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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燕吉的父亲是许地山(笔名落花生),是民国著名学者、作家,其散文名篇《落花生》,被收入人教版五年级语文上册。哥哥是周苓仲

许燕吉的母亲是周俟松,湖南湘潭人。周俟松没有兄弟,姐妹7个。由于没有儿子,所以外祖父立个规矩,女儿有了外孙,第一个要姓周(周苓仲)。许地山和周俟松是自由恋爱,许地山想得开,说“姓什么都是我儿子”。

许燕吉的名字,也是外祖父起的。燕者,生于北京也;吉者,可冲晦气也。

1935年,许地山因争取国学研究经费,被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解聘,经胡适推荐去香港大学任教。许燕吉一家人就此来到香港,过着安定优裕的生活,自家购有汽车奥斯汀7。1941年8月4日许地山心脏病复发,猝然去世,这一年,许燕吉8岁。祸不单行,4个月后,日军占领香港,母亲带着许燕吉和周苓仲,抛下了在香港的家产,用尽办法逃回内地,一路辗转至湖南亲戚家,其后为战事所迫,继续西迁,奔波于贵州、四川,其艰险困苦,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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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许地山和周俟松结婚四周纪念照

1950年,许燕吉考入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毕业后分配到河北省农业科学研究所工作,在随后反右斗争中,单纯而心直口快的许燕吉被定为“右派”,入狱6年。期间,女儿夭折、丈夫为求自保而与她离婚。人生惨事,莫过于此。1964年,许燕吉刑满出狱,但因为仍顶着“右派反革命”的帽子,只能继续在监狱劳改队工作。1969年,许燕吉被疏散到河北新乐县大流乡坚固村。为生活所迫,嫁给目不识丁的陕西老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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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全体女生毕业留念。前排右一为许燕吉

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

知识青年下乡落户,称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许燕吉等这些就业人员下乡,就称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改造

当许燕吉在数九凛冽的寒气中,空着肚子守着行李,站在坚固村的电磨坊的大院子中央,四周围了一圈儿小孩子,被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住时,就像一个异类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小孩子们知道许燕吉不是来放映电影的,就冻得逐渐散去,又换了一圈儿刚放学的大孩子。直到天色变暗了,村干部才来搭理许燕吉,叫许燕吉把行李搬到院子里的一间房内。

房子是两间,中间没有隔墙,显得还宽绰,房南一个大炕,炕对面还有一个烧煤泥的炉子,生着火。原来这是前来磨面的人们等候之处。

村干部把这些人赶下了炕,对许燕吉说:“你先歇在这里吧!好在你带来了粮食,不像王文,什么都没有,让我们好作难了。”又看了看屋内看热闹的人们,向其中一个说:“你家近,把你家的小锅拿来给她使使,安排好就还你。”

之后这村干部就走了。

许燕吉坐上了炕,歇了僵直的腿,也感到了暖意。方才村干部说的王文,她认识,是机械厂的,50多岁,天津人,遣散许燕吉之前,他三个挺漂亮的女儿来看他,就在许燕吉的宿舍住了几晚,所以许燕吉认识了他。原来这个村已经接收了一个再改造的,许燕吉是第二个了。正思量着,来了一个年轻妇女,给许燕吉一口小铁锅,还有一小棵大白菜。

许燕吉感到没被歧视,心踏实了些。

许燕吉没做饭,因为解开那玉米面大口袋很麻烦。

炉子上有烧水的汆子(cuān zi),还有大碗,许燕吉吃了些带来的饼喝点儿开水就凑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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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水的汆子

晚上,那个村干部又带来了另一个男的,盘腿坐在炕上,许燕吉赶快下来坐在炕边。他们先问了许燕吉大概的情况,然后就说本村有一户人,只父子两个,父亲不到60岁,还能上工,儿子30多岁,除了上工还会做木匠,经济情况好,还是贫农,许燕吉若和那儿子成亲就最理想不过了。

许燕吉笑笑说,我来是接受再改造,并不需要嫁人。

他们两人并不理会,接着说,你若嫌这家有老公公,还有一家只一个单身汉,年龄相当,就是成分高一点儿,是富农,但房子好,带厦架的(就是房前盖有廊沿)。

看样子,他两人要将全村的光棍汉都给介绍一番,许燕吉只好说明,我在石家庄有个对象,不会在这里嫁人。我身体好,能劳动,至于住处,我也不要求什么条件,由村上安排就行。这两人无可奈何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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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许燕吉摘帽下乡前

电磨坊通宵开工,轰隆隆地很响,来磨面的人们也出出进进地来这房里烤火避寒。许燕吉靠在行李上和衣坐到天亮。

许燕吉想起昨天清晨,踏着冻裂的土地来到新乐县的招待所,向等在那里的王所长和卢队长报到。王所长说是他向新乐县的领导推荐的许燕吉,说许燕吉大学毕业,有畜牧兽医技术,可以在新乐县发挥作用,新乐县才答应再多接收许燕吉一个。还说了些勉励许燕吉好好接受再改造,为人民服务等等的套话。卢队长还叫许燕吉买两条好烟送给王所长,表示感谢。

却原来许燕吉被接收,为的是消灭一个光棍的!

这是60年代最后的一夜。许燕吉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一弯新月像钩着她的心,满天的星星冷漠地看着她,也许是前天把泪水流尽了,许燕吉没有再流泪,只是心里很苦,很苦。

张家的房客,一队的社员

70年代的第一个元旦,许燕吉的心情也顺着朝阳的升起由暗转明了。因为大清早,那村干部就来给许燕吉落实了插队的地方,他说这个坚固村是新乐县的第二大村,有15个生产队,第一队虽然穷一些,但只有张王两家族,矛盾少,而且人们也正派。我们觉得你一个单身妇女,还是在一队最好。接着就带许燕吉去了一队的张家,唤出女主人,交代完了就转身而去。

张家女主人跟着追了出去,许燕吉听见她在讲条件和不愿意的话。许燕吉很理解,谁愿意家里住一个生人,而且还是从监狱里出来的?但许燕吉有信心能把关系处好。首先,我还像二十几岁下乡时一样,称呼她为大娘,自己小了一辈;再者,我能在经济上帮助他们一点儿,不让她吃亏。

