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西方壁画精品,不止一位大师的名字瞬间浮现脑海——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米开朗基罗的西斯廷教堂天顶画、拉斐尔的《雅典学院》……许多传世名作皆为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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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开朗基罗绘制的西斯廷教堂穹顶画巨作

但若说起中国古代壁画,不仅现存于世的原作寥寥无几,相关艺术巨匠的名字也一时难以例举。就以著名的永乐宫壁画为例,你知道是谁画下了这些栩栩如生的神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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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宫三清殿内《朝元图》(局部)

我们当然有过壁画大师,从南北朝的曹仲达、杨子华、张僧繇,到唐代的吴道子、周昉、尉迟乙僧,他们都曾创作过令人惊叹的艺术精品,但遗憾的是无一真迹保留至今。

还有一点:这些中国古代壁画大师们,他们所生活的时期都要比达芬奇们早得多。等到宋元以后,当世界的另一边,达芬奇等文艺复兴巨匠们把西方的壁画艺术推向高峰时,中国的画家们却似乎集体从壁画界消失了,他们都做什么去了?

创建于公元1247年至1368年间的永乐宫,是中国现存最早、最大、保存最为完整的道教宫观,与北京白云观、陕西重阳宫并称为全真教三大祖庭。

永乐宫的历史可追溯至金代的吕祖祠,是当地道士为纪念祖师吕洞宾而修建。在蒙古、金、南宋逐鹿中原之际,全真教借助各方政治力量,渐渐发展成为北方最大的宗教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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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运城,永乐宫航拍。

永乐宫现存壁画面积1000多平方米,主要分布在三清殿、纯阳殿和重阳殿内。若论永乐宫壁画的精华之最,当属三清殿内的《朝元图》。这幅壁画于泰定二年(1325年)绘制而成,距今整整7个世纪。

朝元,就是朝拜元始天尊。元始天尊在道教中的地位至高无上,据说其原型是上古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盘古。

《朝元图》画面平均高度约4.4米,总长约百米,总面积超过400平方米。整幅作品构图宏伟、气势磅礴,画面中的八位主神高达3米,最低的玉女也有1.9米,人物前后排列达四层之多,有坐立、俯仰、正侧、面背等不同姿态,无不栩栩如生,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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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元图》中的人物细节

然而,这样一件古代壁画杰作,其作者却未能留名美术史,仅有一个大致可信的身份考证。

目前根据扇面墙内侧的画工题记,学者们普遍认为三清殿内壁画的创作团队之一是河南画工马君祥及其子马七等人。当时比马君祥更具知名度的元代画家朱好古,则应是另一支创作团队的带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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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元图》中的人物细节

据史料记载,朱好古是元代画师,擅长画山水、人物,为山西画工首领。关于他的资料,一些地方志中有零星记载:“朱好古,襄陵人。善画山水与人物,工巧,窥然有生态。与同邑张茂卿,畅云瑞俱以画名家,人有得者若拱璧。号襄陵三画。”(《山西府县志辑》)

在当地颇有名气的朱好古,也拥有自己的“工作室”(画工作坊),他的作坊还绘制了山西另一处著名的兴化寺壁画,这一点有题记为证,基本可以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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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化寺“弥勒说法图”壁画(局部)

经过众多专家学者的比照,他们普遍认为:三清殿西壁的绘画技法,与东壁明显不同,且水平要高于东壁,推测西壁的壁画为朱好古和他的画工团队绘制而成;而东壁则很可能出自马君祥及其团队之手。

学者刘骎此前在一篇有关永乐宫壁画的文章中,曾提到一个有趣的古代寺观壁画绘制程序。这个程序很像现在的甲方安排乙方比稿:寺观壁画的创作首先由赞助人选好题材、选定画稿的样式后,邀请两班画工班底分别绘制。

绘制的过程中,两块场地中间用幕布隔开,两个画工班子在幕布的两边各自开工。这样既保证了公平竞争,也防止同行偷窥技术。绘制完成后,由赞助人对壁画质量好坏进行评定,并发放酬劳。画得较好的一方,会获得后面其他壁画的“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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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元图》中的人物细节

某一天,当你也亲身来到了那座布满恢弘壁画的大殿内时,不妨试着想象一下,700年前的那块幕布,和两边有条不紊、虔心描绘的元代画师们。

许多天才总是在某一个时代批量涌现。

在中国壁画的发展过程中,也曾涌现过一批杰出的艺术巨匠。其中一个高峰,当属佛教极为兴盛的南北朝时期。

自1979年至2013年,山西陆续出土了四座北朝墓室——1979年,娄睿墓壁画出土、2000年徐显秀墓壁画出土、2008年水泉梁墓壁画出土、2013年九原岗墓壁画出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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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显秀墓壁画(局部)

这四座墓室的精美壁画,填补了古代美术史的大片空白。其造型与美学,迥异于隋唐宋元(包括敦煌绘画)。2020年初,山西博物院首次展出这四座北朝墓室壁画。艺术家、作家陈丹青也籍此机会,受邀在《线条的盛宴——山西北朝墓室壁画巡礼》一片中出镜讲解。

陈丹青说,自己进入北朝墓室后的第一印象,就是“线条的盛宴”——来不及辨认形象,满墙飞舞的线条扑面而来,一派书法气度,飞扬灵动,率性而为。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张抽象又生动的脸庞,“甚至顾恺之也没能画出这等入骨的脱略、颓废、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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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岗墓壁画(局部)

在这些精彩至极的壁画前,陈丹青激动地想象着画师们创作时的心声:“人脸,身躯,器物,牛马,只是线条,线条,线条,放肆到极点,快乐到极点……看呐,这张脸,这匹马,这把箜篌,又被我画出来了,又被我画出来了!”

