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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两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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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A口上来是一排居民楼的底商,居民楼比较老,大概率是八九十年代的房子。她说地铁上来就是,想必就这里?我一眼望见了大铁门,紧走几步,趁着有人出来钻进了小区。

果不其然,没多一会儿,表姨的身影从楼群里闪出来,满面笑容。

表姨是我妈的表姐,一位80来岁的老太太。“路英姨!”我习惯地叫,表情不知道自然不自然。

我跟路英姨不熟。我们中间隔着两代人的辈分、几十岁的年纪。小时候她一年或者几年会来姥姥家那么一次,我们和姥姥住在一起,这样说她是“看着我长大的”也没错。

姨看见我似乎特别开心,脸颊上的肉肉堆成一边一团。她的笑容亲切,似乎并没有把之前的事放在心上。

“你长得真像你妈!”“是吗?”“咱们都长得像我姑姑!——你姥姥。”

在姥姥家的乡音里,“姑”这个音被念作第三声,叠音的第二个音弱化,我都能懂,只是说不出。

想来路英姨和我姥姥是很亲的。她父亲是姥姥的大弟弟,我叫作“大舅姥爷”。两家相隔不远,姥姥的小脚走路到那里也就二十分钟。路英姨来我家的时候状态轻松,言谈举止也带着现在这样的笑容,用当下流行语汇形容就是很“松弛”。

姥姥见她也很高兴,眼里都是笑意,赶紧里里外外忙这忙那。“你跟这吃呗!”

姥爷往往坐着不动,脸上没那么多笑,但也很亲近地说:“吃呗!你看叫你吃么!”

“不了。”姨肯定会这么说。最后又总能被姥姥姥爷说服。她家老爷子也这样。

可我明明记得他们每次来什么礼物也没有?到别人家做客不都要带点东西的吗?也许是住得近,关系近,就不客套了。可是姥爷的弟弟,另一位姥爷,每次来都不会空手,香蕉都是一大把,黄得灿烂,没有一点爪(黑点),还有给我们的玩具。那个姥爷跟姥爷不还不是一个妈生的吗?

妈和姨妈都流露过这个意思:越有钱的人越抠门。是不是指路英姨他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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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英姨家可有钱了,继承了一套院子。这可是在旧城区。

但从路英姨家的外表上旁人绝对看不出他们有钱。尤其是那位大舅姥爷。姥爷跟他在饭桌上就说他穿的“跟个捡破烂的似的”。衣服不一定有洞,肯定不显好,颜色基本都是黑色、灰色,肥肥大大,松松垮垮,邋里邋遢。

好在这次路英姨的外表还不错,跟街上常见的老太太们相差无几。颜色虽然依旧很深,但蛮干净的。肩上斜挎着一个素色小包,挺利索的样子。头发灰白,白的多,灰的少,倒也整齐。比较特别的是她的脸,我仔细端详了下,没有斑,皱纹也不深,这个年纪,皮肤还有几分白皙,白里带着粉色,看来是底子好。

我从没来过路英姨自己的家。不止我,恐怕我们这一支的亲戚都没来过。总是路英姨来我们各家,准确说,是想要来。我成家之后没敢告诉路英姨地址。我很怕她不请自来,更怕老公笑我:瞧你们家的亲戚。

在一般人眼中,路英姨是不是很奇特?

尽管有思想准备,当我跟着奇特的她钻进有电梯的老式楼房坐到5层、再拐到步梯往上爬,心里还是有点不安的。这么大年纪,应该考虑换一个条件好点的住处。

不过姨的腿脚看来好得很,爬起楼来噔噔噔噔,比我都带劲。还是因为我来,她特别带劲?

等她打开铁门,我看到了那个家。果然,她家……像是杂物间。光线不好,各种东西都堆在桌上,一溜排过去,也没有礼盒包装盒之类的大件,都是盆盆罐罐,很旧,好像覆盖着一厚层土或者锈。还好不臭。

姨解释说,楼上他们还有一套同户型的房子,因为出租,东西都搬到她这里来了。

“这是你二姐的屋子。”我顺手一看,进门左手边的长条房里有一张单人床,被子没叠,边上散着一些零碎东西,床品也没什么风格,不似我以为的家境良好工作稳定的单身女性房间。

“她没结婚,也没孩子。”路英姨在一边说。这我知道。他们家不光这位姐姐,路英姨的弟弟妹妹也都没有孩子。

我把话题岔到手里的花束上。来前,路英姨一再表示不要给她买东西,她有糖尿病。我时间也紧张,就选择买花了。即使环境差点意思,花总能让人心情舒畅。

“鲜的啊?很贵吧?这一束多少钱?”