张家女主人知道许燕吉母亲七十多岁,主动让许燕吉改叫她婶了,按当地的习俗都带上名字,就称她喜芝婶子。这家主人叫张玉亭,许燕吉称为他玉亭叔,二人都50多岁了。大女儿已嫁,二女儿叫香改,已和本村后街订了婚事,即将过门儿。儿子最小,19岁,还在上高中,腿有残疾,还没定亲,名叫振景

这家是中农,过去想必是较殷实的,因为他家房子多。上房三间是有厦架的,东屋二间给队上当仓库,老鼠把地基钻透,倒塌了。现在种上一排小树,西屋二间,就是村上派给许燕吉住的。房内没隔墙,队上随后就来了人,给盘了个连着炕的灶,拿来大铁锅和风箱,还有铺在炕上的大席子。第二天,还买来两个盛粮食的瓦罐和一个粗布门帘。一切就绪,这小屋还真像个家了,就是不暖和。给许燕吉的那棵白菜冻得起了好些鼓包,硬得像块大石头,许燕吉只好每天煮点儿玉米面糊糊填肚子。

家安好后,许燕吉就上工了。冬天的劳动就是运土,10个人拉一辆木轮子大车,把地里的土拉到饲养室,饲养室养着队里的几头骡子和牛,也是生产队唯一的公共场所;再把牲畜垫过的土,或者社员们养猪积下的粪肥运到地里,准备开春后施撒。

干了几天,人也熟了,情况也明了了。

这个村离县城(也是火车站) 15华里,南面就是滹沱河,河对面是正定县。这村原名坚固营,一定是个军事要地,所以聚集了这么多不同姓氏的人口。滹沱河过去浩浩荡荡,解放后,上游修了水库,现在只剩下沙子河床,也正是由于滹沱河的泛滥,这村都是贫瘠的沙质土壤。坚固村行政上属大流公社,大流村并不大,只是它在公路旁,交通便利。坚固村有东西向的三条大街,一队的人都住南街东头,是这个大村的东南角,许燕吉住的叫张家胡同,住户都不出五服。有两家划成地主,现在都一样贫困了。

一队的地又远又差,小麦每亩只收70来斤,每个劳动日只合两角多钱。吃的欠缺,烧的也欠缺。国家倒是卖给定量的煤炭,而引着煤炭还得用点儿秸秆。所以田间路边,一点儿枯草落叶都被拾得干干净净。每逢大风之后,墙角旮旯总会留下一点儿末末屑屑能烧的东西,人们都一大早争先去捡回来,叫“拾风末”。只有水不欠缺,家家有井,水位也高,不用辘轳,几下子就能把水桶提上来。井水冬天是温的,大人小孩儿都直接饮用。

初来几天,许燕吉自己做饭,到饲养室去背柴火,引起一些社员不满。许燕吉就跟喜芝婶子商量,到她锅里入伙,许燕吉的煤买来给她,分的粮和带来的玉米面也都给她,这样她的煤就够烧了,粮也不吃亏。她自然乐意。

自此,许燕吉下工回来就马上去拉风箱,替了香改,她好做她的嫁妆,她也高兴。许燕吉留心着看他家缺少什么,补贴一点儿,特别每天在一起吃饭,就和一家人一样了。

喜芝婶子娘家就在本村南街,一队里姓王的都是她娘家人。许燕吉也沾了点儿“缘”。北方农村每天要干三晌活儿,天亮就集合,干到9点多,回去早餐,10点再干到下午1点,午餐后,由两点干到天黑。妇女们冬天拉车运土送粪,夏天的工种多些,一是推水车,几个人分两班轮流推,歇着的可以做做针线,说说笑笑;二是给棉花整枝打权,下过雨就翻山芋蔓,避免山芋蔓扎根,减低产量。太阳当头就得锄地,一为锄草,二为保墒。

沙土地不硬,锄起来不太费力,但人得弯成n字形,一手拿短锄,一手拄着个二十来厘米长带拐把子的“锄地拐子”,一条腿向后抬得高高的保持平衡,也便于向前迈步,姿势看起来挺优美,而许燕吉体会了什么叫“汗如雨下”。

背上粪筐朝地里撒粪,要来些体力,但这是直着腰杆的活儿,许燕吉就怕弯腰。许燕吉的腰从怀孕五个月开始就怕弯,用了好些办法也没治好,所以拔麦子的活儿许燕吉也干不了。坚固村的麦子不用镰刀割,而是连根拔起,拿脚一磕,沙土就都掉净了。许燕吉使尽力气,拔了几下子,不但腰疼,手也疼起来,攥都攥不住了。队长只好派许燕吉到麦场上去,许燕吉如同得了赦免令般高兴。

农业社的劳动,除了春节几天,是没有休息日的。所谓“下雨刮风,社员休工”,冀中下雨不多,可风不少,刮风的季节,每天中响一阵,飞沙走石,刮得天昏地暗,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干不了,一直要刮到晚上10点才停,很有规律。第二天早上照样上工,风一来,大家就往回跑。

虽是只干半天活儿,人也得不到休息,因为黄风呼啸中,人坐家中也觉得气闷不适。许燕吉有自知之明,是来再改造的,从不敢歇工,从年初干到年底,虽说劳动强度不很大,但感到体力在逐渐下降,许燕吉明白这是营养不良所致。

社员们每家的饭食都一样。冬天早上,煮山芋、蔓菁、胡萝卜,煮熟后,喜芝婶子朝大锅里撒一把玉米面儿,许燕吉等五个大人就这一把玉米面儿,吃上两碗能把胃填满。

中午是蒸山芋面饼子,锅下面是煮干萝卜条,有盐,没有油。

夏天早上是煮山芋干片儿,还是一把玉米面儿。中午依然山芋面饼子。锅下面煮的新鲜瓜菜汤,有盐没油。

晚上多数人家都不生火,喝点儿井水睡觉。

许燕吉又找到了1960年、1961年的感觉。社员们往地里去时都走得挺慢,到了地头先坐下休息一番,干的中间再休息一次。尤其是冬天天短,歇上两回又该往家走了,实际干活儿才一个来小时。就这种效率怎能不穷?就这么穷哪有劲儿去干?成了恶性循环。

