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这个名字,最初其实是源自以讹传讹。公元前8世纪,古希腊人听说,中东的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矗立着一个强大的帝国——亚述帝国。他们就用“亚述”这个词在希腊语中的变体“叙利亚”,统一称呼现在的阿拉伯半岛北部。其实,亚述帝国的核心部分,在今天的伊拉克,跟叙利亚根本就是两个方向。但这个错误的名字,却在古代欧洲流传了好几百年,深入人心。直到公元前1世纪,罗马人登上阿拉伯半岛,才发现了希腊人的错误。他们修改了“叙利亚”这个词的指代范围,把它局限在地中海东岸和幼发拉底河之间,相当于今天的黎巴嫩、叙利亚、以色列、巴勒斯坦外加伊拉克南部。这片领土,后来在阿拉伯语中称为“沙姆”,在法语和英语里则叫“黎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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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地理意义上的古叙利亚,还是近代欧洲人口中的黎凡特,它们的疆域都比今天的叙利亚共和国要大好几倍。为了方便区分,欧洲人一般把古叙利亚称为“大叙利亚”或者“天然叙利亚”。可别小看这多出来的一个“大”字,现代中东的许多纷争,都和它有关。

公元7世纪,中东地区一度被纳入阿拉伯帝国的版图。到了16世纪,它们又被奥斯曼帝国所征服,叙利亚也不例外。这个曾经的文明摇篮,经过一系列变故,逐渐变得萧条不堪。原因有两方面:外因是自然环境。从14世纪开始,地中海东岸经历了长达500年的小冰河期,传统的小麦种植业变得极不景气。航海大发现之后,历史悠久的陆上贸易也被海洋取代,加剧了叙利亚在经济上的窘境。内因则是地形条件。如果拿一份今天的叙利亚地图来看,会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全国人口最多的10座城市,有7座分布在西部边境一条狭长的“走廊”上。这是因为,叙利亚东部属于沙漠地带,不适合定居。全国只有28%的土地可以耕种,它们大部分集中在西部这条走廊地带,两侧则是高山。叙利亚传统的农业和陆上贸易,都是在西部这块狭长的平原上展开的。既然这两项产业都不景气,叙利亚也就持续衰败下去。到19世纪初,这里只有两座城市的人口超过10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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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经济衰败、人口凋零,倒是让奥斯曼帝国的管理工作变得简单了。今天的叙利亚和黎巴嫩,在17世纪被粗略地划分成4个行省。奥斯曼帝国在省城派驻总督和法官,负责收税、征兵,其他事务则交给本地阿拉伯人领袖打理。至于沙漠边缘的游牧部落,他们连税都不用交,偶尔帮忙打打仗就行。叙利亚的宗教和民族问题呢,奥斯曼总督也乐得让大家私下协商。反正这里只是一片贫穷的海外领地,没有多少油水可以压榨,采取放养政策就行了。

1831年却出了一桩大事。过去效忠奥斯曼帝国的埃及总督穆罕默德·阿里,目睹旧帝国摇摇欲坠,生出了个人野心。他指挥大军在地中海东岸登陆,占领了整个叙利亚和大半个巴勒斯坦。奥斯曼帝国直到1841年,才在英俄两国支持下,打败埃及人,夺回了失去的领土。但埃及人的10年统治,却给叙利亚社会带来了深远的影响。首先,埃及人把现代税收制度带到了叙利亚。他们重新开垦荒芜的土地,组织农民耕种,并从收成里征税;城市居民也要按人头纳税:这使叙利亚在经济上成为了一个有序的整体。其次,埃及人模仿欧洲,在叙利亚建立了原始的议会制度。一切城乡居民,不分民族、宗教,都可以推举代表进入议会,商讨本地大事。虽然当时的议员,大部分还是过去的部落领袖和富商,但这项新制度,却让他们第一次有了为本地利益发声的使命感。最后,埃及人用武力降伏了不服管束的游牧部落,又用武力让奥斯曼人吃了十年瘪,这让叙利亚人由衷地觉得:要自保,必须拥有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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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意思的是,埃及人虽然撤走了,他们留下的税收和议会制度,却被奥斯曼帝国原样继承了。不过,为了实现精细化管理,巴勒斯坦地区被单独划了出去。叙利亚只剩下了3个省,分别是大马士革、阿勒颇和贝鲁特。贝鲁特省,就是今天黎巴嫩的沿海地带。在新体制下,穆斯林和天主教徒享有平等的社会地位,这就带来了新问题。因为叙利亚的绝大多数人口属于穆斯林,他们抗拒这种变化,并在1860年挑起了宗教战争。奥斯曼帝国为了息事宁人,把叙利亚的天主教徒迁移到黎巴嫩山区,给他们单独建了一个自治领。这种安排,一直持续到1914年“一战”爆发。

