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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万晴川教授

摘要:关于王阳明的婚姻和子嗣问题,学界尚未取得共识。王阳明入赘诸家、晚年生有多子等观点恐非事实。王阳明当时作为状元王华独子的身份,诸、王联姻时诸让已有子等因素,皆使阳明不可能入赘。阳明独自赴南昌完婚的不正常行为,透露出王华与原配郑氏感情冷淡、阳明与继母赵氏关系不睦等信息。诸氏卒后,阳明为广嗣曾纳有多女,但只有张氏生有一子正亿,其他皆未育。在正亿面临家族内争夺爵位继承权及外界威胁的情况下,阳明弟子联手“保孤”,以存先师之一脉。现存余姚王氏族谱也皆记阳明只有嗣子王正宪、嫡子王正亿两人。 关键词:王阳明;入赘;多子;王正亿;保孤

当前,有关王阳明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有关王阳明的一些史实仍然疑点重重,自王阳明去世以后就一直存在争议,至今学术界犹未能取得共识。比如,王阳明的入赘和子嗣问题,或采取回避的态度,或下的结论仍然使人疑惑不解。束景南《王阳明年谱长编》无疑是王阳明研究的经典之作,但笔者觉得其中关于这两个问题的结论仍具有继续考辨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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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像

一、王阳明“入赘”问题

王阳明17岁时与江西布政司参议诸让之女结婚,55岁时,诸氏去世,续娶张氏等。对于王、诸的婚姻性质,束景南猜测道:

阳明只身赴南昌,于布政司官署中完婚,匪夷所思;其居官署一年半,至弘治二年十二月方迎亲归,亦匪夷所思。疑阳明是次赴南昌,实是诸让招亲,而非迎亲,故黄绾云“成婚于外舅养和公官舍”,钱德洪“亲迎”云云,恐系掩饰之词。

黄绾和钱德洪皆为王氏门人,黄语见于《阳明先生行状》,钱话见于《王阳明年谱》中“亲迎夫人诸氏于洪都”,“外舅诸公养和为江西布政司参议,先生就官署委禽”。束先生怀疑王阳明亲赴南昌布政司官衙与诸氏完婚,在诸家居留一年半后方携妻归余姚,不符合当时婚礼仪式,有可能是入赘诸家,阳明弟子讳言其事,有意掩盖实情。其实早在束先生之前,清初黄中《黄雪瀑集》中《又题》就有王阳明入赘之说:

王阳明年十七八,赘于昌。合卺之夕,偶歩游铁柱宫,遇一道人,谈之终夜,次午寻访始归。此时阳明之父讳华以状元为礼部尚书,妇翁为江西参议,而且以合卺之日,百年之好,婚姻之大,锦绣之丛,何能遇一道人而忘归乎?此其志气翱翔天壤,蟭蟟虫何所量其天地也。有志之士先自审为何如,勿徒戚戚于世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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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景南著《王阳明年谱长编》

黄中(1638—1700),字平子,号雪瀑,安徽舒城人。顺治十四年(1657)举人,七应进士试不第。晚年构澄塘别墅,读书其中。辑有《程朱年谱语录》,著有《黄雪瀑集》。嘉庆《舒城县志》卷二一《文苑》有传。黄中虽离明亡不久,但其文中却出现了两个错误:其一,王阳明成婚的准确年龄是17岁;其二,王阳明成婚的时间是弘治元年(1488),当年王华参与修撰《宪宗实录》,充经筵官,而不是礼部尚书,正德元年(1506)五月才升为礼部左侍郎,他终身未任礼部尚书。对于王阳明新婚之夜遇铁柱宫道士事,不少人表示怀疑,黄中作为阳明信徒,则在文中予以驳斥。

