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探访在艺术界广为传颂的洪庐,这趟旅程让人充满期待。在北京见到洪凌的机会不多,30余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黄山。尤其在2017年结束全球巡展后,他又把自己“扔”进山里,直至2024年个展举办。1990年代初期已通过油画成名,“洪式山水”这条路持续走了35年。在这个漫长的时间里,持续深挖中国山水这一件事,就让身处水泥城市的人无比好奇。
再遇洪凌
在早已被城市环绕的黄山屯溪新安江边,两扇低调的木门便是洪庐的入口。推开油画画室的木门,强烈的松节油味道涌入鼻腔,几幅为2024年上海震旦艺术中心个展准备的大尺幅作品依偎在墙边。画面上的“雪”、地板上斑驳的颜料痕迹,日光透过穿斗式梁架将二者重构成一幅新的作品。
洪庐内景
见到洪凌之时,他刚从上海回来,抵沪的目的是要亲自为个展晚宴试菜。有着一个从未使用过的厨师证,对于吃这件事,他从不马虎。晚上的洪庐家宴,七八位朋友,南腔北调、一桌东西,洪凌亲手炒了一盘酱爆腰花。
很多厨师会留一道菜最后上,如果此时还可以光盘,就足以印证厨师的手艺,而这道菜往往是爆腰花。自古以来,艺术家多是美食家,张大千曾笑谈:“以艺事而论,我善烹调,更在画艺之上。”
恰如洪凌所说:“烧饭也是在观察状态,文人墨客感知力极强,怎么能允许嘴里放不认可的东西。”家宴过后,对美食的兴趣已经远远超过洪庐这座建筑。
洪凌《寥寥长风》
布面油画 220x450cm 2023
洪凌《寥寥长风》(局部)
《艺术栗子》与洪凌的交谈从第二天上午开始,在后院一个被古物和草木环绕的茶室,抬眼便可见黛瓦、粉壁、马头墙。人在园中,可以想象艺术家30余年在这里观自在的状态。直至天黑,年近70岁,须发皆白的洪凌的形象开始模糊,依然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将时间拉回到十年前。
2015年,北京故宫与中国美术馆同时举办“天地大美——洪凌世界巡回展览”,这是其艺术生涯40年以来首次大型个展,也是他进入花甲之年,即将从中央美术学院退休的一次重要回顾。此后,跨越欧洲的全球博物馆巡展开启,直至2017年以北京国家大剧院的“洪凌天地四时行”展览收官,洪凌又回到山中。此次回山,一待又是数年。
2015年洪凌中国美术馆个展现场
洪凌世界巡回展览现场
2017年受邀创作巨幅油画《四季交响》
作品被国家⼤剧院永久收藏
做展览太累,这是他对此的回应。但艺术界从来不缺洪凌的故事。2024年香港巴塞尔上,一位藏家遍寻全场找一件具有东方精神的作品,最终以不菲的价格购藏了大尺幅的洪凌作品。
洪凌就是有这样的“魔力”。1990年代初到黄山时,当地人便称他为“先生”。或许是对来自北京的大艺术家的好奇,也或许是对他那浓密的络腮胡的敬畏,这一称呼用了30余年,直至“先生”成为艺术界对洪凌普遍的称呼。他至今人生中的大半时间都在山中,但他又精准踩中时代的节点,有时还是其中的引领者。
2003年洪凌在黄山山顶
2024年洪凌在去往南极的路上
1990年将东方性视觉与西方油画结合,为中国油画发展开辟一条独具个人特色的新路;1991年开始在黄山盖房子,彼时他是中国美术界唯一一位主动离开城市的艺术家;1995年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参加“中国后现代艺术展”,1997年参加威尼斯双年展;2016年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举办个展,这是学院建院百年以来首次为中国艺术家举办个展。
1998年,在一个群展上看到洪凌的画后,萧富元循着一个地址,敲开了他的家门。自此,开始了他与索卡艺术在艺术界让人津津乐道的长达26年的合作。萧富元称他为“充满热情的孤独人”,这是对艺术家丰富内在的精准表达,一点点的矛盾性最易引发个体的思辨。
