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周利成

他是上海《新闻报》早期的外勤记者,足迹踏遍全国千山万水和欧美近十个国家;他是著名的战地记者,奔赴“九一八”事变、“一·二八”淞沪会战、“八一三”抗战前线,在枪林弹雨中向读者报道最新战况;他是一名爱国记者,跟随国联调查团赴沈阳考察,冒险写就《东北吁天录》,揭露日本侵占东三省的真相,曾遭汪伪七十六号特务刺杀,多亏他的“飞毛腿”才幸免于难;他是我国著名的新闻教育家,他创建上海最早的新闻学院——民治新闻专科学校,培养了众多新闻人才。他就是中国新闻记者前辈顾执中。

从翻译到采访部主任

顾执中(1898—1995年),号效汤,上海南汇县周浦镇人,出身书香门第,祖父、父亲均为秀才。1940年6月2日至15日《奋报》中王定九的《顾大麻子顾执中》一文,较为详细地介绍了他的生平和报人生涯。

顾执中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受家庭熏陶,八九岁时,顾出口即为“子曰”“诗曰”,后以县立高小第一名的成绩升入民立中学,1919年考入东吴大学,受到良好的中英文教育。大学即将毕业、正在筹备出国留学之际,家中突遭变故,父亲病亡,顾回乡料理后事。丧礼完毕,先人尸骨未寒,兄弟已兴阋墙,顾无比痛心,遂放弃学业,愤然来沪,投身社会。

顾执中凭借很好的英文功底,进入永和洋行任翻译,业余时间则投稿《字林沪报》《上海泰晤士报》,晚间兼任家庭教师,勤奋刻苦,激进向上。1923年进入《时报》任记者,不久,《新闻报》招聘翻译,顾毛遂自荐,凭借出色的中英文自荐书,得以进馆任事。早期上海各报新闻尚无专门人才,“老枪访员”担任记者角色。他们或以茶楼、烟馆为家,将街谈巷议的市井琐闻略加润色即送报馆,按条收取稿酬;或擅跑县政府抄写公文,到审判厅听审案,誊写笔录抄送报馆。上海的《申报》《新闻报》直到1918年后才设立采访外勤,添聘记者。1924年,《新闻报》成立采访科,顾执中遂调任外勤记者,专跑政治新闻。尽管采访军政要人、搜集政治线索甚是艰难,但顾总能靠勤奋和钻研,获取第一手资料,《新闻报》问答式的谈话稿,从顾开始。1926年3月,顾还在沪创办了《中国英文日报》,自任社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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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任《中国英文日报》社长的顾执中(一排左三)与李昭实(一排左六)等合影(《图画时报》,1926年第292期)

业精于勤,随着“本报特派记者顾执中”的长篇通讯屡见报端,其名声大噪,各方邀约,纷至沓来,陇海路通车、湘鄂赣考察、粤桂实业调查、川康学术地质矿物调查等等,均柬邀顾参与。1932年下半年,陇海铁路管理局邀请国内各界人士到陕西一带考察,作为《新闻报》代表的顾执中亦在邀请之列。考察团自西安启程,经咸阳、三原、耀县、宜君、洛川、富县、甘泉至延安,再经延安、宜川、壶口、义集、龙门、韩城、部阳、大荔等地到达淦关,行程1000多公里。1933年夏,顾执中组织新闻记者赴青海考察,在《新闻报》连载他撰写的长篇通讯《到青海去》。此后更有《绥行别记》《万里征尘录》等。

1934年4月,在外交家顾维钧的帮助下,征得《新闻报》同意,顾执中携妻赴欧美考察,担任《新闻报》国外通讯,先赴法国巴黎,继至英国,曾参观《泰晤士报》,撰写《泰晤士报之过去及现在》一文,为《新闻报》提供借镜。此次旅行先后到达法、英、意、瑞士、葡、德、美、俄等国,回国途中又到日本考察,为期一年有余。1935年10月,回国后,顾又在国内平、津、汉、京(南京)各地视察。此次考察结束后,顾先是升任《新闻报》采访部副主任,不久即将副职改为正职,可谓春风得意,高歌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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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年第22卷第1097期《北洋画报》中顾执中与夫人沈时敏赴欧考察时留影

随国联调查团赴东北考察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发生后,蒋介石政府实行不抵抗政策﹐幻想通过国联制裁日本﹐请求国联组织调查团来华调查事变真相。1932年初,以李顿为团长的国联调查团到达中国。中国也组成了以顾维钧为首的中国招待团。《新闻报》总经理汪伯奇命顾执中设法加入招待团,随行记录、报道。同年5月3日《大公报》的《顾执中谈赴沈经过》、5月8日《申报》的《北平通讯》和《顾大麻子顾执中》等文,记叙了顾执中的此行始末。

接到总经理的指令后,顾执中深感使命重大,心中一阵忐忑,一时不知从何入手。当看到外交部发布顾维钧为招待主任时,顾执中一阵窃喜,专程赴京拜谒,说明意旨。顾维钧一口答应。考虑到招待团混杂新闻记者有可能引起日方注意,遂给顾执中一个秘书身份,列入职员名录。顾执中的英文很好,差使虽然挂名,但兼办实际公事,颇堪胜任。