北齐时期(550年-577年)有两位著名的画师,一位是擅画佛教人物的曹仲达,一位是擅画鞍马的杨子华。山西北朝墓室中的壁画,不太可能有曹仲达的手笔,因为他笔下的佛像人物和衣饰很有特色——“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似刚从水中站起,布料仍湿漉漉紧贴身体,故而时人称之为“曹衣出水”,与后来唐代画家吴道子的“吴带当风”(吴道子所画的人物、衣袖、飘带等,具有迎风起舞的动势)一并流传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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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泉梁墓壁画(局部)

另一位著名画家杨子华,则有可能是娄睿墓壁画的作者之一。据传杨子华壁画上的马,甚至会引起观者夜间听到马索水草而嘶鸣的幻觉。

还有一位张僧繇,是南朝萧梁时期的著名画家,江南的许多寺院中也曾留下过他所作的壁画。那个著名的成语“画龙点睛”,就是关于他神妙画技的传说。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魏晋至隋数百年,画史记载的大批名家真迹,都已亡失。建筑不复存在,壁画何处附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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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睿墓壁画(局部)

陈丹青说,艺术可以产生影响,但未必传承。“一代人就几个天才,走了就走了。”

大同殿是唐代长安城兴庆宫的一处宫殿名。天宝年间,唐玄宗命著名画家吴道子去嘉陵江写生,回来给他画一段嘉陵山水。

据说吴道子的这趟写生之旅,一张草图都没画。玄宗问起时,他答道:“臣无粉本,并记在心。”然后在大同殿的墙壁上,凝神挥笔,一日而成《三百里嘉陵江图》。

在此之前,画家李思训也曾在大同殿壁上画嘉陵江山水,虽然画得也好,但“数月方毕”。因此玄宗颇为感慨地说:“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吴道子还曾在大同殿上画了五条龙,“麟甲飞动,每欲大雨,即生烟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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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为吴道子所作的《八十七神仙卷》

比吴道子时代更早一点的尉迟乙僧,出身西域于阗王族,他和他的父亲都是当时著名的佛像画家,称得上出身绘画世家。

尉迟乙僧的绘画技法“如屈铁盘丝”,遒劲有力。他本人也十分长寿,直到武则天时代仍在坚持创作:于阗国王曾率王室成员集体来到长安朝见天子,90多岁的尉迟乙僧,于当时的长安奉恩寺将这一盛况绘制为宏大壁画《本国王及诸亲族》。

吴道子之后,唐代最著名的壁画圣手,便是独创了“水月观音”这一经典形象的周昉了。张彦远在其所著《历代名画记》的前言中提到:周昉当时在长安的圣光寺画了一幅水月观音,那幅画描绘出一轮满月将观音团团围住,周围是幽静的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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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榆林窟中的水月观音壁画

这一“妙创水月之体”很快流传各地,到北宋以后,这一形象的影响日渐扩大,成为后世观音造像最常见的表现形式之一。

如果说一千多年前的壁画真迹,是因建筑物的消失而未能留存,那么为何在唐代之后,宋元至明清,也不再有新的壁画名家出现于美术史呢?

著名美术史学家、芝加哥大学艺术史系教授巫鸿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因为在宋代之后,主要的著名画家都是文人,不再是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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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原岗墓的“门楼图”壁画

“文人画成为中国绘画的主流,画家们几乎不再画壁画,而以卷轴画为主要创作媒材。”巫鸿说,“其实就算是在西方,在文艺复兴时期,像米开朗基罗虽然还画壁画,拉斐尔等人都已经很少画壁画了,渐渐转向架上绘画,或者叫‘可移动的绘画’”。

世事多舛,命运流离,能随身带走的,或许更令人安心。又或者,不如将回忆深埋地下,躲过战火与时光的横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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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泉梁墓壁画 (局部)

但这也意味着:你最好的作品不再有机会享受世人的欣赏赞叹。就像那些灿烂动人的北朝墓葬壁画,一旦完工就填土封存,交付深深的黑暗。

在一千多年前的地下墓室里,那些创造了“线条盛宴”的无名艺术家们,或许从未想过后世留名,更不懂什么叫艺术传播。他们一边恣意挥动画笔,一边坦然接受了这样一种命运:让自己的才华陨落成一颗流星,将自己的心血献祭给幽冥与来世。

红星新闻记者 乔雪阳 编辑 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