命名为“红军洞”,它庇护过的那个红军伤员后来成了解放军一名将军。这是后话。可是它在50年前无言送走的,却是一个可怜的乞丐。

当时他穿着那条仅能遮羞的裤衩,一步一步朝山下爬去。才爬了一小段路,手掌就被荆刺刺出了血,膝盖被锋利的山石磕破了皮,也流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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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和秀山村民座谈

受了伤的手掌和膝盖再接触路面,痛得他直冒冷汗。他怕自己晕过去,乘还清醒咬着牙坚持往李木富家爬。

爬到李木富家门口,他的两个膝盖已磨得血肉模糊,露出白生生的骨头?他也痛得晕过去了。

李木富把他扶进家门,用温水给他洗了洗伤口,给他喂了点红薯稀饭。

他望着李木富家中空空的四壁和一家老小菜色的脸,明白了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救命恩人家里的红薯稀饭已所剩无几了。

可是到哪里去呢?部队到了哪里,吉凶如何?他没有一点消息。

他决定回湖南茶陵老家。他没有钱,也站不起来,怎么回得去呢?他想到老家的乞丐,想到跛脚乞丐的拐杖。

他参照跛脚乞丐的拐杖,绞尽脑汁设计了那两根形拐杖。李木富的邻居苏士华请木匠按照他的设计做了两根拐杖,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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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士华

他又捡了一个用剩的长方形颜料筒,一边钻个窟窿,拴上绳子,作为讨饭工具挂在拐杖上。

有了这个原始的交通工具和简陋的讨饭器具,他告别了土家族恩人李木富和苏士华,踏上了凶险莫测的行乞之路。

他把两根拐杖的横梁抵在腋下,两手撑在两截横头上,轮流提起横头,两根拐杖便交替往前挪进,腿一蹦一蹦地带动着身子前进。颜料筒子晃荡着。

李木富站在村口,看着这个光着身子和双腿,仅穿一条破裤衩的乞丐,一跳一跳的可怜身影,鼻子一酸,又流下了眼泪。

他太穷了,连一身遮蔽身子的破烂衣服都给不了这位落难的红军伤员。

段苏权,这位名副其实的可怜的乞丐,拄着双拐,一跳一跳地走着陌生的山径,拐杖上吊着的铁皮筒子晃荡着讨来的稀汤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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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为王光泽烈士墓种树

他心里却翻江倒海,惦记着独立师,惦记着战友王光泽。他当然料想不到,王光泽这时已英勇就义,埋骨荒山!

原来,独立师在雅江战斗了一天。战士们粒米未进。王光泽送走段苏权以后,率队行军到达化溪已是半夜。

军败军纪在。为了不惊动老百姓,大家都在露天坝里宿营。第二天早晨,经过红岩地时,老百姓已做好了早饭,他们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军队。

“兵即匪”的经验驱使他们都躲到山上去了。独立师指战员虽然饥肠辘辘,老乡家锅里的白米饭发出诱人的香味,但他们不为所动,只是寻了点喂猪的猪食填填肚子。

老乡们下山一看,惊叹不止,也后悔不迭,为亏待了自己的军队而惭愧。

11月27日,独立师沿着悬崖攀上海拔1000多米的川河盖,进入川湘交界的大板场。

28日凌晨,大雾弥漫,模糊了方向和地形。就在独立师准备最后离开根据地跨入湖南时,遭到了国民党八十二师团长文代章部和地方民团武装的袭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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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尽粮绝的疲惫之师,在优势敌人的进攻下,彻底失败了。

为了尽可能地保存力量,王光泽师长和秦贞全团长决定化整为零,分路突围绕道向湖南永顺方向去寻找主力。

后来只有少数同志找到了主力部队。王光泽在一位老乡家隐蔽住了两天后,11月30日,在化装向湖南转移时的上川路上,被涌洞民团发现,落入了魔掌。

他被俘后,被送到酉阳龙潭田冠五旅部关押,忠贞不屈,于1934年12月21日英勇就义,时年31岁。

50年后,段苏权看到了当地群众挖掘出来的王光泽的遗骸,脚骨上还骇然地扣着一副锈迹斑斑的镣铐。当地群众摘去尸骨上的锈铐,建立起烈士墓,英雄才受到人民的膜拜。

段苏权向战友献上花圈时,只有苦涩的眼泪。

纪念过战友,段苏权又来到茶洞镇易个土地庙前,这个土地庙曾经是他流落途中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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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庙遗址,80年代时变成了一座坟茔

原来段苏权一路讨饭过来,一直未曾愈合的伤口化脓溃烂了,拄着双拐也不能走,就住进了这座土地庙。

他躺在一个角落的地下,人们把他当作普通乞丐,倒也没人找他的麻烦。

在小墟场要饭,比分散的农村方便一些。这里三六九逢墟,赶墟的人多,买卖颇为热闹。

他身上的唯一财产—那条旧裤衩。风吹日晒,日磨夜滚,已经破损了,快要露出脏来。

当务之急是要讨一块遮羞布,破衣烂衫是不敢奢望的。总算运气,一位老乡见他可怜,年轻轻的光着个身子,发了善心,施舍了一条旧麻布片。

这可救了他的急,白天不用光着身子了,麻布一围上下都遮住,多少还挡点寒。

晚上,在土地庙阴冷的地面上,地上垫些捡来的烂纸、破布片,麻布还可摊开当盖的。这块麻布他用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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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讨饭过的地方——小墟场