国联调查团抵达北平,与日方接洽出关行程。日方谍报网周密灵通,顾执中从北站上车后,驻沪日方已经查悉他的真实身份,遂拍电京、津、平,告知招待团中杂有新闻记者。顾执中名声很大,脸上又布满麻子,极易辨认,在北平东站下车,驻平《东京日日新闻》记者铃木四郎偷拍顾执中一影,《满洲日报》《大阪朝日新闻》均称顾执中为“排日记者”。顾执中准备出关时遂被日方阻拦。顾维钧竭力与日方交涉,但日方已掌握顾执中记者身份的铁证。最终李顿爵士仗义执言,正告日方:“新闻记者地位超然,随同出关,只要言行遵守范围,不宜拒人千里。”日方这才妥协,不过,约法三章,顾执中“观光失地,报道勿克畅所欲言”。

顾执中虽然实现出关目的,但仍为前景担忧。顾维钧安慰他道:“天下事愈曲折愈珍贵,此行匪易,增高价值,足下雄心飙举,以未曾乘风破万里浪为生平大憾,欲知放洋较出关反便捷,保要我身上,最短期间,务使渡太平洋、大西之洋,漫流欧美,扩展视野也!”(王定九《报人外史续八五》,1940年6月12日《奋报》)顾执中回说:“我所愿也,感激不尽。”顾执中得以出国考察,正是顾维钧的提议。

在大连至沈阳的专车上,李顿与各位委员被安排在最前车中,中国各代表则居于最后车厢,日方代表居中,为之隔绝,以免中方代表与调查团接触。调查团抵达沈阳后,受日方监视甚严,而对中国代表尤为无礼。日方声称已在大和旅馆备妥房间,但中国代表20余人,却仅代订了四个房间,大部分只得自觅东方饭店居住,所有一切房饭费,均由中方自行付款。抵沈次日,调查团和招待团人员即被大批日探分别监视,有的被两名侦探监视,有的被四名侦探监视。顾执中则被日方重点“照顾”,他每次出入必有侦探紧随左右,如与当地朋友在途中交谈或稍有往来,都在日方侦探的监视之中。在沈阳邮局任职的郑传箕是顾执中的朋友,郑曾访顾一次,谈话不过3分钟,但郑立刻被日本司令部逮捕。顾执中闻讯后,告知顾维钧转请李顿提出交涉,郑才得释出。但已被日军捆绑两日,顾、郑二人再也无法见面。此后,顾执中改变策略,在妓院中与人见面,搜集各方信息。

在调查团从沈阳赴长春之前,日方又提出中方招待团须减至6人。顾执中与《时报》记者戈公振只得南返。顾经大连、天津返回上海,经过三天对搜集资料的整理,写就了四万余字的《东北吁天录》,分别刊于《申报》《大公报》《益世报》《新闻报》《京报》等报,揭露了日本侵占东三省的真相。

开新闻教育先河

1921年后,上海私立学校如雨后春笋般茁壮生长。顾执中极富钻研精神,搜阅新闻学书籍,无师自通,孜孜研究,融合经验,中外贯通。为适应当年“记者热”,顾选址爱多亚路、吕宋路口创办民治新闻学院,自任校长兼教师。拉“美髯公”于右任为校董会主席,海上闻人、各报巨头,一齐罗致为校董,报界名流戈公振、严独鹤等均为教师。当时,新闻为学校冷门科目,全沪大学尚无附设新闻科者,别无一家,只此一校,可算独行生意。秋季开学,报名入学者180余名。顾开新闻教育先河,暨南、复旦、中公等学校竞相效尤,齐辟新闻科,登报招生。

由于顾执中既有人气又有人脉,故而民治新闻学院的毕业生,校方大多负责介绍职业。该校附设民治通讯社、民治出版社和《民治周报》,使学生从讲义到实践,实习采访、编辑、排印、发行等技能均较熟练,毕业生跨出校门,适应性较强,供职报社,很快胜任。该校早期毕业生遍及京、沪、平、津、粤等地。

该校毕业生之一陆诒是慕名而来,1930年入校,读了一年即发生“九一八”事变。顾执中遂找陆谈话,问他可否愿意做其助理,负责采访和编辑画报,一月薪俸30元,不包吃住。陆慨然应允。从此,陆便走上了新闻记者生涯。随调查团赴沈阳时,顾即将采访和编辑画报等工作全权委托给陆。次年“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29日上午,顾在采访室调兵遣将,要派记者去闸北战地作现场采访,陆自告奋勇地说:“十九路军可以拼命,闸北的老百姓可以拼命,我们也可以去拼命。”(王定九《报人外史续八一》,1940年6月6日《奋报》)于是陆上了前线,发回的前线通讯一炮而红,不久,即成为一名正式的战地记者。