房东的儿子振景说:“什么地方能让我每天吃上两顿白面,我干四晌活儿都情愿。”他春节后就毕业了,每天也在队里干活儿,腿不好也没得到什么照顾。

到了第二年,许燕吉的情况好了一些,人们知道许燕吉会织毛衣,找她的人不少。许燕吉只要求换工,若是本队的,把她的工记到许燕吉名下,若是外队的,她就到一队来替许燕吉上工。

喜芝婶子说:“你从早织到晚,点着灯还织,一天得算一天半的工才合适。”

许燕吉说:“我坐在炕上织,不跑路不费力,时间长点儿也算公平。”

阶级斗争

河北省中部在抗日和解放战争期间,都是两个敌对政权打拉锯战的地方,村里就存在拥护不同政权的人,相互的斗争复杂尖锐,而且很残酷。坚固村人多,姓杂,斗争更不一般,死过好多人,害人的和被害的,仇恨不会化解。

“文化大革命”又掀起新一轮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也闹出了人命。还真得感谢村干部们,把许燕吉放在这人际矛盾较少的一队,否则许燕吉夹在仇人们之间,必定成为他们斗争的牺牲品。

但是,许燕吉也超脱不了社会的大环境,来之初,干活儿时,队长的老婆问许燕吉摘掉眼镜看不看得见走路。

许燕吉说当然看得见。她就说外队有人说来改造的人戴着眼镜到地里干什么?让许燕吉不要戴了。她一定听到了很恶意的批评,许燕吉领会得到,自此把眼镜收起来了。

时隔不久,一天半夜,许燕吉的房门被重重地敲击。惊醒后,听见喊许燕吉名字,许燕吉赶快起来开门,涌进五六个大小伙儿,说是大队的民兵要搜查。

许燕吉想起她已经有公民权,便缓和地问有没有搜查证?

带头的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摸出半张香烟包,递给许燕吉看,上面写着几个名字,有许燕吉一个。

许燕吉清楚这不是讲理的对象,只得任由他们乱翻一阵。

许燕吉说:“我是由监狱来的,莫非还能带出什么违禁品吗?”

他说:“我们不管,上级叫搜我们就搜!”

折腾完毕,鱼贯而出。走在最后那人,拉了拉前面人的衣服,使了个眼色再看向许燕吉的自行车,二人推车就走。

许燕吉赶快拉住,他们回过头来说句:“上面叫推的。”一窝蜂拥着那车走了。

一番折腾,惊动得喜芝婶子跑来许燕吉房里,说吓得直哆嗦。

许燕吉安慰她说没有事,就是把车推走了。喜芝婶子这才发现车真的没了,愤愤地说:“就是来抢车的!”还骂了几句。

许燕吉笑笑说我也不上哪里去,推走就推走吧!

大概两个月后,玉亭叔的本家侄子,也是个大队的民兵来串门儿,说许燕吉那车成了民兵们的公车了,随便谁都可以骑,不会骑的还拿它学车。

许燕吉考虑了几天,趁午饭时去找村里的书记。头一次他不在家,第二次去,他盘腿坐在炕上,见许燕吉进门,纹丝没动,更不要说让许燕吉坐下了。

许燕吉就站在炕下,面对着他说:“我的自行车在监狱的仓库里放了六年,国家不没收我的东西。我来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改造,既不赶集也不逛会,自行车在我那里也是放着,现在民兵大队要用,我很愿意奉献。听说除了公用,民兵们走亲戚、办私事都用它,还拿它学车。我现在也不挣钱了,弄坏就修不起了。您看是怎么办好,是大队管给修车呀,还是给民兵们定个用车的制度?”

这位书记低着头,哼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的车嘛......你的车。”

“你的车嘛.....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许燕吉回时一路好笑,堂堂一个大村的大领导,连句“你的车还是你的”都说不出来。

又过了些日子,那位民兵侄子又来了,说大流公社的武装部来人批评他们了,还说“快把人家的东西还回去”。可许燕吉等了一个多月也没人来还。

许燕吉趁干活儿的时候,问队上的民兵叫小马的,他说车还在队部放着,骑的时候有人,还的时候就都不出头了。许燕吉顺势托他,最终还是小马给推回来的。

许燕吉换工打毛衣,外队又有人提意见:坐在屋里,不风吹日晒就能算改造了?

队长说:“我们看见账上她天天都有工,就认为她天天都劳动了。政策上也没规定她不许换工,若是不许她换工,岂不是又把要打毛衣的人都得罪了?”

许燕吉不知道队长跟她说这话是不是暗示她不要织毛衣了,但她知道了有一些人是不能看别人过好日子的,存着不善的心理。

许燕吉在坚固村时,已过了“文化大革命”的高潮,但村里还常开斗争会,许燕吉也不敢不去。有一次是斗争涉及民兵惨案的人员。那是解放战争时期,还乡团摸黑进村,杀死了十几个民兵,玉亭叔隔墙的那家就死了一个,被枪杀在自家井里。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许燕吉每看到那口井还是觉得疹疹的。主犯当然早被正法了,沾边儿涉案的就是被斗争的对象。

会上,当着众人,一个被害民兵的亲属抡起了长板凳砸向被斗者,若不是那人躲了一下砸到了背上,准会砸到头上,脑浆迸溅。

许燕吉不是同情被斗的人,而是感到了群众斗争的无法无天。本村外队一个姓曾的老头儿,来玉亭叔家时,给许燕吉讲了“文化大革命”高潮时他们的九死一生,让许燕吉看他双腕上可怕的伤疤。他说抗日战争时期,也有杀错人的冤案。原来,这华北大平原上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村,表面平静,内里藏着非常复杂、各种各样的仇恨,“文化大革命”挑动起这些仇恨,激化那些已经淡化、缓解的各种矛盾,怪不得与他人无关的戴眼镜、换工织毛衣,都触动了那些好斗者的神经了。

枪毙了精神病人

中间大街东段,住着一户姓冯的,老头儿五六十岁了,年轻时疯过,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名公良,村人叫他疯公良。夏天里,疯公良常一丝不挂地在田间游走。许燕吉上工时碰见过几次,姑娘们都转身掩面,冯老头儿还得到处找他脱下的衣裤。