我一边应酬着,一边想找个瓶子。过道、厨房,到处都是东西,就是“摆满了”。

我能想到。小时候去过一次她父母家,大舅姥爷有一个单独的屋子,里面也是“摆满了”。舅姥爷在解放前被人绑过票,差点死了,解放后又受过刺激,不上班了,在家“琢磨东西”。

姨带我到朝南的卧室里去找花瓶。还真有!在一个布满杂物的柜子上。有两个。外形都很不错。有一个玻璃厚厚的,很有质感,上面是一个个凸起的装饰,有点像我结婚时别人送的一支捷克花瓶。我正开口赞叹,路英姨说:“我跟底下捡的!”

……也不意外。与此同时,我注意到了瓶口明显的裂纹。

一通忙碌,花总算安顿下来。卧室里有一位老年男士的遗像,应该是那位姨父。照片中的他打着领带,人挺精神,像是在公务场合。姨父原来在哪个部委上班,房子估计是单位分的。

我把花放在遗像近前,同时嘱咐路英姨抽空找个胶条把裂纹处包裹一下以防伤手。

路英姨诺诺答应着,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这花最多开一个礼拜就完了吧~”

“有可能。”我诺诺应着。到点了,赶紧找地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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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前,路英姨说她请我吃饭,附近很多小饭馆很方便。我对这边一点不熟,姑且跟着路英姨走。

她的腿部力量相当好,但走起路来有点儿一拐一拐,人看着一上一下。她带我先去了一家中餐厅,京味儿的,有烤鸭。我正在想糖尿病人能不能吃,不曾想撞见了关门停业的通知。路英姨说,他们不常在外面用餐,所以对饭馆不太熟。那平时谁做饭?“我呗!嗐,做我做得也不好,能吃!”

如果是别人,这话多半儿是在客套。换做路英姨,我是有点信的。从穿住行来看,他家对这些生活上的事儿非常不在意。至于吃,以前她来做客时就讲过,他们一天吃两顿,“省事儿”。

那他们的精力都放哪儿呢?

事业?才不是。我姨妈姨夫和路英姨是同一个区的中学老师,听他们说,路英姨北师大生物系科班出身,却没怎么教过课。“她教不了。”

怎么会?路英姨虽然给人感觉唠唠叨叨的,平时穿着不讲究,但口齿清楚,表达也明白,怎么教不了学生?

这样想着,带着困惑和好奇,被她左拐右拐带到了一个大超市的地下,有一家类似“老乡鸡”的摊位,中餐自助,没有连锁的那样规范,胜在做熟客,吃的人不算少。

我们要了两荤两素两碗米饭,57元,另有几个大桶里是不同口味的稀粥,随便喝。路英姨是想要做东吧,我觉得点的菜差不多够了她还想加,是怕我吃不饱吗?点餐时她也没什么顾忌,不像有糖尿病的样子。

趁路英姨从塑料袋里掏现金的功夫,我扫码把钱付了,“你怎么那么快?”

坐下没几分钟,路英姨抛出一句话:“所以以前的事儿你都不知道是吧?”

这时柜台那里上新粥了,我示意路英姨稍等,去端了碗热的给她。不几分钟,她又开始这句话,本次会面的重点来了。她很想说,我愿意听听。

这也是我为什么来看路英姨的原因。年初我和她在微信上闹了点不愉快,“以前的事儿”是一个很大一个因素。

那时姨妈,我妈的亲姐姐,因重病在医院里快不行了,表哥表姐天天去看。一方面是老人痛苦的样子让我们揪心,另一方面这个病症在我们大家庭中不是第一次出现,我们对此都有所忌讳。路英姨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消息,开始说要来看,被婉拒后不时在微信上问表哥进展。“她现在怎么样了?”“医生诊断是什么病?”表哥本来就跟她不熟,加上心烦,应付两句,她继续问。尤其是那句“眼珠还能转吗?”在我们听来格外刺耳。妈说,还不如直接问“死了吗?”

