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不能忘怀的,那日天黑之后,我们驶出凤凰的情景。前面是黑一般深透淋漓的黑,车灯唰地亮了,好象洞开了一条路,路边竟有一对一伙的青年男女,在向前走着。
我们的车从他们背后驶过,他们却也不回头望望,因此,他们的样子便有了一股义无返顾的气息。他们往哪里去呢?
就我所知,从凤凰走出成为大人物的就有好几位,政治家熊希龄,画家黄永玉兄弟,还有作家沈从文。
他们从山水天地的折缝里走上了广阔的社会舞台,外面的世界在向他们招手。我还记得永顺的夜晚,我们走在街上,脚下是陈旧的石子路面。远处深黑的天空之下,那一道浅黑的影障,是静谧的山峦。
古老的板壁缝里,透出灯光。这一切都有一股地老天荒的气息。可是,却有一家店面,陈列着出售的电视机,屏幕上正播送着一个关于爱滋病的国际性节目。这外面的消息,似乎是从山的缝隙里渗漏进来的。
我想,当年熊希龄、黄永玉、沈从文他们,大约是乘船走出去的,船这东西也带有地老天荒的味道。
船从狭窄的水道走上开阔的江面,乘风而行,两边的山壁陡然退去的一瞬一定令他们心情激动。我们去湘西走的盘山公路,最险要的矮寨坡塑有开路先锋的铜像,居高临下,下面是绵绵无边的山峦。记载说,当年修筑矮寨坡公路死难筑路工二百余人。那是1937年。
沈从文先生的小说《萧萧》里面,祖父常说的“女学生过身”,是从哪条路上来,又往哪条路上去呢?我觉得,女学生就像是水样,流过水道河床,流向四面八方。而萧萧就像是那
水边的石头,永远不动,当水流过的时候,听着水响。湘西的村寨,常常是扎在水边,竹子的房柱没在水里,变了颜色,千年万代的样子。“女学生过身”是肃肃心里最奇妙的风景可是萧萧却从未有一次亲眼目睹。这是沈从文安排于萧萧和女学生之间的神秘的幕幛?
还是命运的沟壑?小说里说,每年六月天就是女学生过身的日子,因为放“水假”了。“水假”这个词也很有趣,它给人一种流动欢畅的气氛。而萧萧始终没有看见女学生,萧萧和女学生没缘分。
女学生还被祖父用另一个名词代表,这名词就是“自由”,祖父说:“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好自由”。“自由”是比女学生更抽象,更叫萧萧不懂得的东西,萧萧只懂得往水里照她假如没有辫子的模样是什么神情,还有就是当长下花狗把她肚子睡大时,她说:“花狗大,我们到城里去自由”。
她这时明白,“自由”是解决她目下困境的一个办法。可是花狗显然不需要这个“自由”,他悄悄收拾起东西溜之大吉,只剩下萧萧一个,于是她也收拾起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去自由"。这就是山外边水外边,轰轰烈烈的变化着的世界传给萧萧的信息,是萧萧在无办法可想的境地中的唯一可想的一点办法。
可是萧萧还没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我们期待着萧萧给我们一个壮烈的结局,将这倒霉事升华成一出悲剧。可萧萧那里的事情是与外面大舞台上的戏剧完全不同的事情。萧萧想到过死,悬梁、投水、吃毒药,可她终究舍不得死,萧萧不是女英雄,连女学生也不是。
萧萧自己不死,祖父便请萧萧本族的人来决定,是“沉潭”还是“发卖”。“沉潭”是读过“子曰”的族长们做的事,萧萧的伯父没有读过“子曰”,不晓得礼教比萧萧的性命宝贵,就决定“发卖”去远处。可远处没有人来买,而后萧萧又生下一个儿子,于是“发卖”也免了。萧萧还是做她的小丈夫的大妻子。
萧萧的乡间是很有情味也很现实的乡间,它们永远给人出路,好叫人苟苟且且地活着,一代接一代。它们像是世外,有着自己的质朴简单的存活的原则,自生自灭。世界上风起云涌的大革命,没有一点矛头是指向萧萧的乡间,它们和哪一种革命都不沾边,因此,哪一种革命似也救不了它们。任何激烈的对峙都与它无关。外头世界的天翻地覆,带给这乡间的气象,便是“女学生过身”。
女学生是什么样的人呢?女学生是怪物一样的人。女学生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呢?也是怪诞可怕的世界,是样样叫萧萧的乡党们好笑与嘲弄的。
其实,肃肃和女学生之间,仅仅是一步之遥。倘若萧萧逃跑的计划再作周全一些,行动再迅速一些,或许已成为女学生中的一员,可是萧萧的计划失败了,失败就只能按失败的说了。
萧萧只得留在了乡间,做媳妇,生儿子,然后再做婆婆。不过,她似乎想做“女学生”的婆婆,她对小毛毛说:“明天长大了,我们讨个女学生媳妇!”萧萧能做女学生的婆婆吗?这只是萧萧那一次未遂的革命留给她的一句戏言。
萧萧没走成,可是沈从文却走成了,并且还给他的乡人们留下了出走的好榜样,还有那个画家黄永玉。据说凤凰的青年中,习文弄画的特别多。其实沈从文就是“水假”时从萧萧乡间过身的女学生以外的一个男学生,岸边的石头从他眼中历历而过,一副地老天荒的样子。沈从文走到了宽阔的江面,风也浩大凛冽起来,激荡着他的帆,嚣声四起。而萧萧的乡间是他心中永远的寂寞的风景。
——《沈从名作欣赏》,
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