二儿子中专毕业,在县里工作,还结了婚。他也疯了,用磨刀的石头砸死了怀孕的妻子,后来丈母娘求情,没抵命,判了个无期。

“文化大革命”开始,大喇叭里天天喊打倒这个,打倒那个,他在监狱里听见也喊。最终喊来了个死刑。死刑的宣判在本乡举行。开会是算上工的,许燕吉也随着队伍到了大流公社。

公路边搭了个大台子,全公社的劳动力都聚在台下,冯老头儿在找有权的干部,要求最后见儿子一面。儿子穿着满是砖灰的工作服,五花大绑地被背枪的人押着跪在台子中央,被绳子勒着,不能出声儿。也不知在何处枪决的,只听说冯老头儿还交了五角钱子弹费。

三儿子本来已经不大正常,但还能上工,知道他二哥被处决,也彻底疯了,在机井房的墙上写了好几条反动标语。大队当即集合全村开会,当他被押解到会场时,唱着革命歌曲,喊着革命口号,惹得全场哄笑。许燕吉一点儿也笑不出来,脑子里满是问号!他被枪毙后,又向冯老头儿要了五角钱焚尸的汽油费。

冯家的精神病是村人皆知的,就有舆论说政府不应该和疯子较量。

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的各级领导说这叫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村里的黑板报也批判,还开了个大会,县上公社都来了人。

那一年,县里还枪毙了一个年轻人,是富农的儿子,罪名是贴了反动标语,但他始终没有承认。大会在县城开的,许燕吉也跟着全村人跑了来回30里路,宣判就地执行。大卡车开过时,许燕吉抬头看了车上一眼,那小伙被捆绑着,背上还插了个尖头的招子,他低着头,像有点儿麻木。许燕吉相信他是无辜的,因为整个宣判会也没有举出什么确凿的证据。许燕吉们队上一个小青年跟着卡车跑去看,被人潮拥得好像踩到死者的血摊上,吓得回来迷糊地睡了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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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北京农业大学毕业,许燕吉21岁

落户半年,明白了处境

房东玉亭叔的婶子是地主成分,大儿子早去世,媳妇改嫁走了,留下一个孙子。二儿子因为成分不好也娶不上媳妇,一家三口,三代人。那二儿子也四十来岁了,晚上常到玉亭家来说说话。他对许燕吉说:“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你维持不了自己的生活。”许燕吉相信他的人品,但不太相信这话。

干活儿时,许燕吉特意问了队长,队长哈哈一笑说:“你身体这么好,天天都能上工,还能养活不了自己一个人?那我们拉家带口的,好几个孩子,还能活下去吗?”

许燕吉一听觉得有理,人家大概是以为她对生活要求高才说她维持不了的,岂不知她什么样的生活都能适应,于是心里又踏实起来。

队里有个60多岁的老雇农,干了一辈子长工也没娶上老婆,孤身一人,也天天一块儿上工,名叫五辈。有一回在地里休息时,许燕吉想接受一下再教育,访贫问苦一番,就问他当年当长工是怎样的。

五辈挺认真地告诉许燕吉:“要说干活儿,和现在也差不多,东家叫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就像现在队长派工一样。可那时吃得饱,我吃他熟的还拿他生的,一年下来,我扛活儿挣的粮食比现在分的要多好些。”

五辈正打算对许燕吉细说,一个富农成分的小青年气哼哼地打断说:“老五辈,你别一点儿觉悟也没有!胡说些什么!”

老五辈冲许燕吉缩缩脖子,又笑了笑,小声说:“我当长工时,东家赶集粜粮食,从来不带我去,就嫌我不会说瞎话!”

许燕吉真啼笑皆非了。老五辈看许燕吉很用心地听他说话,就问许燕吉什么时候离开这里,许燕吉告诉他自己是来落户的,不走了。

五辈又说:“你要找主儿(嫁人)的吧?”

许燕吉说不找主儿。他不理解,说:“你不走,又不找主儿,那你怎么过?”

许燕吉说大家怎么过我就怎么过。五辈说:“那不行的,要不你也像我一样,养小鸡。”

“养小鸡?”

“我每年春天买百十只小绒毛鸡崽,放到炕上养,大一点儿就放到地里让它们自己找食儿吃,长到拳头大小就卖掉,能卖好几十块钱,一年也就凑合下来了。”

和五辈这番谈话冲击了许燕吉原来的价值观,也动摇了许燕吉能养活自己的信心。

麦收后的7月,生产队做了前半年的分红,许燕吉得到十四元两角五分。原来一个工日才两角几分,这是妇女的七分劳值扣除分给许燕吉的104斤麦子钱后余下的数目。

许燕吉已经上了满工,劳值不可能再增加,而后半年分的东西要比前半年多,扣除的也会更多,估计许燕吉全年的分红不会超过25元。

按政策,粮食发放,单人户应多分三成。这年麦子丰收,每亩打了100斤,社员们都说许燕吉运气好,1.3人加上工分粮,是104斤,秋粮估计也就200多斤,不会超过300斤。

就算许燕吉不吃饱,将就着这点儿粮食,许燕吉总得买配给的煤、吃的盐、点灯的煤油和日用的手纸吧!虽然这半年下来,许燕吉每次月经只用一张纸就过去了,但还是得用的。

生产队分给的菜不用交现钱,可分的棉籽、花生拿到油坊换油还是得交现钱的。许燕吉再怎么节省,这一年25元也是不够的。

玉亭叔的堂弟对许燕吉说的也是中肯的。队长给许燕吉说的话,谜团也解开了。原来村里家家都养着猪,猪无论刮风下雨都有工分,而且还不低,起码比许燕吉这七分劳多,猪的工分还分粮。另外,小孩子不论大小也是一个人,也分一个人的粮。孩子多的人家,生活更富裕些。

这一年许燕吉实分得的粮,麦子104斤,玉米带芯子是140斤,豌豆26斤,荞麦10斤,谷子8斤,花生10斤,鲜山芋400斤。这些都是未经晒干的原粮,去壳去水分,只有300斤。

许燕吉的估计还是对的,这不是她能自食其力的地方。她还有几百元的积蓄,贴完后怎么办?她妈妈已是古稀风烛之年,就算是倚靠她,也不是长远之计,人活世上,得站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这是许燕吉从小就明白的道理。

