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写作安身立命,书也成生活里不可缺少之物。自少时向他人借书开始,到后来自己买书、藏书,平生与书相关之事,庞杂而琐碎,大多淹没在岁月流逝中。有一事却始终记忆深刻、难以忘怀,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在北大附小上学时,一次“偷书”的经历。
当时的北大附小校园西北角上,有一座中式老屋,孤零零立在那,与旁边学生上课的教室很不协调。我刚上学那两年,老屋门窗始终封闭着。屋里黑乎乎不见光亮。那个老屋里装着很多老书,都是当年还是小学生的我们各自从家里拿过来的旧书,当然其中也有我从家里拿来的一些旧书。这一堆旧书学校因不知如何处理,暂且被丢进了这间老屋。
一天,课间的时候。我旁边座位的男生悄悄从书包里抽出一本书来,对着我晃了一下,又快速收回书包里。那男生平时不怎么专心上课,自己的课本都不好好读,更少见他看别的书。这次拿一本书向我炫耀,有点奇怪。我让他再拿出来,他显然已经达到了目的,故意不给我看了。
放学回家路上,那男生终于忍不住,又从书包里拿出那本书举到我眼前。确实是本很厚的书,封皮有点破旧,上边画着一片火焰和一个举着枪的男人。书名是《烈火金刚》。
男生向我炫耀,因为他知道我喜欢看书。而且,那么厚一本大书,一般小孩手里不可能有,可是他就有。我确实羡慕得很。问他哪儿来的?他说:“你甭管了,想看吗?叫我声好听的,就借你看。”
我俩混斗了一气嘴皮子。最后他还是一副神秘样子告诉了我,那个放旧书的老屋,能从后窗户爬进去。学校里已有不少人进去过,里边什么书都有,看不过来。他就是从老屋里拿出这本《烈火金刚》的。
“偷书啊”——我心一下就怦怦地跳起来。又一想老屋里有那么多的书,更按捺不住,心有不甘地问:“那儿就没人管吗?”
“没人管,要不我怎么拿出来的?”男生说。
他看出我动心了,又紧着撺掇我:“赶紧去,要不然好书都被人挑光了”,他这话说得我心里直发慌。也不知是怕真去偷书被抓住、还是怕漏过这个机会,好书都被别人拿走了。不过,嘴上还硬挺着:“我才不去呢!”
那个男生睨了我一眼,不屑地说:“真没劲,瞧把你给吓得。”我嘴上无语,心里却暗暗使劲儿。
第二天再经过那座老屋,立刻就心神不宁起来。溜到屋背后一看,果然,后窗户根儿底下摞着几块大砖头,显然是有人爬窗户垫脚用的。我心里更加骚动不安。
一上午课都没上好。中午放学,故意磨蹭着留在教室里。等校园中人走得空荡荡,我急忙跑到老屋背后,蹬着那摞砖头,扒住高处的小窗户钻进屋里。
有点意外的是,竟然有一块长条木板斜搭在窗台上,另一头通向屋里地面。看来,先到的人还挺有办法的。又一想不对,这不是一般小学生能干得出来的,这是有成年人行事在先啊。怪不得学校里没有人出来管这件事!
虽然这么想着,心里还是发慌。顺着木板爬下来,落地便踩在一层厚厚的书本上。直起身来一看,四下里便是堆成山的书。
老屋的门窗已经从外边封死了,只有后墙上的小窗户照进一片亮光来。身边那些书已经被人翻得乱七八糟,靠墙根儿处还有一摞一摞的。我顾不得许多,抓起伸手可及的书快速地翻看。先抓了几本厚的,没看懂。又找了几本带画图的,里边尽是数字和表格。这样下去不行。我按捺着心里的狂跳,让自己定一定神儿,又试着往前走了两步。在书堆中翻了几下,看到一本《唐小西在下一次开船港》。书名虽然挺长,但感觉应该是讲小孩故事的,于是把这本书塞进书包里。又翻了一阵,抓到一本《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里边说了一个小孩“走进”21世纪的神奇经历。还有几幅有趣的插图。我兴趣大增,也放进书包。
再往前走两步,看见一摞“儿童文学”,旁边还有几本“少年文艺”。拿起来翻了翻,都是一篇一篇的短文字,一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再说,这两种书都是一套好多本,单拿哪一本也不合适。
待的时间有点长了,我心中又开始不安。看看书包里那两本书,都不算太厚,还是不太甘心到此为止。又硬着头皮继续翻了几下,这回找到了一本《敌后武工队》,和先前那本《烈火金刚》差不多厚。心中一喜,赶忙往书包里塞。但书本太大,已经塞不进我那个小书包了。
正在懊恼的时候,忽听见老屋门外边有人问一声:“谁呀?谁在里头?”
