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
文/张刚
庄子上(村庄,不是哲学家的庄子)和庄子上相似,庄稼汉和庄稼汉也相似,于是过的日子也就差不多。
无非是种几墒薄地,务几墒庄稼,天天吃几碗面条,或煮几颗洋芋蛋。
庄子上每年都要去世几个人,或者要有人结个緍,或者有人要生个儿子,总之这就是庄稼汉的普通生计。
每当傍晚的时候,庄子会被炊烟笼罩着,有农夫呼鸡唤狗吆猪,还有人在打孩子骂婆娘,还有孩子高声喊叫着爷爷大大饭熟了来吃饭啊快来吃饭啊,但即使是甩汤,也喊吃饭啊吃饭啊。
我喜欢端着饭碗一个人蹴在门洞里,因为我们家的巷子太深了,巷子尽头就只有我一家人了,门口就没有来往的人了。没人说话,我就端着饭碗,去旁边的园子里看猪吃完食了没有,猪在吃,我也在吃。
有时端着饭碗,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看着月亮从东边树梢上爬上来了,母亲正在那边催着要碗呢,再不吃完锅就涮完了要关灯了。
庄子是个小社会,该有的就该有,比如小商店,还有各种匠人,有阴阳,但也有医生、教书匠、司机、泥瓦匠、劁匠、杀猪匠以及各种各样小手艺的人。
庄子是个小社会,该有的就该有,比如还有四处转箨笼的人,当小小包工头的人,还有开小商店做生意的人,还有每年一定要种几分地的党参卖钱的人,还有专门饲养母鸡下蛋卖钱的人。
庄子是个小社会,当然还有那啥,就是被人称作烂鞋的人。庄稼人的钱口袋瘪,但好这一口的人,吃了这一口没钱就得拿东西顶账。比如有贩猪娃子的人,到寡妇家里那什么一下,就拿一头猪娃子顶债,或一头猪娃子顶好几回债,这债一次次记得可清呢。有一年,有一个倒油葫芦(卖油的人)的油货郎,到一个庄子上,想到相好的寡妇家里那什么一下,可看天晚了,怕回去晚了又让媳妇骂,路过人家那女人家门口,忍了忍,就闪着油担子又往家走。边走边卷了一锅老旱烟抽着,自言自语:“X啊X,你这惹事的头,不是我担担闪得紧,又要搭上几葫芦芦油。”后来有一首流行歌叫《愁啊愁》的唱开了,我们同学把这话套用这个谱子,在校园里高唱。
庄子是个小社会,光棍瞎子哑巴疯子也应该有,于是每个庄子里都有这么一两个人存在,庄子上的疯子说疯也不疯,照样地能下地干农活,但干得不是很利索。这真是件奇怪的事,这让人一直想不明白,就是一个三五户人的小庄子,这些也都存在着,当然有时不可能面面俱到,比如赤脚医生那也不可能各个庄子上都有,找不到医生,病人逼急了,就自己给自己揣摸着打屁股针。
庄子是个小社会,庄里也闹鬼有的人家里也闹鬼,听说有家人家里闹鬼天天夜里门响,时间长了主人都嫌麻烦不理鬼了,那鬼自己感到没意思了就自个儿走了,门就不响了。还有一家人听隔壁请了阴阳在驱鬼,这阴阳先生念经先“请神经”,请来上界神仙坐镇,那时流行录音机,这人就把隔壁阴阳念的“请神经”录了下来。但驱鬼仪式之后阴阳先生还要念一遍“送神经”,这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没录。结果他闲着没事在自己家里放录音机,放的是“请神经”,把神请来了,没录“送神经”送不走,没办法了又请阴阳来念“送神经”。
当然更少不了也过各种红白喜事。就说那白事吧,基本上每年也得办。我所在的庄子过去一年去世三个人,年年如此,这几年老人不多了,但一年也得走一个。该到谁了,大家心里也基本都有数,一个个地数着来,差不多该到自己了就做寿衣做活寿(棺材),等那一天的到来,基本上不出什么岔子。当然有时也有意外,那就是突然得了什么急病或者突然遭鬼打之类,庄稼人也只是叹息几声,冬天在巷道里晒着太阳谝闲时集体回忆几句,好像集体回忆一个仿佛昨天但又很遥远的故事。再就是一个人殁了日子过得更快,那人好像是死了没多久,怎么就烧十年祭日纸了呢?
庄子是个小社会,东家的长短,会在瞬间传到西家,西家的长短,也传得一样箭窜。这长短有时传着传着,传的人口语儿不对头,传着传着意思就变了,就传出了是非。东家西家的少不了得干上几架,打架干仗一般都是婆娘的专利,而男人们就是旁观者加油者。
婆娘女人之间干仗,照例是先要对着骂,先骂先人祖宗,再到破鞋烂鞋;接着就是互相对着脸唾,一个个地唾得满脸流水流粘乎乎的黄稠鼻涕;然后就是开打,照例是婆娘女子抱成一团在那里撕扯,撕了上衣后再撕下衣,到撕裤子的时候婆娘的血气也耗得差不多了,这时观战的才会上去拉开她们,好了好了,有啥说不开的呢,好了好了,回家了回家了。
两个泥棒一样的婆娘口里还在互相问候着对方的先人祖宗,愤愤不平地回家做饭去了。
可是过了若干天若干年,东家西家又会好得不得了,你挖我一碗酸菜,我倒你几勺酱油,好得就差一个锅吃饭了。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