进士及第后被权贵选为东床快婿,自隋朝实行科举考试之后就已有之,“权贵之家,往往以女招赘士人,而士之未达者,亦多乐于就赘,借为趋附之梯”。此事在江南地区较为常见,据《至正昆山郡志》记载,宋代仅昆山一地,就有五位进士入赘:“陈宗召,字景南。本福清人,因赘而居”;“赵监,字孺文。丞相忠简公之孙。来赘范端明之女兄,因家焉”;“王迈,字德远。本安吉人,因赘而家焉”;“陈振,字震亨。其先古灵之后。父遵,来赘李乐庵女,因家焉”;“敖陶孙,字器之。本长乐人,因赘而居”。至明仍是这样,在明末清初的才子佳人小说中,“那些才子们所追求的佳人,并不是单纯的一个佳人,而都是有钱有势的名门闺秀,尤其是独生女,而且大多数才子选择入赘的婚姻方式”。但这些入赘者基本都是“未达者”,即家境贫寒还没考中进士的读书人,他们入赘主要是为生活所迫,或有其他不可告人之目的。明嘉靖权臣赵文华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曾“先赘项氏家于禾城”。还有著名的绍兴陶望龄和吴县申用嘉。陶姓和商姓为绍兴望族,都是科举官宦世家。陶家从陶性、陶怿兄弟开始,至陶志高共六代,举人和进士有24人之多,陶望龄是万历十七年(1589)的会元兼探花,陶谐中解元,陶大临中榜眼,陶大顺、陶允淳父子同榜进士;陶谐官至兵部右侍郎,总督两广军务,其孙陶大顺官至右副都御史、广西巡抚,陶大临官至吏部侍郎,卒后追赠礼部尚书。陶望龄之父陶承学曾任按察副使、南京御史、南京礼部尚书。陶大年做过江西布政使右参政,陶允淳官至尚宝卿,陶崇道曾任布政使。商氏一族祖孙三代一门四进士,商为正是名臣商廷试(1497—1584)之子,官至大理寺左少卿。陶家与商家长期通婚,据黄汝亨《祭酒陶先生传》记载:陶望龄“十九赘于商,入长安遍交诸名公,诸名公亡不非常目之”。陶望龄是否入赘商家?目前只有这条孤证,笔者认为陶家与商家有婚约,陶望龄入住商家,只是由岳父母代为照管,商为正在任京官,也有让陶望龄与士子切磋交流,为科举做准备的目的,在岳父商为正的帮助下,《先兄周望先生行略》说陶望龄“得尽阅都人士所为文”,生活上又得到岳母的细心呵护,陶望龄《寿外母金老夫人序》云:“母怜其孱弱,将护特至,饮食视其嗜者,衣择其鲜好者。”后来陶望龄在《祭外父》文中自称“子婿陶望龄”。陶望龄后来因生母病重“柴毁逾节,感寒疾遂卒。先生囊无一钱,不能具殓,门人余懋孳为山阴令,具棺衾殓之”。若是入赘商家,不可能穷到无钱敛葬的地步。又如吴县人、内阁首辅申时行次子申用嘉入赘乌程(湖州)人、礼部尚书董份之子董道醇家一事,则具有政治联姻和科考冒籍的性质。据《明史·万国钦传》,董份乃申时行进士科考座主。申用嘉于万历十年在参加乌程乡试,遭人弹劾为冒籍,吴亮《万历疏钞》卷四“政本类”录明万历十八年十二月南京吏部主事蔡时鼎《乞澄表率之源以端政本以维国纪疏》云:

时行之子用嘉赘于湖州富宦董份之家,营入浙场,其时监临御史为用嘉故,漏题目,预先流播,甚至转相私鬻,毎题得银二三钱,验若左劵,通浙人士谁不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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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著《万历疏钞》

《万历疏钞》卷一八“发奸类”御史李琯《权奸植党壅蔽欺君乞赐罢斥以清政本疏》论此事云:

皇上以为与自南而北者不同,不知冒籍不独时行之子已也,其婿李世荣吴人也,亦纵冒涿州卫指挥李鹤之籍,改名李鸿,夤缘纳监,明为自南而北,李鹤今且夤缘转守备矣。戊子顺天之乡试也,李鸿之卷沈璟为之分阅,语考官进士汪让曰:“此申相公乃婿李鸿之卷。”璟同府人不便,于中强汪让为之代取,汪让不得已而取之,遂中顺天乡试。

可见,申时行的儿子和女婿都有冒籍的行为。御史李用中《乞肃法纪申公论疏》中言之更详:

申用嘉系辅臣申时行之子,其为南直吴县人也,天下所共知也,既而附于浙江乌程县以中试,其为冒籍也,亦天下所共知也,乃竟瓦全焉,此何以故?闻彼之自辨者曰:“吾入赘乌程,即可乌程籍,非冒籍者比矣。”然则曩日冯诗等当冒籍各省直之时,岂无有于所托之处约为婚姻乎?假令冯诗等借用嘉为解,臣不知用嘉何辞以对也。臣亦曾闻所谓入赘者,以贫不能糊口而借资于妻家,使相臣之子而入赘,天下皆不得子其子矣,臣切为用嘉羞!且用嘉既以赘乌程借口矣,则未中之先与既中之后,又何不居住乌程也?臣又闻用嘉自中乡试以来,累科俱不曾入会试场,得非知其昨非而惧有后议乎?用嘉且自悔而惧之矣,奈之何久无一人置一喙于用嘉而俾其得以无恙也?与冯诗等同一冒籍而不与冯诗等同一查处,是法可行于贫士而不可行于权贵矣,如天下之公议何!如后世之公议何!矧今岁复当大比,士设有钻刺之徒娶妇别省而即附籍妇家以图侥幸万一,当事者许之乎?抑操三尺以从乎?此冒籍之禁,所宜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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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吾弼著《皇明留台奏议》

朱吾弼可谓切中要害。申用嘉在考前和考后都没有在乌程居住,作为内阁首辅,申时行之子在家乡南直隶考试,作弊比较敏感,故冒籍湖州,同时,申用嘉也可发挥申、董两家强强联手的纽带作用。正如朱吾弼所言,“所谓入赘者,以贫不能糊口而借资于妻家,使相臣之子而入赘,天下皆不得子其子矣”。所以申用嘉入赘应该是掩饰冒籍行为的借口。要之,陶望龄入赘之事不明,申用嘉情况比较特殊,入赘是“不得子其子”的羞耻行为,一般发生在“贫不能糊口”的士子之间。那么阳明是否真有入赘诸家之事呢?笔者认为此事乌有,且申说如下:

第一,王华和诸让都是浙江余姚人,据明万历刻本张元忭《绍兴府志》卷三三“选举志四”,诸让中成化十一年(1475)谢迁榜,王华成化十七年中状元,两人可能很早就认识,并是好友。成化十九年八月,诸让主持顺天府乡试时拜见王华,以继室张淑人所生女许配阳明,王阳明《祭外舅介庵先生文》中云:“公与我父,金石相期。公为吏部,主考京师,来视我父,我方儿嬉,公曰尔子,我女妻之。公不我鄙,识我于儿。服公之德,感公之私。”明确说是“我女妻之”,这年阳明12岁,母亲郑氏尚在,阳明为状元王华独子,又为祖父竹轩公所爱,所以不可能入赘外家。退一步讲,假设陶、申皆是入赘,据陶望龄《亡兄虞仲传》,陶望龄有兄与龄、高龄和弟奭龄,其中高龄早卒。又据许孚远《茅鹿门先生传》、茅国缙《先府君行实》,董道醇生有嗣成、嗣昭和嗣三男。以理推之,陶望龄可以入赘,董道醇不必赘婿,与王阳明的情况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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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望龄像

第二,弘治元年七月,阳明17岁,独赴江西诸让官舍成亲,阳明《祭外舅介庵先生文》云:“宏(弘)治己酉,公参江西,书来召我,我父曰:‘咨而舅有命,尔则敢违?’”次年十二月底,即携夫人诸氏归余姚家中,后来也没有诸夫人回母家长住的记录。按照常理,若阳明入赘诸家,应该常住诸家才是,而不会只住一年半载后就永远回到了王家。以此度之,阳明必非入赘。

第三,一般说来,招赘都是因为自己不能生育儿子而借女婿延续香火的不得已行为。据《诸氏宗谱》卷二“伦叙堂”“系图”载:诸皓有三子正、咏、让,诸让为十一房,生四子綋、弦、缉、经。《诸氏宗谱》卷四《黄太淑人初次敕命》又载诸让母方氏,继母叶氏。可见诸让多子,不必招赘。诸让死于弘治八年正月,时阳明年24,已结婚8年。又据《诸氏宗谱》卷四载录谢迁《养忠公八十寿诗》,可知诸让至少活了80岁以上,以此推之,假设他60岁生第一子,则当时阳明只有4岁,可知诸让将女儿许配于阳明时,已经有子。又据王阳明《祭外舅介庵先生文》云:“公之诸子既壮且贤,谅公之逝复亦何悬所不瞑者。”该文写于正德十六年,为王阳明谒诸让墓所作奠文,是年50岁,此时诸让已逝世26年之久,文中称诸让“诸子既壮且贤”,古代称男子30岁至50岁为壮年,由此揣测,诸让诸子与阳明年龄接近,阳明定婚时,诸让已有儿子,用不着招赘延续血脉。

