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虽然三次赴辽东就职,但各种原因导致任期都不长,再加上和朝廷以及同僚的矛盾冲突,让他很多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官场争斗上。所以不少朋友虽然知道他被誉为辽东柱石,但不知他打算如何经营辽东。
首先,熊廷弼很早就视女真为辽东大患。
万历三十六年十月,熊廷弼奉命出关调查“宽奠弃地案”。在查案过程中,熊廷弼不仅走访了辽东各地,也专门收集了蒙古女真各部的情报。
他发现建州女真在干一件与众不同的事 – 旗兵改革。再加上万历三十七年六月,努尔哈赤非常嚣张地陈兵抚顺关向辽镇索要人参欠款。这些让熊廷弼意识到建州女真不同于辽东其它部族,他在上呈朝廷的《酌东西情势疏》《防建夷疏》等奏章里多次警告皇帝和中枢,努尔哈赤心怀异志需将其视为辽东大患。
但是熊廷弼并不主张直接进剿(因此也有种观点认为熊廷弼是个“投降派”,让大明错过了剿杀建州女真的良机),那么他到底是怎么考虑的呢?他认为出塞捣巢是无用功。
熊廷弼统计辽东都司历年战报记录后,给明神宗算了一笔账。从隆庆四年至万历二十年,辽东总兵李成梁共报斩首15198级(女真8344级)。虽然战果辉煌,但这二十多年里,外夷入寇就没有断过。百人规模的入侵每月几次,万人规模的劫掠则一年数次。
熊廷弼觉得在这种拉锯战,除了损兵折将、浪费钱粮之外,还会诱发边镇将领瞒报损失、消极避战、杀良冒功等恶行,进一步败坏边疆局势,最终只会让辽东落个越剿越糟。
熊廷弼给出的应对策略为,由攻转守再加贸易安抚。
确定防线后,将沿边墙构筑的预警性质小屯合并为大屯并建堡挖壕。外夷入寇时,可收拢周边民众钱粮入堡待援。通过坚壁清野和坚固堡垒群迟滞并分散敌人,后方再集结机动兵力,伺机对入寇之敌进行打击。
同时熊廷弼认为大部分蒙古、女真部族贪图的只是人口和财物。日常可通过贸易收买、瓦解他们。
熊廷弼的这套方法其实是源于北宋范仲淹对付西夏的策略 -- 堡垒推进法。这套战略也是随后几十年明朝在辽东默认的战略战术,袁崇焕、孙承宗等人的方法都没有脱离熊廷弼的套路。
对于建州女真,熊廷弼主张在固守辽东边墙之外,还需牢牢控制北关(今辽宁昌图县境内)这个战略支撑点。既可保护海西女真不被建州女真侵吞,也可以联合海西压制努尔哈赤和蒙古喀尔喀五部。
只是这些构想随着熊廷弼的去职很快就被朝廷遗忘,大明用无动于衷应对着建州女真的壮大。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大败后,面对已呈崩溃之势的辽东。神宗和朝堂衮衮诸公又想起了熊廷弼,但熊廷弼本人却表现得很悲观。
熊廷弼是在赴京途中才知晓,朝廷有意让他经略辽东(最初的旨意是任命他为河南道监察御史并宣慰辽东)。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大呼后悔,表示如果迟走几日,他不会同意复起。
因为熊廷弼虽然赋闲在家,但他通过朝廷邸报也深知辽东在他走后又变得糜烂不堪、军伍空虚、士气全无。他在过黄河时,还亲眼目睹了一批由湘西调往辽东的士兵,因惧怕赴辽作战而哗变。
而且熊廷弼也非常不信任辽人,在十年前巡按辽东期间他就向朝廷质疑过辽人,“开原半是达官苗裔,而包藏祸心之强虏,且为之招,有其事而始寒心,晚矣”。当下正逢明军惨败,熊廷弼认为残留的辽军未必会继续为朝廷卖命。
所以熊廷弼做了最坏的打算,向亲友托孤,他觉得有可能回不来了。再加上明军丢了北关,失去了海西女真的屏护,熊廷弼愈发觉得辽东难以据守。这种心理影响,也让他二赴辽东后的战略更趋于以守代攻,他甚至奏请万历放弃沈阳以收缩防线。