顷刻间,我唬得魂飞魄散。听那个撒气漏风的声音,是学校看大门的冯大爷。他牙都掉光了,说话呜啊呜啊的。
我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外边继续说:“走着啊,别没完没了的。”说完,门外的人似乎离开了。远远地,还听见他使劲咳嗽了两声,好像故意告诉我,他已经不在跟前,让我赶紧走。我扔下那本《敌后武工队》,手忙脚乱地爬出老屋的后窗户。
下午上课,一直心神不宁。生怕冯大爷忽然走进教室,指着我说“就是他!”又觉得老师看我的眼神儿,好像和平常不大一样。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就等着合适的机会揭穿我呢。这么想着,便不敢再正眼看前边的黑板。心里七上八下的,注意力也无法集中。忽听老师叫我名字,一个激灵,不由自主就站起来了。
老师走过来,奇怪地盯着我看。
“你今天怎么啦?”
我一时语塞。老师又说:“坐下!注意听讲。”
熬过一下午,心里稍许安定一些。看来,冯大爷是真没理睬我“偷书”这回事儿。我赶紧回家,好仔细看两本书。
这两本书着实让我好好过了一阵子看书的瘾。等到每本都反复看过几遍以后,又开始惦记那本厚厚的《敌后武工队》。而且,想起在老屋里提心吊胆的感觉,心里竟然还觉得有点刺激。只是不知这些天过去,那本《敌后武工队》还在不在。
再经过老屋时,忍不住放慢脚步。老屋似乎无任何变化,前面的门窗还那样封闭着。我装作无意识地随便溜达到屋背后。抬头一看心里凉半截,窗户根儿底下的砖头全不见了,小窗也被木板钉死了。看来,学校还是不容有人如此肆无忌惮地“偷书”。
没过多久,事情又出现了新的变化。原来,校园西边的新教室工程,延伸到那座老屋的地界。学校打算推倒老屋,加盖新的教室和老师备课室。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只是那一屋子书怎么办?
周围人说什么的都有,集中销毁,当废品卖了,作垃圾处理……不管哪种传闻,都无继续保存这一说。既然如此,趁着屋未倒、书还在,那几天去老屋里“偷书”几近成了公开的行动。屋前门窗依然封闭,似乎还给老屋留个体面。而后墙上小窗户的木板早被拆掉,只剩一个黑洞。窗户根底儿下的地面已经被踩出了一条小道。
这种情形下,我再次钻进老屋。
屋里已是一片狼藉。所有书本大都被翻得破烂不堪、堆成几座小丘。我心有所念,只在书堆中搜索。奇迹的是,那本《敌后武工队》竟然还在一堆书里埋藏着,只是书皮撕破,最后的几页也不见了。看来这本书还真是与我有缘。
几天以后,老屋真被拆了。我还记得来了一辆深绿色解放牌大卡车,拉走了所有拆房的木头和砖头瓦块。老屋里那些书和破砖烂瓦混在一起,被工人用大铁锹撮起来,直接扔上卡车拉走了。
《敌后武工队》这本小说,后来我看了许多遍。有时候还拿它和别人换书看。一来二去,这本书的头尾几页都掉了,四个边角也磨圆了。就像那时候我看过的许多书一样,都是没头没尾、只有书芯。就那样,我也舍不得扔了它。
这一次童年“偷书”的经历,我记忆犹新。“偷书”,自然是不对的,却也让我感受着那时的人们对读书的如饥似渴。
作者:赵大鸣(第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著名编剧)
文字编辑: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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