第四,正德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诸母张太夫人生辰,王阳明请人画《王母蟠桃图》祝寿,并作《题寿张淑人蟠桃图》,称自己为张氏“半子”。张淑人去世时,王守仁作《祭张淑人文》署为“女婿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半子”“女婿”皆确证王阳明是娶诸氏,而非入赘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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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宫博物院藏王阳明书法

阳明独自赴南昌完婚,的确与礼不合。此事蹊跷,笔者认为透露出两个问题:一是王华与原配郑氏关系不正常,二是王华续妻与阳明关系不睦。

王华与郑氏结发于微时,杨一清《海日先生墓志铭》中云:“初配赠夫人郑氏,渊静孝悲,与公起寒微,同贫苦,躬纺织以奉舅姑。”陆深《海日先生行状》中也说郑氏“寒微”。但王华中状元后,可能他们的夫妻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王华在京为官时,接父到官署奉养,家里只剩下郑氏和岑太夫人,而郑氏去世时,均未有王华与儿子阳明归余姚守葬、守孝的记录,不久王华即续娶继室赵氏、侧室杨氏,束景南表示“令人不解”,笔者觉得由此可见郑氏在王华心目中的地位。吕柟《寿诰一品夫人王母赵内君六十序》引钱德洪的话说:“奈阳明幼年倜傥,庭训甚严,夫人曰:‘此儿聪明,后当大成。’委屈保育,无所不至,不慈而能之乎?苟欲利己,分荆而门禽,伯叔早逝,遗孤咸幼未大,夫人念之不置也,乃携入京师,抚若己出,不议而能之乎?”据束景南考证,赵氏嫁王华时17岁,阳明14岁,年龄相差不大,钱氏所谓“委屈保育”云云“恐系夸饰之词”,而在其他一些文献中,则流传着王阳明与继母不睦的故事,如明王兆云《漱石闲谈》卷下“杨明用谲化后母”条云:阳明生母郑氏去世后,继母待之不慈。阳明两次设计惊骇继母,仍不改易。于是阳明置怪鸟于继母衾下,并胁巫进言,诳母曰此鸟为郑氏所化,略示薄惩,若继母不幡然改悔,将有后灾。继母这才对阳明视同己出、倍加爱护云云。此处“阳明”误书为“杨明”。此外,还有王圻《稗史汇编》卷八九“阳明计化后母”、冯梦龙《智囊全集·杂智部》中《术制后母》、及其白话小说《王阳明出身靖乱录》等书中皆有记载,束景南斥为“荒诞无稽之说”。不过,故事虽不可靠,但或许从另一个视角反映出阳明与继母的微妙关系。这样,阳明独自赴江西成婚就不难理解,阳明新婚之夜偷偷去铁柱宫或是一种发泄不满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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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出身靖乱录》