听说王文得了病,许燕吉找到他们队的饲养室。他们队没给他安排人家,就让他住在集体公共的饲养室。王文说他患的是食道癌,还不到一点儿东西都吃不下去的阶段,所以还能干一点儿轻活儿。他精神还好,见到许燕吉也挺高兴。他说这病是“紧七慢八浪荡九”,就是快则七个月,慢则九个月,就完了。他还说他不怕死,年纪也不小了,死了能给家人减轻思想负担和经济负担,只希望能回天津,死在家里。

许燕吉不如王文,她若得了病还没家可回。她不能死在这个地方,她得谋个生路。

痛下决心 千里寻兄 找一个安身之处

要谋生路,最容易也是最好的自然是回二监狱,还当就业人员。许燕吉早就知道此路不通。听王文说,和他一起来新乐的,原剧团唱小生的小赵回二监狱去过,扬言若不接收他回去,他就再犯法,宁可再当犯人也比在穷村落户强。结果不但受到严厉训斥,农业社还限制他的外出了。

许燕吉已是农村户口,“农转非”的待遇村干部都求之不得,许燕吉这种人更是痴心妄想。换一个富一点儿的农村倒是可以的,但哪个村愿意多一个分粮的人?若不是行政命令,再多给几倍的安家费,人家也不肯要许燕吉。幸而许燕吉是个女的,可以通过嫁人取得自食其力的条件。

那些日子,许燕吉整个脑子都在想着弃或留,心被拧着、绞着,又无人可说。晚上独自流泪,想到自己只有靠嫁人才能生活下去,和妓女有什么本质的差别?不过许燕吉这算批发,妓女是零售而已。屈辱、愤懑、无奈、无助压得许燕吉几乎要爆炸。许燕吉必须解脱出来。

伏契克在《绞刑架下的报告》一书里写道:“生命和痛是紧连的。”许燕吉记得这话,要想生存,就得忍痛,痛下决心!

1970年春节,许燕吉刚刚摘了帽子,离开了二监狱,12年后第一次回南京看望老母亲。她们也五年没见了。那一年是小年,腊月28许燕吉才向队上请了假,大年初一到家。

妈妈还住原地,她也还健康。春节假才过,社会上就开展了“一打三反”运动,妈妈有顾虑,催许燕吉快回坚固村。也是那年春节迟,在立春之后,许燕吉回来也就开工了。

1971年春节,许燕吉不再在乎工分,早20天就请了假,去往陕西找哥哥。

哥哥在眉县的柳林滩种马场,火车上的当地人告诉许燕吉不要坐到眉县,在武功站下车,向南过了渭河就不远了。许燕吉在武功站的小小候车室里坐了一夜,天微明就上路,边走边问,颤颤颠颠地过了那玉米秆儿桥面的长桥。到了渭河之南,还是周至县地面,沿着河堤向西,直走到中午才到。

河堤上只遇见一个行人,正巧还是马场的,他告诉许燕吉,周苓仲已经解放了,没有“麻达”(方言,意思是麻烦)了,给疲惫的许燕吉增加不少精神。

场里人说许燕吉哥去了20里外的土岭分场,晚上才能回来,带许燕吉去了哥哥的宿舍。

许燕吉一眼就看出哪张是他的床,那床上床下又脏又乱,比在大学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同屋的给许燕吉买来了午饭,是一大搪瓷碗稠稠的白面条。许燕吉稀里呼噜地吃了个干干净净,为哥哥不用挨饿而欣慰。

吃饱后,精神又来了,一下午给他拆呀洗呀,扫呀抹呀,叠呀晒呀,直忙到太阳将落,正在磕打着晒好的皮箱,听见哥哥在背后叫她,他说:“嘿,你来啦!”

许燕吉回头,他又加了一句:“你老了!”

许燕吉看看他,也说了句:“你也老了!”二人开心地笑起来。

这是兄妹17年后的相逢。

晚上,许燕吉住在马场的招待所,两张小床的小房间,只有许燕吉一个人,由于跑了不少路,早早睡了。第二晚,谈到了半夜,许燕吉仔细地讲了在坚固村的处境。

哥哥说:“那地方不行,转到这里来好了。关中自古都是富庶的,他们分的粮都吃不完。工分最少也有五角,还有八九毛一块的呢!”

“比冀中是富裕多了,可怎么能转来呢?哪个村肯要一个外人落户呢?”

“这倒是的.....那怎么办呢?”

“除非嫁个人,给人家当了老婆,人家就要了。”

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哥哥说:“咱这里没有熟识的人,嫁给谁呢?”

许燕吉说:“嫁谁都行呀!只要不是四类分子就可以了。”

哥哥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里的贫下中农可都不识字的。”

“不识字就不识字吧!咱们也不跟他谈古论今,不就是找个地方能自食其力吗?”

哥哥还愣愣地。

许燕吉接着说:“妈妈已经七十古稀了,往后只有咱兄妹俩能互相照顾着点儿。离得远,车费也负担不起,就在这附近,找一个家庭人口简单一些的就行!”

第二天一早,哥哥就来了,开口就说:“昨晚我一夜没睡着,你说的‘嫁谁都行’对我的震动太大了。”

许燕吉说:“人到屋檐下了嘛!形势逼到这里了。”

哥哥是1953年毕业的,分配到西北局,在青海工作了一段时间,因为还没结婚,不宜留在少数民族地区。西北局撤销后,他就回到西安,在陕西省畜牧局工作。1956年,因为坚持信仰,被判管制两年,开除公职,发配马场劳动,当一个工人,月工资30元。“文化大革命”高潮时,马场闹得厉害,死了三个人,哥哥差一点儿也被打死。现在形势好转,他才谈了个对象,准备回南京结婚,他都40岁了。

许燕吉在马场住了一星期,给哥哥把卫生搞好了。有时也应家属的邀请,到他家去坐坐,谈谈话。

许燕吉回南京后,哥哥的人气就直线上升,给许燕吉说媒的人,从早到晚,应接不暇。许燕吉不要彩礼,这点最有市场。再者,许燕吉给他们留下了身体好、勤劳、随和的印象,又没有小孩儿拖累,这只赚不赔的买卖,当然抢手

至于政治条件,就像入选者魏二叔说的:“我们是农民,不问政治的事。”

哥哥的房间成了面试室,来面试的有没洗脸,还长着眵目糊的,有一声不敢出,低头蹲着的,有油嘴滑舌,胡吹乱扯的,有胡子拉碴的,有面相凶恶的.....都被排除,剩下两个作为候选对象。一个姓石,一个姓魏。