伤脑筋的是右脚踝伤口老流血流脓,白天招苍蝇。赶都赶不走,嗡嗡叫地舔吸伤口。

晚上就更倒霉了,右脚不能搁地下,得搁在左脚上。睡着之后,血和脓水一点一点滴在左脚上。

这些脓血不知夹带了多少细菌病毒,凝结在左脚趾上,左脚趾抵挡不住,感染溃烂了,也渗出了脓血。

庙里无灶无火,连喝的冷水都没有,想用冷水来洗洗双脚的脓血更不可能,只得听任双脚的创口溃烂发炎。

没人管他吃喝,他还不能不动弹。逢墟的时候,他改用屁股走路,把拐杖放倒,两手撑在拐杖上,两脚翘起,屁股擦着地面挪动,带动整个身体仰面爬行。

屁股下要有个蒲团就好了,可以减轻屁股跟地面的磨擦。可是没人给他蒲团,屁股毕竟不是走路的,磨得生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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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苏权回忆讨饭经过

沿街乞讨很困难了,他只能在散墟之后,爬行到街上拣一点烂菜叶子吃,用手擦擦脏泥,也没有水洗,就这么带回土地庙去嚼。

烂菜哄不了肚子,他从别的乞丐讨钱得到启发。于是他坐在墟口上,把铁皮筒子摆在膝盖前,向赶墟人讨钱。

脸比霜打薦的菜还难看,长长的头发披散着,遮着耳轮遮着脖颈,像个野人,破麻布片披在脏污的身上,苍蝇聚集在他的周围,“嗡嗡”地叫。

这典型的乞丐形象,倒也容易得到善良人们的同情心。隔三岔五的总有人往铁皮筒里丢个铜板,丁零当啷,响得段苏权心里挺慰贴。

回到土地庙,夜静更深时刻,他把铁皮筒里的钱倒在地上数了数,居然有了两吊多钱。对于乞丐,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再讨一段时间,他就能凑足回家的盘缠了。他正陶醉在数钱的喜悦里,门匡当”一声被撞开了,闯进来一个手脚完好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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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乞丐

“嘿嘿,恭喜发财!”他干笑着,借给大哥先花。”说着,他把地上的钱一把抢走了。

“还给我!这是我的钱,我的路费!”段苏权叫喊着,哀求着。

叫花子扬长而去。他站起来要追,伤脚一着地,痛得晕了过去。

那年头,乞丐也欺负乞丐,他决定不讨钱了,老老实实地讨点残羹剩汤,苟延残喘。

屋漏徧逢连阴雨。他被劫之后,又遭轰。土地庙是当地老百姓烧香敬神的圣地,一个肮脏的蓬头垢面的乞丐住在里头,流脓流血,臭气扑鼻,岂不亵渎了神灵?

有几位虔诚的信徒出面轰他走:“走吧,走吧!你到大庙去,那里是叫化子住的地方。”

他走进大庙,抬头一看,好气派,房屋大菩萨也大。几间厢房住着八九个乞丐,像是一个乞丐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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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庙(图文无关)

可是这个招待所不招待他。他刚要申请入伙,乞丐头子一棍子打过来。

“滚!滚!滚得远远的!这是我们的地方,我们的家,不许你进来!”

乞丐也排外。这伙本地乞丐帮,容不得他这个外来户。

他从此无庙可回,只好沿街乞讨,夜晚睡在屠户裸露的案板底下。

一个卖肉的屠户,心地很善良。段苏权冻得不行,大着胆子向他讨衣服穿。屠户见他冷得可怜,把自己一件油渍麻花的破棉袄慷慨地扔给了他。

将近半年没有穿过衣服的段苏权,像得了宝贝一样地接过棉袄,穿在身上顿时感觉暖烘烘的。它温暖的不仅是身体,而是一颗心。

一天,那个屠户突然把他拉到一个墙角,悄声吿诉他一个要置他于死命的阴谋:“跛子,你快走,他们要把你扔进河里去喂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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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啻是晴天霹雳!居然有人要把一个乞丐扔进河里,碍他什么事了?他很纳闷。

“谁要害我呢?”段苏权问。

“团总。他知你是个红军,怕你呆长了,会勾引红军来造反。他对团丁说,要把你扔进河里去。”

50年后,他以将军的身份站在茶洞河畔,望着滔滔奔流的河水,感慨万千。当年,要不是那位屠户送给他棉袄和通风报信,他早已死掉了。

段苏权打听到黄村有水路,可以把人载到岳阳。他这几乎没脚的人,坐船最合适。

他一蹦一跳地到了河边,看见泊着几条木船,是从岳阳运粮食来黄村的,卸下了粮要放空船回去。天赐良机,他想乘船。他求船老板,好话说了一船。

有一次有一个老板发了善心,同意白捎他到岳阳。有的船伙计刁难,见他那个脏样,用棍子打他,不让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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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年纪大的伙计的劝阻,他还是一蹦一跳上了船,找个角落蜷缩在舱板上,他躺在船上不能动弹。