2012年,洪凌个展在伦敦亚洲基金会
左起:洪凌、艾斯肯纳齐、萧富元
塞尚主动远离人群,绘画艺术的最后十多年一直在面对圣·维克托山,他试图做到“让风景在自己身上思考,自己要成为风景的意识”。1990年业已在艺术圈扬名的洪凌,彼时下意识的、孤独的进山选择,最终诱发了超越艺术家个体的山水意识。
新的通道
伦敦大学亚非学院艺术史教授马啸鸿(Shane McCausland)称洪凌是“一位教父级的人物”。或许是出于他每次不沉沦于潮流的决绝,也或许是他对于个人艺术判断的坚定,放在历史的时间轴上,他的选择从来不是心血来潮。
“洪式山水”最初出现于1990年,油画《野山》视为风格确立的起点,加之其后创作的《初夏》《寒雪》,成为他早期投石问路的心灵三部曲。其中,《寒雪》获得“’91中国油画年展”优秀作品奖。
洪凌《野山》 1990
洪凌《雪韵》 1999
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收藏
在这三件作品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洪凌摆脱西方油画对于风景的限定,将中国山水意象与西方媒材融合的意图,以及骨子里对浑厚感的热衷。这在中国传统文化大规模“撤退”的1980年代,他转身拥抱古老的中国,可以想象需要的勇气与决绝。此时,洪凌刚刚进入35岁,这是艺术家厚积薄发、迫切寻求创新的时期。
选择山水作为未来的方向,这是尝试过人物、风景、抽象,并解决了绘画的技术问题后,从绘画的外部状态进入内部思考的判断。放弃西方式的现代追求,回到寻找东方现代性,由此回归自身心灵的契合。
洪凌《故乡风景》 1988
洪凌《无题B5》 1989
洪凌的成长经历,始终与中国传统文化相连。洪庐的名字源于朱乃正有一次提及,黄宾虹的院子叫虹庐,黄宾虹与洪凌的外祖父是好友,这个院子就不如叫洪庐。先辈留下的关系网络就这样编织开来,就像影响艺术家思考的细微的感受,最终成为一张密实且条清理晰的精神网络。
外祖父何澄一是前清的举人,后供职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父亲洪源是历史学家,洪凌童年居住在北京南城的四合院,父亲和母亲阅读的画面至今历历在目。
外祖父在故宫的原因,洪凌在1960年代就看过很多《故宫博物院院刊》。现在回想,这正是彼时无比珍贵的传统的“第一口奶”。选择油画这一媒介,则是他为数不多的对潮流的追随。1970年代的中国,油画显然要比中国画更为流行。多年之后,洪凌发现这唯一一次的顺应潮流,却恰好符合他的天性。
洪凌《华枫》
布面油画 200x250cm 2013
洪凌《华枫》(局部)
无意识的追随,逐渐变成有意识的选择。丰厚、华滋的油画肌理带给视觉强烈的冲击,直观的第一印象更符合洪凌的天性。在彼时重度影响中国油画的苏联系统里,放弃古典绘画的表达,摸索出自己的经验——变形、奔放、强烈,建立个人的山水油画系统,这是洪凌跳脱出时代的个人艺术观念。
不依赖自然光影作画,放弃焦点透视,减弱光与投影的客观属性,这是放弃油画风景中的基本法则;加重山的排列的平面化,通过压缩真实空间,使得山石树木产生扑面而来的厚重气势,这是中国山水画中常见的气象。两种文化背景下的观看之道,在洪凌通过厚密、紧实、丰富的油画肌理,重新体认被前人智慧抚摸过的中国山水。
洪凌《天青》
布面油画 170x400cm 2023
洪凌《天青》(局部)
洪凌《幕帘》
布面油画 120x180cm 2019
“自己和中国传统、两宋山水接通了,我得到一种肃穆感,并知道这确实是一条可以发展的路。其中既有中国士大夫的精神,又呈现出油画的斑驳与厚度。”洪凌对《艺术栗子》说。“油画中国画”这个一百年前的问题,他给出了一种教科书级别的答案。
“锁味”精神