王阳明入赘诸家的说法,同时也反映了他与妻子之间的关系。诸氏婚后一直未生育,正德八年,王阳明在《寄蕙皋书札》中写道:“四明之兴甚剧,意与蕙皋必有数日之叙,乃竟为冗病所夺。承有岁暮汤饼之期,果得如是,良亦甚至愿,尚未知天意如何耳。”蕙皋即徐天泽,弘治十五年进士,是阳明的余姚同乡。“汤饼”指小孩出生后的满月酒,这里是暗示妻子诸氏已有孕,但后来未生,说明诸氏可能是因流产不能生子。方志远说诸氏未生子是因为王阳明体弱多病,生理有问题。笔者认为相反,虽然阳明的身体状况不佳,但诸氏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嘉靖四年(1525)正月即病故就是证明。至正德十年,阳明44岁,即婚后27年,王华已年逾古稀,阳明立堂弟守信第五子正宪为嗣。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代社会,对女性与丈夫及婆家的关系影响很大,但阳明一直未纳妾,一是阳明对于子嗣之事比较豁达。魏时亮编《大儒学粹》卷九《阳明王先生》记有一段阳明与弟子龙光的对话:“(正德十五年)十二月……光喜,得间造膝曰:‘后主未立,光辈报恩无地。’先生曰:‘天地生人,自有分限。吾亦人耳,此学二千年来不意忽得真窍,已为过望。今侥幸成此功,若又得子,不太完全乎?汝不见草木,哪有千叶石榴结果者?’光闻之悚然。”阳明弟子尤时熙《拟学小记续录》卷六《纪闻》又记朱得之的话说:“阳明老师年逾五十未立冢词,门人有为师推算者,老师喻之曰:‘子继我形,诸友有得我心者,是真子也。慨自兵兴以来,未论阵亡,只经我点名戮过者甚多,倘有一人冤枉,天须绝我后,我是以不以子之有无为意。’”阳明明确表示“不以子之有无为意”。二是阳明惧内的说法。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云:“如吾浙王文成之立功仗节,九死不回,而独严事夫人,唯诺恐后。近年吴中申、王二相公亦与夫人白首相庄,不敢有二色。至如万历初蓟帅文登之戚少保继光,今宁夏帅萧都督如熏,皆矫矫虎臣,著庸边阃,俱为其妻所制,又何也?”王阳明在外虽号令三军,叱咤风云,但在家却“严事夫人”。笔者猜测可能是诸夫人比较强势,阳明《上海日翁书》一文有钱德洪跋云:当宁王的追兵将至时,“师欲易舟,潜遯。顾夫人与诸公子正宪在舟。夫人手提剑别师曰:‘公速去,毋为妾母子尤。脱有急,吾恃此以自卫尔。’”这说明诸夫人是个刚烈女子。清梁章钜《退庵随笔》卷一三甚至记曰:

孙北海(承泽)极恶阳明学术,尝对李文贞举阳明与学徒讲论,其夫人忽闹出,掀其几案,抛其书帙曰:“诸君毋信此老厮诳。”因枚举其平居奸私事。门人窃窥,阳明颜色和霁如不闻者。久之,夫人入,阳明徐整书案,复理前论,若无中间一段事者,以为非人情。李文贞曰:“恐即此,已足以擒宸濠矣。”北海为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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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章钜编《退庵随笔》

孙承泽明崇祯时官至刑科给事中,大顺政权时任四川防御使,清顺治时供职清廷,虽官至太子太保。他历仕三朝,三易其主,为人所轻,心灰意冷,于顺治十年“老病告休”,家居期间开始著书立说,有《春明梦余录》《天府广记》《思陵勤政记》等书,意图总结前朝兴亡的经验,而清初,人们普遍把阳明心学视为大明灭亡的罪魁祸首之一。李文贞即著名的理学家李光地,康熙九年(1670)进士,官至直隶巡抚、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光地之学,源于朱子”,宜乎两人有共同的话题,并对王阳明极尽嘲弄之能事。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二一云:

嘉靖中,王守仁总督两广,以病擅离信地,事闻,上大怒,令廷议会议云:“守仁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髙,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不与,则着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互相唱和。才美者乐其任意或流于清谈,庸鄙者借其虚声遂敢于放肆,传习转讹,悖谬日甚。其门人为之标榜,至谓杖之不死,投之江不死,以上渎圣聪,几于无忌惮矣。若夫剿捕群贼,剪除逆濠,据事论功,诚有可录,是以当陛下御极之初,即拜伯爵,虽出于杨廷和豫为已地之私,亦缘黄榜有封拜侯伯之令,夫功过不相掩,宜免夺封爵以彰国家之大信,申禁邪说以正天下之人心。”上曰:“卿等议是。守仁放言自肆,诋毁先儒,号召门徒,虚声附和,用诈任情,坏人心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至于逆濠之变,与伍文定移檄举兵,仗义讨贼,元恶就擒,功固可录,但兵无节制,奏捷夸张,近日掩袭群贼,恩威倒置,所封伯爵本当追夺,但系先朝信令,姑与终身,其没后恤典俱不准给,都察院仍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饶。”当日申饬严切如此,及入祀时何无一人言及,以彼时良知之说盛行也。