注:神宗没有同意放弃沈阳的要求,但熊廷弼还是在实际上弃守了沈阳。只是努尔哈赤攻占开原、铁岭后并未南下攻略河东(转头去对付海西叶赫部),熊廷弼才腾出手重新在沈阳经营防线。
通过《敬陈战守大略疏》可以清晰看出熊廷弼此时的对辽策略,“以固守为正,以短促突击为奇”。
在东南为叆阳,南路为清河,西路为抚顺,北路为柴河三岔儿间,俱当设置重兵,为今日防守,他日进剿之备 … 辽阳以壮中坚有事策应四路 ……
熊廷弼将河东与女真的接触面,分成四个防守区域。分别建设堡垒群并各置三万兵马驻守,辽阳作为后方基地驻两万主力(川浙援辽军)策应四路。镇江、海州、金州、复州等地再各设一万兵马作为后备,以备大战之需。固守不浪战,待女真来撞墙消耗,如果有机会再集合多路围歼进犯之敌。
对于日常具体的军事指挥,熊廷弼也安排的很聪明,那就是他不指挥。给贺世贤的信里写得很明确“一切应撤应留事宜听将军便宜行事。但求南顾辽、北顾沈,以期安全无恙,不佞不能中制也”,只要前线将领不超出他的战略部署,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熊廷弼日常主要做的事,就是干后勤,为辽东索要、筹集军队和粮饷。
但是两个原因导致熊廷弼的战略难以执行下去,一是他不同意朝廷的“辽人守辽土”,二是朝廷的主战派接受不了他的“胆怯”。随着熊廷弼和朝廷对峙的加剧,针对熊廷弼的弹劾就开始了。
熊廷弼刚出关时为了索要兵马钱粮曾说过,“守住辽阳数月,选练人马、整造器械,挨到明春二三月间,大兵一集,何虑不能制之”(这和袁崇焕的五年平辽差不多,都是出于安慰的忽悠)。一些言官就揪住他这句话,反复责难熊廷弼“何时制之”、“出关逾年,漫无定画”……
尴尬的熊廷弼只能以兵马未达到他的要求(他曾奏请发兵十八万)来辩解,但因他的“嘴毒”又将兵、户两部的不少官员给推到了对立面。同时由于固守未知胜时,朝堂很多官员出于财政方面的考虑,也开始督促熊廷弼尽快出兵剿平后金从而站到了他的对立面。
所以熊廷弼稳定河东局势以及他最大的靠山神宗驾崩后,朝廷也就容忍不了熊廷弼继续呆在经略位置上了。
注:“辽人守辽土”即依靠辽东将门资源就地募兵,朝廷考虑的是这比从关内调兵要省钱、省事的多(关内调兵无法常驻,需定期换防让士兵回家)。熊廷弼则认为辽人不仅战斗力不行,而且偏向女真和蒙古,靠不住。
天启元年三月,河东失陷、袁应泰殉国,辽西也有崩溃之险。朝廷的衮衮诸公又想到了熊廷弼,建议天启复起熊廷弼经略辽事。
由于丢失河东,再加上此时关外资源已汇集至巡抚王化贞麾下,熊廷弼已不想再次出任经略。几次推脱不掉之后,他才勉强赴京觐见。所以他在君前奏对时,说了个很泛泛的策略 – 三方布置。
广宁用骑兵对垒河上,以形势格之,而缀其全力;海上督舟师,乘虚入南卫,以风声下之,而动其人心,奴必反顾,而亟归巢穴,则辽阳可复。于是议登莱、天津并设抚、镇。山海适中之地特设经略,节制三方,以一事权。
《三方布置疏》
“三方布置”与其说是战略构想,不如说是索权申请,“山海适中之地特设经略,节制三方,以一事权”。因为无实权,熊廷弼甚至不愿意去关外,他接任后基本上是呆在山海关跟朝廷和王化贞打嘴仗。
广宁惨败后他第一时间也不是像初次出任经略那样,收拢溃兵并组织防御,而是立即撤回山海关,以便和王化贞划清界限、分割责任。
所以熊廷弼第二次出任经略,就不是在为辽西谋划,对如何守住辽西乃至收复辽东也没什么战略构想,他是在向朝廷索权以及和王化贞争权。只是朝廷不愿意解决经、抚间的权力分割问题,反以“同功同罪”将二人捆死在一起。结果广宁大败后,有了熊王二人共论死罪的悲剧。
注:本文资料、数据来源于《熊廷弼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