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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小木匣

文/张刚

出生在新社会,母亲就没有缠脚,应该是幸福的。

但她仍然早早地嫁了人,出嫁的时候大约十五六岁吧,和串联的红卫兵中学生年纪也差不多,红卫兵串联时她跟着姥爷在河滩种地,一卡车一卡车的红卫兵,从村头经过,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路口号一路高歌,大约是去县城破四旧甚至上北京受毛主席接见了。

母亲的胸前也别了纪念章,但她更羡慕红卫兵的红袖章,没进一天校门的她没资格戴,马路上到处飘着红卫兵的传单,但母亲一个字也不认识,出嫁的毛驴就从红卫兵卡车边经过,去了另一个村庄。

父亲是个木匠,做了结婚必备的两只大木箱,下脚料不舍得扔,就做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木匣,像是城里人的梳妆匣,但里面没有任何脂粉,于是母亲就用来装针线。

匣子材质就是普通的松木,上了深红色的漆,外挂一个小铜锁,没有花里胡哨的雕刻,反倒朴拙、结实;虽然不是名贵的木材,但一天天一年年,就有了岁月的浸润和包浆,这只不起眼的木匣,总是淡淡地透露着说不出的一股厚重味儿。

我最早的记忆,就是三岁时分家,抱着这只小木匣,从奶奶的老宅子里走出来,进了另一个属于父母的院子,这是人生的开始。

而这只小匣子,母亲就放在炕头,里面尽是针头线脑,鞋样碎布,庄稼人农活繁重,只有在农闲时,母亲才有空拿起针线,为一家老小做布鞋,补衣衫;匣底碎布中还包着鸡蛋换来的零钱,我总是盼着赶集时,母亲打开小铜锁,变戏法似的从木匣里面掏出几毛钱来,到集上去,嚷嚷着要买个油饼或买糖块儿。

我小时顽劣,痴迷小人书,可家里买不起,于是就偷了父亲的钱,或偷了母亲的鸡蛋贱卖,又从镇上新华书店里买了小人书,如《岳飞传》《兴唐传》《水浒传》,全是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忠烈故事,这些侠肝义胆总让一个农家少年血脉偾张,我的童年就沉浸在“风波亭”“单鞭夺槊”“三打祝家庄”“霍元甲”“精武门”等等这些脍炙人口的侠义故事中不能自拔。

小人书藏哪里呢?就把母亲的针线全拿出来扔在一边,把小人书全部藏在了小木匣里,上锁,钥匙自己拿着。但母亲大约也知道,却不说破。

但是父亲终于发现钱丢了,追查起来,先是一把拽掉小锁,把小人书一本本撕个粉碎,接着就把我粗绳吊起来,吊在房檐上,狠劲儿打!屁股都被打开了花。母亲哭着护着,也护不住,我这文学启蒙的梦啊,差点儿碎了,真是眼泪哗哗的。

小木匣仍在,只是锁坏了,于是又成了母亲的针线盒子,重新装进了针头线脑,鞋样碎布。每年她总要纳十多双鞋子,缝补的衣衫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于是缝缝补补,也仿佛成了她人生的全部,就像这脚上永远是黑色的布鞋,身上永远是灰蓝的衣衫,没有其他亮丽的色彩。这个锁不上的小木匣,本该装着少女的秘密,可不识一字,母亲这辈子也就没有秘密。

也许是因为母亲护犊子的原因,我对她一直心存感激。父亲吊我在房檐上打,那是个大冬天,手上的冻疮被打裂了,掉了一块皮,母亲找来陈年的猪油涂在伤口上,仔细地包扎,但还是留下了永远的伤疤。时间消磨了一切,对父亲的记恨也早消散了,然而对小木匣的喜爱从没消散。

考上大学那年,要远离故乡了,家里没啥可带的,唯独带着这个小小的木匣上路了,权当书匣子,又在里面装了两只故乡的苹果,再经过一冬的发酵,果香浸透了匣壁,里面的书也带上了果香的味道。

母亲这辈子是没有什么故事的,嫁给了一个普通的男人,也等于嫁给了繁重的农活。她这辈子的故事都装不满这个小小的木匣,可她这辈子的岁月也是沉重的,浓缩了一辈子的苦难。这只小木匣,是她留给我最宝贵的念想,这里也有母亲苍老的青春。

从此以后,这个小木匣就成了我的随身之物,里面装着我的一些小零碎。结婚后,妻子发现了这个小木匣,也说不出的喜欢,给她讲了木匣的故事,并小心地托付给了她,她把最宝贵的结婚证书,压在了匣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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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