与山水关联,最早可以追溯到小学四年级第一次去西山,一下子就被自然“吸”进去了;1982年第一次到黄山,来自父母血液里的南方基因突然被触动,便开始筹划隐入山水间。多年之后,他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灵魂早已属于山水。
不来黄山,洪凌也会是好画家,但会让美术史的叙述中缺了一角。汉字“徽”藏着“山、水、人、文”之蕴,黄山一直都是中国画家热衷描写的实景。渐江、石涛得其孤高疏秀,黄宾虹得其郁勃浑厚,洪凌以油画捕捉黄山之灵。“深潭与浅滩,万转出新安”,他在新安江边“泼”出了一条油画创作的新路。
洪凌《三月》
布面油画 200x200cm 2023
洪凌《三月》(局部)
洪凌《润秋》
布面油画 120x160cm 2024
回溯这条路,洪凌觉得可以一路走来最重要的原因是画室在黄山。常年雪茄不离手,洋酒、红酒不断,这种非常西方化的生活之下,依然保持着一颗东方美学之心。远离城市喧嚣,确立自己的艺术立场,心源通了,画的气脉也通了,最终织成一张有着厚重生命感和呼吸感的网。
洪凌在炒菜时多次提到“锁味”,这是对厨师手法、火候精准度的考验。绘画同样如此,其精妙就在分毫之间,锁得住精神的就是个中高手。取消自然光影是绘画的基本姿态和策略,打入画面内部的东方精神才是创作的内核。35年来,洪凌就在这条路上微妙地发生着变化,一点点走入那古老而又强大的内核。
创作中的洪凌
1996年起,持续不断的环球旅行为洪凌打开全球视野,也打开观看中国山水的当代视角。1997年起,他进入师法自然、心性山水的状态。早已脱离写生的他,画中的山水不再是现实世界的景象,而是数十年来视觉记忆以及心象的叠加。纵然经常出现竹子与松树环抱这种南方景色,豪迈的北方气象充盈着画面。
很多批评家常将洪凌作品与黄宾虹、林风眠、吴冠中、赵无极共同谈论,出生、生长于北方,这似乎是他们在艺术家养成中最大的差异。
洪凌《瑞雪蓝山》
布面油画 460x170cm 2024
1955年出生于北京,父亲来自云南,母亲来自广东,南方基因加上北方生活的浸染,含蓄内敛与直爽豪杂糅成洪凌弱地域性的性情。30余年生活在黄山,依然保留了北京口音;精通各种南方菜肴,却总是带有一丝北方口味。南来北往,他信手捏来,这种跨越地域局限的生活和态度,成为绘画中独特的辨识度。
洪凌笔下的南方以厚实苍茫的大气格局令人印象深刻,这种不识南北、不辨东西的大山水,正是脱离图像本身,对于山水文化源头与精神的探索与实践。
洪凌《雪入皖山》
布面油画 70x220cm 2019
洪凌《雪入皖山》(局部)
把自己“扔”进自然,创作的冲动是源源不断的。除了自然的滋养,洪凌持续进行的中国画创作也在深度触达艺术家的内心。恰如中国水墨的发展,起于农耕时代的田园生活,要想在当代渗透和融入,在现代都市文明和水泥社会中基本是不可能的。
洪庐内分为油画画室和中国画画室,两个画种互相影响,互为补充。绘画不止于技法的传达,更为重要的是精神的表达,以及基于历史的坐标。在油画与中国画的反复纠缠中,从早期将中国风格套入油画,到不断尝试、碰撞出自己的融合法则后,洪凌在对历史的回望中,持续不断创造新的要素。
洪凌中国画作品
洪凌《暗雪江村》
纸本水墨 176x187cm 2022
早期比较北宋,很生猛;中期借助西方抽象,更多是意象的笔触,与确指的对象拉开距离;2016年又回到北宋,回到庄重、肃穆,具有密度的、凝聚的状态,由物体本身散发出的能量形成精神符号。越发精准的山水内核,让艺术家持续思考生命体本身与自然的关系。
这一过程与洪凌建房时的风格转向形成一致。刚到黄山,在种红薯的地方盖了个洋房,2006年开始进行中式改造,园林和人一起生长,造园就是体认中国山水的过程。西方的东西还在心里面,但是被传统越包越深。
这一路走来,每一次的改变都带有风险与困惑。洪凌形容开辟一条绘画的新路就像骑烈马,会掉下来,再上去就不惧怕了。
最近十年
