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转自:人民日报海外版

刘荒田(美国)

《 人民日报海外版 》( 2024年05月25日 第 07 版)

打开网易新闻 查看更多图片

侨乡小镇
  蔡 心绘

并非夸张,乡音是乡愁的尽头。只因为,哪怕你远在天涯,一无所有,不离不弃的依然是它。埋伏于舌根,隐藏在心底,只要时空合宜,就夺口而出。

稍涉猎过唐诗的国人,都背得出“少小离家老大回”。我揣测,还乡的老游子在儿童询问“从何处来”后,不能不以“未改”但不大利落的“乡音”回答。而人生四大乐之一“他乡遇故知”,所依赖的也是乡音。如果对方是同乡,那么,从偶遇、交谈到联袂而行、对酌,步步深入中是对熟悉口音的辨识和共情。

清代袁枚《随园诗话》中引同代人陈鲁章的绝句《途中纪事》:“月映湖光分外明,芦花影里一舟横。夜深闻有乡音在,晓起开篷问姓名。”诗人坐的船,月明夜泊在芦花盛开的湖畔,夜深传来乡音。这一夜,他未必睡得安稳,可能老在想:这老乡是谁?是何模样,干何营生,为何在这里?恨不得马上登岸,循声寻访,问个究竟。次日一早,一打开船篷,就去打听老乡的高姓大名。下一步,可能是延请进舱,说乡间事,谈乡亲近况,一见如故。

近30年前,我和妻子移居美国10多年后回国,去广州一所高校访友,一边拖着行李箱一边拿着写着地址的纸条,在教师宿舍楼群之间转悠,找得不耐烦,高声争论“这6号是南楼还是北楼”。正当我俩相持不下之际,忽闻头顶有人唤我的名字,抬头看,一汉子从6楼探出头来挥手。我看了一会,终于辨认出是高中的同窗。我惊喜至极。他匆忙下楼,给我们当向导。我问他怎么知道是我。他说,你们一口地道“横水腔”,一听就知道是老乡。再看,认出你了。原来,他是恢复高考的次年考进这所大学,毕业以后留校任教的。

所谓物离乡贵,乡音在家乡并不吃香,但未必没有用场。以我的家乡广东省台山市为例,尽管留在当地的常住人口不到100万,但旅居海外及港澳台的台山籍乡亲有160多万,也难怪有海内、海外“两个台山”之说。邑内乡音庞杂,镇镇不同,至为奇葩的是一个由宋朝王室后裔繁衍的特大村庄浮石村,全盛期人口两三万,村头和村尾的口音也有差别。听过这么一个笑话,台山某个海鲜市场,价廉物丰,名播四方。镇守鱼虾档的精明小贩,卖货以口音分四个级别:本地的、本市的、外市的(广府话)、外省的(普通话),因“音”设价,逐级提高。由此可见,乡音多么实用。

台山人遍布寰宇,相应地,台山话曾被称为“小世界语”。上世纪50年代前,因台山人在美国华人中占比较高,台山话在这里一度成为“中国话”的代称之一。既然在异国他乡,一不小心就碰上老乡,并不稀罕,也就没有泪汪汪的煽情场面。但偶有惊喜,有一次,一位妙龄女子,皮肤黝黑,一头麻花辫,标准的非裔,在街上听到我和伙伴说台山话,竟插嘴,以正宗但不大流畅的台山话和我聊起来。我大惊,她解释:老爸是台山人,老妈是非裔,爸爸从小就教她台山话。我进一步听出,她的口音是台山端芬镇的。再问她的姓氏,她说,随父亲的姓“Moy”——“梅”的台山话发音。梅是那个镇的大姓。

回到“少小离家老大回”这句诗,贺知章称“乡音未改”,如今不尽然。设若20岁前离开,60岁回来,其间在家乡外生活数十年,常年操另一种语言,不可能不形成若干和土生土长的乡亲有所区别的口音,至少在用词、语调、姿势上。然而,不管人生遭际发生多少变异,也不管贫富贵贱,只要还能说话,“乡音”之为口头语,是胜于任何护照、身份证、户口簿的证明。它所牵动的乡愁,是骨子里的,甩也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