1932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通令沪上各大学整顿校名,大学、学院之名不得滥用,民治新闻学院乃改组为民治新闻专科学校。在此基础上,顾执中另办民治中学和民治小学,形成三位一体学校架构。上海办私立学校发迹者首推陈济成,名冠四校总部。顾虽不逮陈济成,但长袖善舞,在报界也是绝无仅有。

学校扩展后,原校址已嫌局促,顾执中遂觅得邻近白尔部路、浦石路口的隙地亩许,刚好辟为学校操场。顾办学具有家庭工业社性质,顾夫人沈时敏精明能干,担任中学部主任。

1937年“八一三”抗战爆发后,顾执中遂将学校迁入内地,为后方培养了一批报人,其高足遍及川、汉、黔、桂、陕、甘等省。

抗战胜利后,报人吴绍澍、冯有真等在沪创办中国新闻专校,拉进众多党政要员做发起人,请孔祥熙、张继等名流主持校政,经费充足,风生水起,学生数量远超顾执中的民治专科学校。随着民治通讯社被官方禁止,民治出版社停业,顾之收入锐减,由于不能及时支付教授薪水,教授们遂自行休课,顾只得身兼数课,唱起独角戏。顾口才极好,上知天文,下识地理,中外局势,诸子百家,娓娓道来,但当时国民政府明令禁止谈论政治,使讲课内容失去不少精彩。据1947年11月14日《导报》中《顾执中艰苦支持民治》一文披露,“这一学期,(民治专科学校)大约非蚀达一亿元以上不可”。

遇刺以后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后,有的报纸停刊,有的报纸迁入租界继续出版。1941年第153期《全民抗战》中顾执中的《在上海的苦斗》一文,分析了当时孤岛报刊受到的三重压迫。

首先是租界的压迫。中国军队从上海撤退的第一天,公共租界工部局立刻以最严厉的态度通知报纸通讯社向工部局登记,稍迟就不准在界内出版;严格规定“敌伪、倭寇、汉奸、暴徒”等绝对不准使用;政治上的宣言和其他文告等,没有得到工部局的特准也不可以发表,违者处以无须经过法院判决的临时或永久停刊处分。

其次是日敌的压迫。最初日敌在哈同大楼设立新闻检查处,妄图以此为工具统制孤岛内的报刊,但国人的报纸在上海沦陷后纷纷完成了向英或美注册的手续,跳出了敌人的新闻检查圈套,使这个新闻检查处等同虚设。敌人恼羞成怒,先把主持《社会晚报》的蔡钓徒杀害后将其头颅抛在法租界路上,随后又向《文汇报》《大美晚报》《华美晚报》等报馆抛掷炸弹,把人的胳臂装在礼盒内,附上子弹,遣人送至数家报馆。

第三种压迫也是最毒辣的手段,从1940年夏季起,把摧残上海新闻界的勾当交给无耻的汪伪汉奸,成立了臭名昭著的七十六号,发布“通缉令”,83人的黑名单,其中49名是抗日报人,顾执中名列其中。大光通讯社社长邵虚白和《大美晚报》的张似旭先后遇害。

1940年8月17日下午2时许,顾执中像往常一样步行去报馆,行至法租界白尔部路突被一名暴徒狙击,枪声一响,顾遂觉颈项巨痛,一摸手上满是鲜血,撒腿便跑,后面又传出两声枪响,均未击中。事后,顾回忆说“幸亏我的飞毛腿救了自己”。顾急入南洋医院抢救,因子弹尚未穿出,乃转送广慈医院救治。顾之伤势并不甚重,神智极清,当时即将子弹取出,包扎后留院观察。顾执中在1945年12月15日、16日《新闻报》中《没有勇气回上海》一文中,简单介绍了遇刺以后他的去向和重回上海的缘由。

家人和朋友都为顾执中的安全担忧,一致劝他离开上海到内地去躲一躲。于是,顾辗转于香港、重庆、缅甸和印度之间,一是办学,二是办报,创办《新闻记者》月刊。但他的心依然在上海,除了想念家人外,他也惦念着《新闻报》在恶劣环境中苦战的老友。抗战胜利后,他携眷自印度回国,先到了重庆。1945年12月8日中午,顾突然收到中央社蔡寿祺的一封短札,通知顾说,上海《新闻报》的李祖唐约他在9日通电话。9日下午2时,顾如约来到中央社无线电部,3时左右终于接通了李的电话,当听到李的声音时,顾激动得几乎流出泪来。李问顾平安后,遂代表新闻报馆请顾从速回到上海继续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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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7年第53期《快活林》中《顾执中到处碰壁》一文

1947年第53期《快活林》中《顾执中到处碰壁》一文称,回沪后,顾一方面想干他的老本行做新闻记者,一方面筹备复校民治新闻专科学校。《新闻报》被程沧波接收后,只给顾挂了一个设计委员的虚名,坐支薪俸,不必工作,英雄无用武之地,顾怏怏不乐。虽然得以顺利复校,但由于政治形势的改变和吴绍澍、冯有真创办的中国新闻专校的竞争,学校在艰难困苦中挣扎图存。直到新中国成立后,顾执中才重获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