哥哥带着嫂子年根儿才回到南京,妈妈请了两桌客人,就算给儿子完婚了。接着开了个家庭会议,专门讨论女婿的人选。

❶姓石的,是马场电工的哥哥,丧偶不久,有一个五岁的儿子和一个两岁的女儿。他比许燕吉大一岁,小学毕业。父母双全,但和电工一块儿生活,贫农成分,他父亲还当过村里的书记。兄弟两家是紧邻,只隔一道墙,村子属周至县,离马场十几里。
❷姓魏的,是马场工人魏三生的同族,虽然只长一岁,魏三生也得称他为二叔。家境不好,只有一个不满10岁的儿子,别无他人,贫农成分,但住着三间大房,院子也不小。他比许燕吉大10岁,一字不识,但头脑清楚,很会说话,住在武功县的杨陵公社,在西北农学院的北门外10里,黄土高原之上,离马场有30多里。

哥哥把二人条件摆完,说各有利弊,哪一家都可以。

许燕吉嫂子认为石家好,年龄合适,经济情况也富些,他父亲当过党的书记,村人必不至歧视许燕吉。

许燕吉考虑魏家人少,比较好相处。石家虽然人也不多,但他父亲就在隔壁,许燕吉妈若去,生活水平不一样,就不合适。再者,许燕吉去了就得带小孩儿,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生育。若是生了,和前房小孩儿的年龄就相差不太多,就会是家庭矛盾的根源。魏家的庄基大,还有盖房的余地,盖上几间,再闹什么运动就可以把妈妈接去。农村毕竟比城市安定些。

妈妈对农村一点儿也不了解,她只说后妈不好当,最好是没孩子的。

哥哥说,魏家的孩子已经是半个大人了,过不了几年就能挣工分,还是个好条件。

许燕吉说,男孩子的后妈好当,特别是他从小失母,对生母没印象,也就无从比较,不至于嫌许燕吉不好。

讨论的结果自然以许燕吉的意见为主,初步定在魏家,责成许燕吉哥哥深入地去调查了解一番,再最后决定。

妈妈很同意,说她愿意要个农民女婿。

许燕吉明白,家里有他这么一个前科犯就已是没办法的事,可千万不想再来一个了。这个家庭会很像是做生意在权衡投资方向,后来,许燕吉嫂子把许燕吉和姓魏的结婚证称作“发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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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许燕吉和哥哥一起给父亲许地山上坟

相亲谈判

春节后,许燕吉回了坚固村,照常上工,也换工织毛衣。不久,哥哥来信,说他到魏家的官村去过了。那个村都姓魏,只有几家外姓,还都是魏家的外甥,没有家族的仇恨,“文化大革命”也没有互斗,村大人多。官村“文化大革命”前是农业部的试点村,现在是一级核算,在农业部属于先进的形式。劳动日在六角钱左右。虽然地处黄土高坡的旱塬之上,但有机井,三级抽水上塬,不用像早先那样惜水如油。种的就是小麦和玉米,不种山芋。哥哥认为条件不错,等许燕吉决定后,他就通知那个姓魏的办准迁证。

香改觉得好笑,找婆家还管人家生产队干什么?

振景认为只要不吃山芋,就比坚固村强。

喜芝婶子也认为好,还说许燕吉嫁了人,就成了某某人的老婆,原来的身份就不存在了,像半夜敲门推走自行车之类的事,就不可能发生了。但她不赞成许燕吉马上回信办准迁证,她说:“人和人还有个对眼不对眼的,这也是终身大事,你又不是没有路费,还是亲自去见一见,免得将来后悔。”

一言把许燕吉提醒了,于是,她向队里请了假,第二次去了陕西。

哥哥请了一天假,把许燕吉送到那个官村。

魏三生的妻子叫刘润华,比许燕吉小四五岁,是四川逃荒来的,人很热情。许燕吉上次去马场时,她正在马场住着,许燕吉去过她家几次。就是她,抱着孩子跑了几十里路回官村,把她二叔叫到马场参加许燕吉哥哥“面试”的。这时她在家,许燕吉就坐到她家,哥哥吃饭后就回马场去了。

刘润华很健谈,不觉聊到半下午,孩子们都放了学,刘润华看见她家门外堆着的木料上坐着的那个望天的男孩儿,就问:“科科,你爸呢?”那孩子回答:“上工去了。”

刘润华告诉许燕吉,那就是她二叔的儿子。许燕吉看了一眼,是个高鼻子大眼的俊少年。可能是发现有生人看他,男孩儿随即走了。

天擦黑时,许燕吉站在刘润华家门外,看见那个小孩儿迎着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跑去,拉着那男人的手回家。许燕吉想那人准是他爸爸。光线已暗,面目没看清。刘润华出去了一下,回来说她二叔晚饭后过来。

她二叔来时,天已全黑。许燕吉和刘润华坐在炕上,她二叔还带来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是他八叔,大概是他们的规矩,重要场合得有个长辈。二人进门就蹲在地上,一个小煤油灯,什么也看不清,寒暄几句后,谈判就开始了。

他八叔先开口,说:“三生大概把双方的情况都介绍了,今天你亲自来就很好,有话说在当面儿嘛!我侄儿一个人带着个娃,比较困难,是个穷人,你若是要钱,就是没有。”

许燕吉听着特不入耳,心想这农村人说话可能就这样,便说:“我不是来要钱的,我身体好,能上工,日子慢慢能好过些。不过我的政治条件不好,会影响他儿子,将来当兵、招工都不行了。’

他八叔说:“我侄儿就一个娃,他不要他娃去当兵,也不要他娃出外当工人,不让去倒是个好条件。”

许燕吉又说:“我只会上工,做饭啦,缝衣裳啦,我都不在行。”

他八叔说:“不会做饭不要紧,我侄儿会,不会缝衣裳也不要紧,大队有缝纫组。不过,譬如娃把裤子扯破了,过去四邻就帮忙给缝了,你若来了,娃就算有他妈了,旁人就不能再给缝了。”

许燕吉听出,这位八叔大概看她是个大寄生虫,一是要钱,二是什么都不干,连个破口子都不会缝,不由得挺生气,不再说话。

刘润华赶快接嘴:“人家念了这么些书,脑子聪明得很,啥子不会哟!人家这是谦虚。”

那一位也看出他八叔不是谈判的人才,便亲自上阵说:“其实,我连工都不用你上,我一个人能养活三个人。我要再办个人(再娶个老婆)只是为了我娃,人家娃放了学都在家拿个馍吃,我家门锁着,娃只得在照壁下蹲着。我下工回来,远远看见我娃一个人蹲在那里,我眼泪都顺腔子里淌下去了。你来了,门时常开着,我娃放学能吃上个馍,就不可怜了。”

说得让人同情,不过也说得太邪乎!许燕吉心想,我的任务就只用拿一下馍,未免太轻松了,可笑!