可见孙承泽的确“极恶阳明学术”,这样,所谓诸夫人掀其几案,抛其书帙,枚举其平居奸私事云云,完全有可能是王阳明政治或学术上的敌人编造的。然而,诸氏在世时,阳明一直没有为后嗣纳妾则是事实,这恐怕与诸氏的严管也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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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承泽著《春明梦余录》

二、王阳明的子嗣问题

嘉靖三年,王阳明在致王邦相信中说:“南来事,向因在服制中,恐致迟误伊家岁月,已令宗海回报,令伊改图矣,不谓其事尚在也。只今道里远隔,事势亦甚不便。况者妻病卧在床,日甚一日,危不可测,有何心情而能为此?只好一意回报,不可更迟误伊家也。况其生年、日、时远不可知,无由推算相应与否。近日又在杭城问得庚子一人,日、时颇可,今若又为此举,则事端愈多。”王邦相是阳明的族亲,从信中可以得知,在诸氏病重时,王邦相为阳明物色一女子,但因妻子重病,又怕八字不合,只好婉言谢绝。同时阳明告诉邦相,自己在杭州寻得另一女子,八字颇合,所以更倾向于这个女子。次年诸夫人卒后,阳明即娶张氏等多女,第二年张氏生子。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先生初得子,乡先达有静斋、六有者,皆逾九十,闻而喜,以二诗为贺。先生次韵谢答之,有曰‘何物敢云绳祖武?他年只好共爷长’之句,盖是月十有七日也。先生初命名正聪,后七年壬辰,外舅黄绾因时相避讳,更今名(按:即正亿)。”据束景南考证,王阳明“娶继室张氏同时,又纳多女,生子多人,非独正聪一子”。其依据乃阳明弟子王艮与薛侃(中离)之间的通信,即王艮《与薛中离》:

向尝请先师立夫人以为众妇之主,曰:“性未定,未可轻立。”请至再三,先师不以为然者,其微意有所在也。正恐诸母生子压于主母,而不安耶?则其子之不安可知矣。我辈不究先师渊微之意,远虑之道,轻立吴夫人以为诸母之主,其性刚无容,使正亿之母处于危险之地,无由自安。母固如此,亿弟又何以安哉?遂使亿弟陷于五妇人之手。当时太夫人、伯显因汪白泉惩戒之后,誓不入先师家内,其危险至此。幸得欧南野至越与乐村、约斋商量,拯救至南都,自与黄久庵、何善山召弟商议,人谋鬼谋已定。又得王瑶湖赞决,李约斋之力,遂拔正亿出危难险,遂得翁婿相处,吾辈之心始安矣。后陈、吴二夫人送归,各得其所矣。其后吴夫人只可还归原职,盖三从之道、姑叔门人不与焉。我辈正当任错改之,使吾亿弟后无魔障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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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艮撰《王心斋全集》