近十年,雪景愈发多地出现在洪凌的作品中。题材的转变,意味着艺术家心境的变化。
洪凌《山水精神》 1993
洪凌《山水精神》 1996
以四季为线索创作,早在1993年和1996年的《山水精神》中便开始了,两组作品以四条屏的形式,呈现春夏秋冬四时山水。从四季均衡到对雪景的情有独钟,年龄和阅历增长后,莫名的惆怅、安然、敬慕,在洪凌心中慢慢积淀。
“我要画一座夜晚的雪山。”2007年冬天,洪凌在云南老家重修了父亲的坟茔,回程的路上发出这样的感叹;2020年初,好友祝凤鸣的离世,让他感受到生命之轻,也感受到生命对个体之重。
洪凌《暖玉升烟》
布面油画 170x400cm 2020
洪凌《暖玉升烟》(局部)
洪凌《幽夜》
布面油画 170x400cm 2020
生命体验带给艺术家更多的成长,最终影响到对绘画的认知。将内心传达至画面,恰如将山水写入画面,取的是象,而非景。山水还要借云雨,观看幻象和变相,才能保留醇厚的品质感,这也是洪凌很少画晴天的原因。脱形随影,画面中具象的山水实际上是一团团气息,一种心绪,而非山水本身。
2020年后,洪凌开始有意回避中国画程式,更多强调身体本能的参与。始于1990年代后期的泼洒,开始在厚重的画面上建立新的指向。刷、划、泼、洒,看似随心所欲,却是身心成熟后胸有成竹的表达。
洪凌《卷霜雪》
布面油画 200x200cm 2022
洪凌《故山琼影》
布面油画 220x250cm 2013
泼洒是中国画传统手法,早期雪景图中的白色是弹射上去的,宋之后则基本是留白,显得更为空灵精神。洪凌融合了两种媒介中的特殊品质,以油画颜料画出水墨画飞溅和抽动的技巧,进而形成一种气脉。不同年龄段的躁动渐渐消退,厚实的画面中不断涌现的流动性,这是埋入雪中的新的生机。
“明白天人合一后,就是妙结,艺术里最有魅力的地方。”从早期的小情小趣到如今的大山大水,色彩亦从缤纷变为密实和厚重,更为冷静和内观的洪凌,从未停止让绘画前进的脚步。70岁,从历史的先例来看,恰是艺术家体验最为丰富、创作力最强大的年纪。
洪凌《幽芳》
布面油画 160x180cm 2021
洪凌《幽芳》(局部)
11月9日至12月8日,洪凌个展“撄宁而生”在上海震旦艺术中心举办,吴洪亮担任策展人,彭锋担任学术主持。这是艺术家数年来最大规模的一次作品展示,主要呈现近十年的作品。“撄宁”是庄子哲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原文为“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意为受到外界干扰后仍能保持内心的宁静。
“10年前的画还有企图心,现在没有了。从2015年到2024年,画面的冲撞力、张力减弱,现在画画就像两个人聊天,轻声细语,久违的老朋友。”洪凌对《艺术栗子》说。
洪凌《空山万道》
布面油画 190x250cm 2013
洪凌《空山万道》(局部)
祝凤鸣曾经形容洪凌性格中最富魅力的是“执中性”,远离浮薄之习。言谈时不疾不徐,行事上甚少走极端;绘画时长时间的审慎思考,提起刮刀时又快又准,果断利落。“中正平和”这一古老的中国哲学,已经浸入到他的日常中,恰如可以游刃有余地完成画面的平衡,轻车熟路地完成一次次精神和胃都愉悦的家宴。
家宴后,洪凌一个人坐在画室,一盏孤灯,低沉的大提琴在偌大的空间内回荡。北方的大雪、黄山一绝的雪景、少年时杂志上看到的范宽《雪景寒林图》……或许这些碎片更能牵动他此时的心弦。
洪庐雪景
洪凌做的爆炒腰花
拿得起锅铲,拎得起画笔,洪凌直言,今生重点计较的就是绘画和做饭。他曾经有个梦——在山里有个房子,在里面画画。这个梦早就实现了。他现在持续不断地完善另外一个梦——把西方的“宝贝”装到中国大文化的口袋里,装到中国山水里。这是需要用一生去实现的梦。
文字|顾博
图片|索卡艺术、洪凌
艺术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