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黔西南遥远的群山中，北盘江大峡谷像一道大地的美丽刀痕，在不远处，贞丰古城静卧于澄蓝的天空下，放射着纯银的光芒。嘈杂热闹的马草巷、捣衣砧声的东门外，人欢马叫，卖水的担子、赶集的山民，卖糯粽的吆喝声、银匠清脆悦耳的锤声、榨坊的撞击声，在城墙的垛口缠绕回旋。潮湿、曲折的青砖木楼深巷中，石板上潴积的雨水照亮磨损的车辙。店铺门前垒起的石头货台边，背篓客卖出山货，购回他们需要的日用品，或者敞着怀，歇上一气，在茶馆里喝一杯茶，在小吃摊品尝一碗糯米饭、一个布依灰粽。柴炉燃烧，冒着被油烟爆出的蓝焰，铁匠锻铁的煤炉呛着行人，他们挥舞大锤，背脊上的汗珠像泉水滚落。
歇山重檐、硬山穿架、悬山花墙，青瓦石基，凤山之下的这片古老建筑，人烟稠密的生活中蒸腾的市声，水井边疯长的蕨草和月影，深宅里伸出的苦楝枝条、杮子红果，粗糙的凿墙缝长出的灌木和芒草，砖石斑驳，瓦甍青黝，仿佛一个个挺立的人，一张张神秘的脸，被烟火熏燎的群像，叠印在渐渐黢黑的院墙上。屋脊重重的剪影犹如神话中的大青鱼群，密密麻麻地拥挤在古城的夜晚。打更的锣声在窗格和排门泄漏的光亮里梦游般行走，诵读声、算盘的拨拉声、马骡的响鼻声、茶馆的惊堂木声、酒肆的猜拳声、戏楼的唱念声，在夜岚飘入城巷的时刻，延伸着这座边城的魅惑。
天井中的大石缸、石头镌刻的对联和檀木牌匾，为往事多了一些文字和证词。木梯上脚步踏动的咯吱声会越来越沉、越来越远，只有烟火是不老的。因为炊烟升起，古城有着丰腴的躯体和好闻的气味，而非一具徒有其表的躯壳，这里是活着的博物馆，是生命不断更新的城堡，是进入我们生活的红血球，她依然风韵犹娆、情态雅致。
在当年未曾修复的年月，这里有苍老的街石，有倾圮的城垣，有颓靡的门楣，溪中青苔杂草，院里狐窜蝠飞。但这里却依然有烟火袅袅萦绕，人群闲逸幽居。如今这个古城已经修复完毕，在他们的规划中没有将城中居民搬迁，而是让烟火延续，来延续古城未曾中断的历史、记忆氤氲的岁月。都说贞丰出美女，而古城中温润婀娜的女子，为刺梨花开的雨巷，增添着穿越时光的韵致。
各种能工巧匠，各种买卖行当，各种作坊车间，各种店铺货摊，充盈在马草巷、鱼塘坎、中街、南大街、后排街、田坝街、田坝后街、厂坝街、老南门街、十字街、旧城街、顺城街、肖家巷、晓街、花牌坊、油榨街、猪市坝、洗布河街……弯曲逶迤的街道和麻石路面，没入密集的青瓦屋顶和它们的墙角。石缸、石槽、石磴、石鼓，商家门前宽大的石砌货台（据说是专为来往的骡马队和乞丐夜晚准备的，晚上属于他们，白天属于商户），院落里精美的桌椅、阁楼中斜挑出的窗幔、沿街盛开的三角梅、小吃摊上的火炉和那些身着民族服装的布依族、苗族、仡佬族妇女，她们头上和胸前闪闪的银饰、油纸伞上圆润滴下的边城雨珠，汇成岁月的风情。
贞丰古城现保存的有两湖会馆和两广会馆，而四川会馆和江西会馆则成记忆。湘鄂两省因靠近黔地，有大量商人来此，于是，曾经是一座“寿福寺”的宗教场所，被两湖商人捐款改建为两湖会馆，为客商们提供议事谈生意和寄宿的便利，还为两湖省籍的旅人提供各种帮助。在两湖会馆不远的街对面，有一座不大的两层楼房，一排拱形的窗楣，有与众不同的欧式风，但又是传统的中式老瓦，坚固的石勒脚、青砖墙、小青瓦滴水瓦，中西结合得天衣无缝。
珉球书院距今已有180年，培养了贞丰历代的众多人才。文昌宫气势恢宏，主体建筑是一座二层楼，一楼是一长溜木雕窗户，二层有通长的美人靠栏杆。两边的泮池很大，有很多鱼，很多荷花。文昌帝君，是科举之神，兴文昌学，文昌宫在古城的位置，跟珉球书院一样，是文化底蕴的基石，是以文化人、以文化德的重要场所，也是古城的魂之所在。
贞丰古城的文庙（贞丰州学），始建于清乾隆，单檐歇山，面阔五间，有大成殿等老建筑。贞丰古城内有县一小和县一中，这也是古城文脉之所在，几千学生每天穿街走巷，给古城增添了勃勃生机。还有保存完好的望海楼、观音庙、谭家大院、赵家大院，这些建筑，无不在诉说着贞丰丰厚骄傲的历史。
为什么这个古城的烟火气息如此浓郁？当地政府有远见卓识，留住城中居民。如果古城没有了人与烟，只有商业，要么就是死城，要么就是个古建筑博物馆，要么就只是个旅游景点，而居民的烟火气象，是想象、延伸和激活古城的荷尔蒙和多巴胺。贞丰古城还是遐迩闻名的美食之城，这也是她活力满满的源泉，无论是赶集天，还是平日里，城中大量的美食吸引着四面八方的饕餮客。
小西门、大西门、洗布河、新市场、花牌坊，沿街尽是香喷喷热辣辣的小吃摊点，饵块粑、糍粑、粽粑、小米粑、吊浆粑、糖烙粑、豆沙粑，油糯米饭、八宝饭和素糯米饭，素糯米饭又分白糯米饭和黄糯米饭。
最负盛名的是贞丰粽粑和油糯米饭，贞丰粽粑又称布依灰粽，是布依族传统美食，这种灰色是用糯谷草灰染成的。另一道制作工序是炒米，即用草灰、猪油和香料一起炒糯米，既要把糯米炒成灰色，还要炒出香味。最后就是包粽子和煮粽子。粽子馅，除了各种猪肉，还可以加入板栗和其他坚果核果。煮粽子的香味和烟雾混合在一起，在风中搅拌，越来越浓地在街巷走窜，被人们的食欲拔高成世俗生活的天堂，烫着宁静的日子，一颗颗、一丝丝黏扯住他们的乡愁。
油糯米饭，是油浸润的童年滋味，上面要铺上十几片瘦肉叉烧，并有大头菜、腌萝卜、腊肉、盐菜、折耳根等。油糯米饭是贞丰这个“中国糯食之乡”的美食天花板、代名词，贞丰古城是被油糯米饭泡着的，没有人能离得开它。还有苗家的腌食、洋芋粑粑、五色糕粑、褡裢粑、布依八大碗、凉糕、剪粉、菊花饼、泡梨、牛肉粉……
贞丰，茶马古道上的古城，在黔西南尖锐而又辽阔的大山波涛里，犹似打开了一坛秘藏老酒，向世界溅射出令人晕眩的醇香气息。
（作者系湖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
作者：陈应松
文字编辑：张丽
新媒体编辑：莫愁
审核：周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