气氛缓和下来,说好明天去见大队长,谈准迁证的事。晚上,许燕吉睡在这人的姨妹家,他姨妹也是他的堂嫂。

第二天上午,他姨妹的儿子带许燕吉去找大队长。他是村里农机站的会计,不用和社员们一样,打钟就一起上工。

这官村由于历来是政府的试验点,拖拉机有十几台之多,颇具规模。大队长在村北的后坡种苜蓿。许燕吉走过麦地,麦子已经拔节,有膝盖高了,绿油油地随风起浪,和坚固村沙土地上稀稀拉拉的小麦苗不能相比。油菜花正是大片金黄,蜜蜂嗡嗡,许燕吉的心情也随着景致好起来。

大队长就在地边上,问了许燕吉的情况,说他们研究后晚上给许燕吉答复。

天黑后,许燕吉在大队的办公室等了好久,另一个队领导才来,说队里不知道许燕吉是否有“帽子”,若不是被管制的,就能接收。

许燕吉给他看坚固村给开的介绍信,上面写的是“社员”二字,就表明了身份。他说不明确,因为这村只有地主和富农,没有戴帽子的,所以要一个明确的证明。许燕吉本想说,即便有帽子,被管制的人也有婚姻的权利。转而想到,他们无权干涉婚姻,可是有权不给开准迁证,要进这个村,就得按他们说的办,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也。

第三天一早,许燕吉就回河北的新乐了。走前那人给许燕吉拿来了十几斤全国粮票,可能是一定得给许燕吉点儿什么东西才算够意思,许燕吉没推辞得掉。不过这下许燕吉看清楚了他的眉目,不丑也不俊,鼻子很大,嘴唇很薄,胡子拉碴,和古画上的胡人极相似。和许燕吉一起走到火车站的是魏三生的堂弟,路上他说了他二叔一大堆好话,连那人的姨妹说的都是赞誉之词。希望如他们说的那样吧。

使心眼儿

回到坚固村,队上说开个证明容易,县里让不让你迁走,我们可不知道。于是许燕吉就去了县公检法办公室。他们说,你们是二监狱送来的,将来二监狱朝我们要人可怎么办?于是许燕吉又回了二监狱,找到王所长。

王所长的态度和许燕吉送他香烟时大不一样了,冷冰冰地说:“你们这些人和二监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管你们的权力完全给了县里。他们让不让你走,我们管不着。”

许燕吉就提出请他写个说明的信件,她好交给县里。他想了想,说他来和县里说,不用许燕吉传达。从他嘴里听出,找回来的人不少。

过了十来天,许燕吉再去县公检法,居然批准她迁走了,还给她开了个没有戴帽子的证明,许燕吉随即寄到陕西的官村。

许燕吉要迁走的消息也瞒不住。这一天,队长叫许燕吉去他家,说是说个事,许燕吉一看,四个队长和指导员都在场,还有一个会计,总共6个人。看这阵势,要说什么?许燕吉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坐定后,和许燕吉较熟悉的队长先讲话,说许燕吉到一队一年多,队上对许燕吉很好。许燕吉认同后,他说许燕吉来时烧了队上的玉米芯,这是本队人都享受不到的待遇。这许燕吉也承认。

许燕吉说来时二监狱给了一队300元安家费,谁也不可能带上烧柴去落户,烧的队上的玉米芯应该算在安家费内。队长们就说安家费买了锅、席、门帘、瓦罐等物品,还出工给砌了灶,修了房.....有的没有的,这人说一句,那人说一句,许燕吉这才明白,原来是要她交钱。

许燕吉说:“我是来接受再改造的,绝对不应该侵害贫下中农的利益。既然烧的玉米芯不在安家费之内,我付钱就是。”他们顿时喜形于色。

许燕吉问:“该怎么算,需要付多少?”一个队长说,你来后两个月才买到煤,按这两个月烧煤的数量算,应该是多少多少斤,每斤在黑市上是多少多少钱,总共是多少多少。账报得挺快,可能早核计好了。

许燕吉说:“我来队上天天上工,从来也没有去赶过集,更不知道什么东西什么黑市价。既然算好了,我就按这数付,队上给我写个收据,一手交钱一手给收据,现清!”再看这几位,有的看窗外,有的看房梁,有的看自己的鞋尖,有的研究炕上的席子,那会计干脆闭上眼睛躺下睡觉了。

沉默了好几分钟,那位队长说:“好吧,今天就说到这里。”会就散了。

许燕吉头脑简单,一向想到就说,从不使心眼儿,方才说要收据也是灵机一动,心想拿上收据就去公检法,告队上和许燕吉做黑市买卖,走资本主义道路。

过了几天,喜芝婶子告诉许燕吉,队上人说:“别看燕吉傻乎乎的,毕竟人家是个大学生。”到许燕吉离开,再也没人跟她提玉米芯子的事。

之前北街十一队一个叫小簸箕的中年男人,给许燕吉拿来一件穿脏穿破的机织毛衣,叫许燕吉给他重织。他是他们队的管水员,说家里没人能来一队替许燕吉上工,说好把他的工拨到许燕吉的账上。

许燕吉替他拆了,用碱水洗净,推水车时放在流水里冲得干干净净,晒干缠好,再织成一件完美的毛衣给了他,也没多要他的工分。

许燕吉走前,到队会计那里结她的工分账,发现没有小簸箕的拨工。

会计说:“这是你们二人的事,与我无关。”这会计比较年轻,很左。解放前他母亲抱着他逃难来到坚固村,他被南街人收养,他母亲嫁给了村西一户地主,他连他生母都不认,阶级觉悟高到这个程度。许燕吉到一队一年多,他就没拿正眼看过许燕吉。许燕吉猜测,跟她要玉米芯子钱就是他出的馊主意。

许燕吉很生气,分明是这两人串通好了欺负自己!本来人吃点儿亏不算什么,可是存心欺负的亏,她就不吃!