她跟表哥说要转20万给他,表达对姨妈的慰问。表哥把她拉黑了。

我私信她,请她不要再问。她听出我们对她有意见,在她看来,这不就是关心吗,有什么过分的?她还放出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爷爷供养了这个家族几代人,你都不知道?”

我就不明白了,我们家除了姥姥是个家庭妇女,其他人都有工作,怎么是她爷爷供养的呢?再说她爷爷不也是我妈的姥爷吗?

妈说,你别理她就完了。妈自己就是这么做的。自从加了微信,路英姨经常给我妈发所谓健康方面的“知识”,很多都和我爸的病有关,说要接受我爸的教训。我爸已经去世二十几年了。

她说我姨妈姨父也“对医学常识无知”。想必也给他们发这些吗?如果他们上微信的话。

老公知道了微信风波,说我不懂事,人家是长辈,事情也不是发生在我的小家,我不该去挑这个头。

不久姨妈走了,她用不着打听了;我也想了想她过去的好。

她曾经给我介绍过工作和对象,都很正式,很重视。而且好像,都是她主动提出的?她说女孩子年纪一大就不好找了,比如她二女儿。

我见过路英姨最漂亮的时候是她带我去相亲,穿绿色西服,精神饱满。她把我介绍给她娘家一个亲戚。

如此一来,才有了文中开头的一幕。老公笑我说,你这是要去“认错”吗?

我有什么错?不过是去附近办事,顺便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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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事儿说起来可长了。”刚一落座,她开始讲。

我因为下午还有事,到两点钟要走了。见怪不怪地,我帮路英姨打包了剩在盘子里的饭菜,很少一点点。她说倒在塑料袋里就行。幸好我没有多嘴问:“喂(流浪)猫狗啊?”;“我带回去晚上吃正好。”她笑着说道。

长这么大第一次我和路英姨单独面对面聊天。如果不是他们这辈人老了,我长大了,以为永远也轮不到我来承担这些。

她给我讲了一些旧事,比如她爷爷(我叫“太姥爷”)的奋斗史,她爷爷损失的财产,她和父母在动乱年代的艰辛,家里对于勤俭节约的教育……有些事比较让我意外,但我就听着。提到他们的院子,我知道租给了一家幼儿园。她说租金太低了。我刚想跟她分享我妈的租房心得——“房子宁可租得低一点儿,租给可靠的人,图个省心”,她三言两语概括完毕,租金已经以50%、在新基数上再以30%的速度增长了。

至此我相信她讲的:她爷爷是个读书的好手,也是做生意的好手。这个家传确实存在。

不过路英姨强调,房租不在她手里,都由她妹妹控制。

路英姨一家的事情我们都只会从路英姨这里听到一星半点儿,其他人我都没有见过,也许他们小时候来姥姥家玩儿过吧。她小家庭中的人我们也基本没见过,只有她的外孙女婴儿期被放在摇篮里带来过。路英姨是她们那一支的“人大代表”。

饭后,我想把她送到楼下再走。路上我问她每天都干些什么。“我呀,我忙着呢!”原来80多岁的路英姨手上还有好几个案子。无一例外,她都是原告。被告有给她出租房屋的中介,有因为失职造成她在扶梯上跌倒的地铁公司,还有几年前没把姨夫(她老公)抢救回来的急救中心120。就在前两天,她刚刚去过最高法(院)。他们指定的律师不行,水平还不如她,被她数落了一顿。

“不要怕!人活在世,他们欺负人不行!XX派出所你去问问,他们都认识我,我经常去找他们!不行,该厉害那就得厉害起来!”她有点激动,露出了我没见过的一面。

总的说来,这次见面还可以,好歹给了我一个机会,作为晚辈能陪路英姨聊聊天,了解到一些家史。知道这些并且愿意跟我讲出来的人,总共没几个了。至于她爷爷有没有养活我家好几代人的问题,由于聊天时间短,为了避免辩论,我留待下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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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正在忙事情,微信聊天里突然蹦出路英姨的会话。开始还很暖心,问我累不累,感谢我去看她,她从我小时候就喜欢我,几句之后转到我没有工作的事上了,继而提出:她资助我儿子上学,转我5万块钱。

路英姨有若干条理由:孩子爱念书,她喜欢爱念书的孩子;她退休金高花不完;亲情……并再次强调,钱是她日常积攒下的,不是房租里的,房租她还一分钱没拿到。

在我看来,这每一条都不至于到给钱的程度:

我没有工作,但有收入,先生有工作;孩子也不是刚上学,他的钱够花,不能再给;她的退休金和日常积攒就更不能要;至于亲情,这个也没什么可说的。

虽然和她不必说,但不得不交代一句,是我们两家绕不过去的一件大事:当年落实政策,因为住宅归属问题,太姥爷的三个子女对簿公堂,我姥姥选择放弃,路英姨的父亲战胜另一位舅老爷,赢得了那处房产。

是钱太多了吗?我试探着提议她捐赠。她一下子急了:“我爷爷捐得多了,有什么好儿(好处)?”