就这样憋屈着,段苏权到了岳阳,又从岳阳一路讨饭到醴陵。

他在醴陵县城要饭时,意外地碰到了一位红军战友。

这人原是湘赣军区总指挥兼政委蔡会文扛机关枪的警卫员,长征时在十八师五十二团,到了贵州队伍被敌人截断,他被俘了。

如今这位昔日的红军战士穿的却是国民党军装,被迫在湘军吃了“皇粮”,还当了班长。

猛然碰见老首长在乞讨,他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他把段苏权叫到一个桥石洞里,慌慌张张地问了一些情况,看了看段苏权的伤口,摇了摇头,表示无能为”。

“你快走吧,这里不能久留。放心,我不会报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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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的醴陵城

“你也走,找队伍去吧!”段苏权劝他。

“监视得很紧,没法子。”他说完就匆匆走了。

他只能做到不报告,不出卖人。这个可怜的人,戴上了青天白日帽徽,这在当时的环境下,不出卖人也算是有良心的了。

天无绝人之路,段苏权在醴陵讨了两天饭,有个过路的听出他的口音,马上过来认同乡。

这人叫刘维初,和段苏权是茶陵同乡,在醴陵摆摊卖豆腐,于是他便扶段苏权去家里,从此段苏权算是恢复了人样。

刘大嫂给段苏权缝了一件家常衣裳,刘维初不嫌伤口恶心和肮脏,帮段苏权挤脓、洗伤口和换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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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维初

经过40多天精心护理,段苏权的伤口逐渐消炎、退肿,有的地方还长上了新肉。

刘维初还写信寄给段苏权家里,告知段苏权近况。当段苏权父亲闻讯来接他回家时,简直不知怎么报答这大恩大德。

回到家乡,段苏权只能隐姓埋名,靠在刘维初家里学的手艺卖豆腐维生。

一次偶然的机会,段苏权见到了从陕北离队的战友、原红六军团政治部巡视员谭毛苟。

谭毛苟给段苏权讲述了红军长征到达陕北的情形、西安事变,第二次国共合作,贺龙、萧克都在陕北延安一带等等。

这一切使段苏权激动不已,启动了久已埋在心中的找党找部队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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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陵大西门,段苏权回乡后曾在这里摆摊卖豆腐

谭毛苟劝他说:“你在老家过得不错,何必还要跑去陕北受苦呢?当红军也没奔头,我们合伙卖豆腐吧!”

段苏权谢绝了谭毛苟的好意,又借了他的准假证和军服、臂章。

段苏权父亲到处筹措,勉强凑了34元钱,送段苏权到醴陵转火车,从此一别段苏权再没有见过父亲的面。

1937年9月21日,段苏权终于到了太原,在八路军办事处意外见到了任弼时。

任弼时详细询问了黔东独立师的情况,无限感慨地说:“想不到你还活着,我们在陕西铜川陈炉镇党代会上,悼念了你和王光泽同志。”

弼时同志和段苏权进行了2个小时的长谈,介绍了当前的形势和我党我军的任务。

谈话间,桌子已摆好,一盘炒鸡蛋、一碗白菜豆腐汤、一盘馒头,段苏权一连吃了四五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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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任弼时

分手时,任弼时叫120师供给部长陈希云给段苏权送来一套灰色斜纹布军装。段苏权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暖流:“我是真的回家了。”

在当时白色恐怖的氛围下,红军师政委段苏权独能幸免,那两根拐杖标明的乞丐身份自然帮了很大的忙。

但笔者认为,可以当之无愧地称之为“再生父母”的,还是当地群众。

如果不是当地群众给点吃的喝的,假如有一个人指认他是红军师政委,有十个段苏权也早不在人世了。

49年后,段苏权故地重游,感慨万千,他最关心的还是恩人的下落。

早在1950年,时任东北军区副参谋长的段苏权就派人来到了茶陵老家看望刘维初,送给他一笔钱,还将刘的儿子刘卿陶带到大连念书,后来刘卿陶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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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东北军区副参谋长的段苏权

可惜由于时过境迁,段苏权还是没能找到帮他的恩人李木富。

不久,李木富、苏士华得知段苏权来过秀山,激动不已,李木富让儿子赶紧找秀山县委。县委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段苏权。

当时段苏权身体不好,已无法再出远门,只能托人询问李木富、苏士华想要什么帮助?

没想到,苏士华说段将军现在还活着,自己就心满意足了,也不要什么帮助了,而李木富则提了一个要求:要为村里修一座桥。

原来,村里出山要经过一条大河,否则就要绕很远的山路,但苦于没钱,一直没修成。

就这样,段苏权不仅给了李木富一千块钱,还自掏腰包为村里修了一座桥,命名为红军桥。

遗憾的是,好心的屠户,答应让段苏权免费搭船下岳阳的船主,由于年代久远、资料缺乏,已经很难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