整个19世纪后半叶,叙利亚在奥斯曼帝国的版图上,一直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它离帝国的政治中心君士坦丁堡,是既不近又不远。不近,意味着控制力没那么强;被巴尔干问题深深困扰的旧帝国,不会把太多精力放在叙利亚身上。不远,则方便了叙利亚人成为帝国改革政策的受益者。要知道,在19世纪末奥斯曼帝国的2400万国民里,阿拉伯人占到1/3。作为阿拉伯人聚居区的叙利亚,自然成了笼络对象。巧的是,当时的西欧对棉纺织品有着旺盛的需求。英法两国的企业看到了叙利亚的经济潜力,开始动员本地人大批种植棉花。要出口棉花,就得修筑铁路和公路,港口也要扩建。银行、外贸公司等配套设施,也在叙利亚蓬勃兴起。加上奥斯曼帝国为了表现改革的诚意,开办了一系列实行欧洲学制的中小学,沉寂了数百年的叙利亚,意外迎来了现代化和城市化的浪潮。短短40多年间,这里就出现了一个以阿拉伯知识分子和城市工商业者为核心,思想高度激进的新生代精英群体。正是在这个群体里,诞生了近代中东第一批阿拉伯民族主义者;也正是他们,主持制定了叙利亚独立的第一个具体方案。

回看19、20世纪之交的世界史,会发现:倡导在民族独立的基础上,实现国家现代化,是许多被压迫民族的共同选择。中国的辛亥革命,还有欧洲的巴尔干独立运动,都是在这一背景下出现的。但阿拉伯人的情况,却有点特殊。首先,阿拉伯人定居的中东地区,从几千年前开始,就是一个多民族混居地。像叙利亚的阿勒颇,就住着一大批希腊人、亚美尼亚人和库尔德人。他们跟阿拉伯人共同生活,还发生通婚,根本就没有清晰的边界。那阿拉伯民族主义,要不要把这些人也带上?其次,大部分阿拉伯人,和奥斯曼帝国的突厥人一样,信奉伊斯兰教,但其中有许多分裂的小教派。另外,阿拉伯人里还有天主教徒,有东正教徒。怎么处理这些混沌的宗教纠葛,也成了难题。

正是在错综复杂的现实面前,叙利亚的阿拉伯知识分子,走上了一条空想之路。他们认为,阿拉伯民族最辉煌的年代,是公元7到10世纪。那时节,从北非到波斯高原,属于同一个政权;大家不分民族,不分宗教,都是阿拉伯帝国的子民:这样才是理想状态。19世纪的阿拉伯人,也必须朝这个方向努力。按照他们的说法,只要一个人是生活在古代阿拉伯帝国的领土上,那不管他属于哪个人种,信奉哪种宗教,都可以被视为阿拉伯人,都是革命同志。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这当然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想法。且不说古阿拉伯帝国的许多领土,比如埃及和伊朗,早就成为独立国家了。单说宗教矛盾,叙利亚的穆斯林和天主教徒,直到1860年还在互相杀戮,他们怎么可能骤然化敌为友呢?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叙利亚知识分子又提出了一些新主张。他们从历史的尘埃里,打捞出了“大叙利亚”这个概念,并宣传说:阿拉伯半岛的西部和北部,本来就是一个整体。未来的独立国家,至少不能比这个“大叙利亚”再小了。至于宗教矛盾,只要新国家实行世俗制,不偏袒任何一方,好像也能解决。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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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理念,全都是19世纪末的叙利亚知识分子,在纸面上凭空设计出来的。它代表的只是一小批城市精英的想法,既脱离现实,又很粗糙。但在当时的中东,这却是唯一一个相对完备的民族独立方案。它被印成传单和小册子,一路扩散到整个中东。20世纪初的叙利亚大马士革,就像是大革命年代的法国,到处都是雄心勃勃、激扬文字的阿拉伯知识分子。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没有武装,只能进行“纸上的革命”。

转机来自第一次世界大战。奥斯曼帝国征发阿拉伯人入伍,激化了民族矛盾。英法则扶持圣城麦加的大贵族哈希姆家族,发动了阿拉伯人大起义。1918年10月,哈希姆家族的费萨尔亲王,指挥阿拉伯起义军开进了大马士革。叙利亚知识分子意识到,实现“大叙利亚”之梦的机会来了。费萨尔有武力,有名声,还是英国的盟友;叙利亚人则有建国方案,双方是天作之合。他们满心以为,只要抓紧时间把政权建立起来,再获得国际承认,叙利亚的独立理想就可以“落地”了。因此,1919年,叙利亚精英在大马士革召开了国民大会,草拟了一部宪法。他们宣布:以历史上的“大叙利亚”边界为基础,成立一个新国家“叙利亚阿拉伯王国”,实行君主立宪制,拥戴费萨尔为国王。

问题是,英法两国早在1916年,就秘密达成了瓜分中东的《赛克斯-皮科协定》。根据这项协定,叙利亚将由法国单独占领,他们当然不会容忍叙利亚人自行宣布独立。1920年7月,法国军队开进叙利亚,击败了费萨尔的军队。存在不到一年的叙利亚王国政权就此瓦解。这是“大叙利亚”之梦第一次遭遇挫败,但它的影响绝不会就此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