她认准了我家小同学,决计资助,无论我怎样谢绝、解释、打哈哈甚至警告,她仍旧大段大段地发来文字,坚持转账或者当面给现金。

这就让我很费解了。在我儿子这一辈里,不止有他一个孩子,也不止他一个男孩子,他的成绩也很一般,为什么要资助他呢?

路英姨自己在生活上那么省细,对外又那么在意自己的利益,她怎么突然出手这么阔绰起来了?不但本科资助,研究生还要继续。

而且她不是第一次要出钱。记起来了,姨妈生病的时候她也这样跟表哥表示过。那时候可没有“爱念书的孩子”,而是围绕“治病”、“住院”。

想到这里我警觉起来。该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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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着她发的消息看了又看,试图找到行为背后的原因。

会不会是人年纪大了,家里人口少,她想对我们好点以便日后能多有照拂?关系太远了。用老家的话说,“眼珠子还不行呢还指望眼眶子?”我和表哥也没什么资源。

想让我给她二女儿介绍对象?路英姨提过一嘴,但不要说那位二姐,路英姨自己也没展现出什么诚意,都不肯多透露一点二姐的个人信息,具体干什么的我都不知道。

太烧脑了。像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因为带研究生而头痛,华裔科学家颜宁对国内饭局上的话题和礼仪感到困惑,我也想这个问题想得一时难以入睡。

我甚至在脑海里生出一张思维导图,里面列出了这个“给钱”行为背后可能的逻辑。但每一个分支出现没多久就会被我毙掉,没多一会,我想出的所有分支都被我打上了叉叉。除非有一个新的分支我没有想到。

第二天晚上不到八点,路英姨又开始跟我说。她说的内容我其实不是很理解,又不打算跟她争辩,不到万不得已,不想去问我们这边的老人。他们都很老了,虽然都不糊涂。他们不愿意提这些事,也不主动联系她。

在接连三个晚上线上沟通无果后,我留下我的手机号码请她“有急事联系”,然后拉黑了路英姨。

这件事从始至终我妈都还不知道。她的态度不问也知道,无非就是忍着,既不想我去看路英姨也不会支持我拉黑。

这是一代人和一代人的不同:姥姥作为长女,她也许觉得应该让着弟弟们,所以她不去争;我妈作为姑表亲,没有太多联系,选择不去理。她们都想尽力维持一个好的或者能说得过去的亲属关系,为此哪怕受一些埋怨,哪怕需要独自承担那种不痛快无人倾诉,她们都能接受。只要不撕破脸,大家还是亲戚。

拉黑也不等同于撕破脸吧?这只是让对方不能再给自己发消息,同样地,自己也不能给对方发。但需要的话我们还有手机可以联系。

我只是受不了一个人反反复复跟我说一件莫名其妙的事,尤其当这件事是关于钱,是对方要给我钱,而我屁事也没做。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就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又翻了一遍对话记录,看到路英姨在我去看她之前发过这样一段文字,当时看漏了:

“咱们是可以多聊一聊过去的家庭情况,有些事儿可以办到,征求你们年轻人的意见,你们的思维很活跃,形势跟得很好,咱们可以商议。”

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件事,跟我们这边有一点关系,吃饭时她提起,“不公平”,但她还没开始“告”。她跟我说,那件事成了至少1个亿。

原来如此!她是想拉我们和她一起“搞”这个事情,新开一个官司。

到这里,我的头脑豁然开朗,觉得不得不服。

写作手记

第二次参加三明治短故事训练营,比之前有了一点点经验。感谢导师点拨,不仅是写作技巧上的,还是情感上的。在导师的发问和我的修改过程中,我觉察到自己看重什么、不愿看到什么,也了解到自己的不足。推掉杂事来写还是很值得的。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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