笔者对原文重新做了点校,束先生引文“大夫伯显”当作“当时太夫人、伯显”两人。王守仁辈按照仁义礼智信恭俭让等字取名,“伯显”应为王守文,王守仁字伯安,王守文字伯显,守章字伯敬。“伯显”出自毛亨《毛诗注疏》卷一八“不显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宪”注云:“不显申伯,显矣申伯也;文武是宪,言有文有武也。”王守文因纵欲导致身体虚弱,王阳明对这个父亲嫡妻生的弟弟特别关心,曾为他写有诗文多篇,他在《与弟书》中说:“乡人来者,每询守文弟,多言羸弱之甚,近得大人书,亦以为言,殊切忧念。血气未定,凡百须加谨慎。弟自聪明特达,谅亦不俟吾言……却恐守文弟气质通敏,未必耐心于此,闲中试可一讲,亦可以养身却疾,犹胜病而服药也。”《与弟伯显札一》云:“比闻吾弟身体极羸弱,不胜忧念,此非独大人日夜所彷徨,虽亲朋故旧亦莫不以是为虑也,弟既有志圣贤之学,惩忿窒欲是工夫最要处,若世俗一种纵欲忘生之事,已应弟所决不为矣。”落款是“长兄阳明居士致伯显贤弟收看”。《与弟伯显札二》云:“此间事汝九兄能道,不欲琐琐所深念者,为汝资质虽美而习气未消除,趣向虽端而徳性未坚定,故每得汝书,既为之喜,而复为之忧,盖喜其识见之明敏,真若珠之走盘,而忧其旧染之习熟,或如水之赴壑也,汝念及此,自当日严日畏,决能不负师友属望之厚矣,此间新添三四友,皆质性不凡,每见尚谦谈汝,辄啧啧称叹,汝将何以副之乎,勉之勉之,闻汝身甚羸弱,养徳养身只是一事,但能清心寡欲,则心气自当和平,精神自当完固矣,余非笔所能悉。”《寄诸弟》中称王守文“气质通敏”,《与弟伯显札一》称其“识见之明敏”,两者意思相同,而且信中都说守文身体“极羸弱”。可见“伯显”就是“守文”。据陆深《寿王母赵太夫人七十序》,嘉靖十六年守文中“乡进士”即举人,“初尚书公例当荫子,时守文有庶兄守俭,太夫人亟推与之,曰:‘恩当自长受。’坐是守文居乡者数年,不与有名。晚乃从太学,得列天子几内之英”。正德二年,王华为南京吏部尚书。可见王守文没有官职,不当称“大夫”,与王艮《与欧南野书》、薛侃《同门轮年抚孤题单》互校,“大夫”当为“太夫人”,当指王华继室、守文之母赵氏。吕柟《泾野先生文集》卷五《寿诰封一品夫人王母赵内君六十序》、陆深《俨山集》卷四十《寿王母赵太夫人七十序》,赵氏至少活了70岁以上,赵氏仅大阳明3岁,阳明去世后她仍健在,乃当时王家地位最高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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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全集》

笔者同意束先生王阳明“娶继室张氏同时,又纳多女”的观点,在诸氏去世之后,王阳明没了束缚,为了广嗣的需要,可能续娶多名妻妾,妻妾成群在明代文人中是常见的现象。但所谓“生子多人,非独正聪一子”则是臆测。首先,王艮请立“夫人以为众妇之主”是在阳明在世时,此夫人不是束先生所谓的吴夫人应是指张氏,但王阳明以张夫人“性未定”云云拒绝。王艮猜测道:可能王阳明不立张夫人为众妇之主,“性未定,未可轻立”只是表面托词,真正担心的是怕以后其他夫人生子,会受到张夫人的压制,从而导致母子不安。所以王艮说:“我辈不究先师渊微之意,远虑之□。”当时阳明娶众女时并未确定谁是正室,但在阳明去世后,有人轻率立吴夫人为诸母之主,使张夫人母子处于危险之地,无由自安。因此后来王门弟子商议,将正亿送入黄绾家鞠养,并将陈、吴二夫人遣归,如果陈、吴夫人生有儿子,是不可能把她们打发回家的。其次,阳明妻妾中,只有张夫人生有儿子,其她未育,陈、吴夫人因无子,且性刚无容,只好将她们遣送回家。黄绾《阳明先生行状》中云:“抚养族子曰正宪,诸氏卒,继张氏,举一子正亿,适予女仅二周而公卒,遂鞠于余。”阳明安葬时,也只有这两个儿子参加,“子正宪、正亿将以是年仲冬十一日奉公柩葬于洪溪之高村”。黄宗明《处分家务题册》:“先师阳明先生夫人诸氏,诸无出,先生立从侄正宪为继。嘉靖丙戌,继室张氏生子名正聪,未及一岁,辄有两广之命。”要之,阳明有继室多人,未立主妇。若张氏是诸氏之后阳明续弦的话,阳明弟子立吴夫人为诸母之主的行为就无法得到解释。

在王门弟子看来,保护正亿就是“保孤”行为,王艮《与欧南野书》云:“贵乡里曾双溪至,知久庵公丁忧,正亿弟随归。初,公言以死保孤,于今日事势,不知果能终其所愿否也?过越,恐伯显、老夫人相留,未知如何处之,望兄与龙溪兄扶持,预谋万全之策,以保先师一脉之孤。如何?如何?”为此,王门发起轮转照顾正亿的倡议书,薛侃《同门轮年抚孤题单》云:

先师阳明先生同祖兄弟五人:伯父之子曰守义、守智,叔父之子曰守礼、守信、守恭。同父兄弟四人:长为先师,次守俭、守文、守章。先师年逾四十,未有嗣子,择守信第五男正宪为嗣,抚育婚娶。嘉靖丙戌,生子正聪,明年奉命之广,身入瘴乡,削平反乱,遂婴奇疾,卒于江西之南安。凡百家务,维预处分,而家众欺正聪年幼,不知遵守。吾侪自千里会葬,痛思先师平生忧君体国,拳拳与人为善之心,今日之事,宜以保孤安寡为先,区区田业,非其所重。若后人不体,见小失大,甚非所以承先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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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景南、查明昊辑编《王阳明全集补编》

总之,伯府第人事复杂,对阳明孤子正亿的威胁,既来自王阳明其他妻妾的妒忌,又来自其弟王守信为儿子正宪争夺爵位继承权的不测行为,还有来自社会的压力,钱德洪《阳明先生年谱》云:“先是师殡在堂,有忌者行谮于朝,革锡典世爵。有司默承风旨,媒孽其家,乡之恶少遂相煽,欲以鱼肉其子弟。”导致正宪和正聪“离仳窜逐”,“荡析厥居”。次年,阳明弟子大学士方献夫任吏部尚书,陛刑部员外王臣为浙江佥事,分巡浙东,“经纪其家,奸党稍阻”。王阳明去世前已和黄绾约为儿女亲家,所以黄绾也是正亿的岳父,为了保护正亿,便将他接到南京家中鞠养,周汝登《王畿传》:“文成嗣子孤弱,且内外忌毁交构。悍宗豪仆窥视为奸,危疑万状。龙溪极力拥护,谋托孤于黄尚书绾,结婚定盟,久之乃定。人称龙溪怀婴杵之义,报父师之恩为不浅,然而谤讪丛积大都由此而起矣。”所以黄绾也是战战兢兢,左右为难,他在《寄甘泉宗伯书》书中云:“又踌躇数日,方托王汝止携取孤子(按:指正亿)至此教养。”欧南野回复王艮书则云:“久庵老先生取正聪育之宦邸,亦尝反复筹量,不能自已。”“非但为正聪求成之道,抑亦以同志诸友往来处事,辄有违言,恐谤诽日甚,或启无穷之衅也;非但于正聪有翁婿之义,老师有骨肉之恩,抑亦于伯显及四方友有道义同志之雅,善为调护,使各不失其一体之爱也”。因为王守文留下正聪,也“自是大义之情”。所以,最后由黄绾负责抚养,是经过阳明门人共同反复考虑做出的决定,据王世贞《弇州史料后集》卷七〇《黄尚书绾行状》云,汪后来劾奏黄绾与王守仁结为儿女亲家,乘守仁死侵盗其家财,旨下降一级调外任用,黄绾上疏力辩,最后才诏复原职。

与阳明有直接关系的王氏族谱,今已不存,只有若干种与阳明及其家族存在间接关系的王氏宗谱,如清同治四年(1865)王世学主修、王佩旋等编纂的三槐堂刻本《余姚官人宅王氏宗谱》、光绪二十九年(1903)刘敝廷主修、王忠桥编纂的存本堂刻本《姚江开元王氏宗谱》、光绪三十二年(1906)王仁水主修、王仁开编纂的孝义堂刻本《四明上菁李家塔王氏宗谱》、光绪年间王尧功、王尧德编纂的嗣槐堂稿本《余姚上塘王氏宗谱》等,皆记王阳明只有嗣子王正宪、嫡子王正亿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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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绾集》

结论

由上可得出结论:王阳明不是入赘诸家,他独自赴南昌诸让任所成婚,反映出王华与原配郑氏、阳明与继母赵氏之间的微妙关系;在妻子诸氏卒后,阳明为广嗣,曾纳有多女,但其中只有张氏生有一子正亿,其他皆未育,在正亿面临家族内争夺爵位继承权及外界威胁的情况下,阳明弟子联手“保孤”,以存先师之一脉。阳明并无束景南所说有“多子”,只有独子正亿。

来源:《国际儒学》2024年第3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之用,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有侵权,敬请联系,万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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