一夜也没睡着,想了好几个办法,一是写张大字报,把小簸箕不讲信用昧人工分的事公之于众。此法不妥,许燕吉的身份不宜贴大字报;二是到十一队,趁他队上人集合派工时,当众宣扬这事。也不妥,再改造的人说贫下中农的坏话,不成“左”统。

想到天亮,想出一条顶好的办法。

第二天中午,许燕吉算好这时小簸箕在机井上放水,许燕吉去北街问到他家,他老婆正烧火做饭。

许燕吉说:“我给小簸箕织的毛衣,他说袖口太紧,叫我修理一下。”他老婆挺客气说:“不用了,袖口紧点儿好,穿穿就松了。”

许燕吉说:“修修不费事,让他满意嘛!”他老婆就开开柜子把毛衣给了许燕吉,还连声致谢。许燕吉拿了毛衣出来,计划成功,正在高兴,不料走到半路迎面遇了上小簸箕,他看见许燕吉夹着他的毛衣,挺不自然地问:“你怎么要拿走呀?”

许燕吉说:“你不是嫌袖口紧吗?我修理一下,让你满意嘛!”他伸手过来拿着衣袖说:“就这里紧点儿,不修也行。”许燕吉把毛衣夹得很紧,他若使劲儿拽,许燕吉就使劲儿抢过来跑掉,好在他也没拽就松手了。

许燕吉拿回来动手就拆,喜芝婶子以为许燕吉要整个儿拆掉,双手按住说:“你费好几天工夫才织好的,千万不能拆,我找人去说他。”

许燕吉哈哈大笑,告诉她只拆袖口,还给他织上。袖口不一会儿就织好了,许燕吉拿去给了大队的总会计,他是玉亭叔的近门弟弟,也在一队,许燕吉称他成群叔。

许燕吉说:“成群叔我来了一年多,你们对我很好,我也没什么东西好表心意。这是小簸箕的毛衣,他不肯给我拨工,我也不要他的工了,你跟他要多少都行,算我给你小孩子们买糖吃了。”

在场的人都眉开眼笑,成群把毛衣收到他柜子里说:“好!那我就谢了,不会轻饶他的。”

许燕吉走出来,听见那些人们在计划怎样敲小簸箕的竹杠。

许燕吉告诉喜芝婶子,她也开心地笑了一场。

许燕吉走的前两天,小簸箕闻风来要毛衣了,还说了好些大话,说他不会白让人干活儿,他见过钱,在公社管水利工程时,掌管过两三千块等等。许燕吉也着实刻薄地把他损了一顿,最后告诉他,毛衣在成群那里,他没趣地走了。

活该!

许燕吉不爱使心眼儿,更没对别人使过心眼儿,通过这两件事,许燕吉知道自己也能使心眼儿。当然还是不使的好。

往前走一步

北方人把寡妇再醮jiào称作往前走一步,许燕吉不是寡妇,但再嫁也算作往前走一步吧!许燕吉离开坚固村去陕西,在人生的道路上,确是往前走了一步。

准迁证由公检法转来时已经5月中旬,一张薄薄的证明上盖了八个大红章印,许燕吉是赶在麦收前到官村报上户口,好参加夏粮的分配。在关中地区,麦子是一年的主粮,一个人能分到四五百斤之多,是坚固村人难以想象的。冀中的麦收比西北要早,即将开始,到那时,队上也就没人没车把许燕吉的行李送去火车站了。

走前的那个下午,队上那位会计带了几个人来搬属于队上的东西。把锅拔了,风箱拿了,门帘摘了。问许燕吉那两个瓦罐,许燕吉告诉他喜芝婶子正用着,他就气哼哼地去揭许燕吉炕上的席子。许燕吉求他等自己走后再揭,她今晚还要在这炕上睡的,他也不理,动手卷起许燕吉的铺盖,把席子撤走了。

许燕吉望着这空灶、空炕破败的景象,想起一年半来身心受的苦楚,临走还和这抢劫了一样,忍不住哭出声儿来。

喜芝婶子也陪着许燕吉掉泪,许燕吉没再给喜芝婶子什么,只是告诉她,自己借给她的26块钱不用还了。她一家对她不错,庇护着她度过了这段非常岁月,就算是一种报答吧!

在火车站托运行李时,行李房的人递给许燕吉一沓子拴在行李上的纸标签,抬头看了许燕吉几眼,又把手收了回去,叹口气道:“唉,看你也写不了,还得我替你写。”

这一年多的再改造,已看不出许燕吉是个知识分子了!

怀着五味翻搅的心情,许燕吉上了火车。

不堪回首的17年,不堪回首的河北省,都将在她身后,她往前走了一步。

(请看下一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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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8月,许燕吉刑满就业

参考资料:

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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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地山散文《落花生》(小学五年级语文上册)

我们家的后园有半亩空地,母亲说:“让它荒着怪可惜的,你们那么爱吃花生,就开辟出来种花生吧。”

我们姐弟几个都很高兴,买种,翻地,播种,浇水,施肥,没过几个月,居然收获了。

母亲说:“今晚我们过一个收获节,请你们父亲也来尝尝我们的落花生,好不好?”

母亲把花生做成了好几样食品,还吩咐就在后园的茅草亭过这个节。

晚上天色不太好,可是父亲也来了,实在很难得。

父亲说:“你们爱吃花生么?”我们争着答应:“爱!”

“谁能把花生的好处说出来?”

姐姐说:“花生的味儿美。”

哥哥说:“花生可以榨油。”

我说:“花生的价钱便宜,谁都可以买来吃,都喜欢吃。这就是它的好处。”

父亲说:“花生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苹果那样,把鲜红嫩绿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你们看它矮矮地长在地上,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来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

我们都说是,母亲也点点头。

父亲接下去说:“所以你们要像花生一样,它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

我说:“那么,人要做有用的人,不要做只讲体面,而对别人没有好处的人。”

父亲说:“对。这是我对你们的希望。”

我们谈到深夜才散。花生做的食品都吃完了,父亲的话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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