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安市场
文:梁实秋
北平的东安市场,本地人简称为“市场”,因为当年北平内城里像样子的市场就只有这么一个。西城也有一个西安市场,那是后来兴建的,而且里面冷冷落落,十摊九空,不能和东安市场相比。北平的繁盛地区历来是在东城。
我家住的地方离市场很近,步行约二十分钟,出胡同口转两个弯,就到了。市场的地点是在王府井大街金鱼胡同西口的把角处。我十岁左右的时候,常随同兄弟姊妹溜达着去买点什么吃点什么或是闲逛一番。
东安市场有四个门,金鱼胡同口内的是后门(也称北门),王府井大街的是前门,前门往南不远有个不大显眼的中门,再往南有个更不大显眼的南门。
进前门,左手是市场管理处,属京师警察厅左一区。墙上吊挂着一排蓝布面的记事簿子,公事桌旁坐着三两警察,看样子很悠闲。照直往前走,短短一截路,中间是固定的摊贩,两边是店铺。这条短路衔接着南北向的一条大路,这大路是市场的主干线。路中间有密密丛丛的固定摊贩,两边都是店铺。路面是露天的,可是各个摊贩都设法支起一个布帐篷,连接起来也可以避骄阳细雨。直到民国元年(编者注:1912年)二月间,大总统袁世凯唆使陆军第三镇曹锟驻禄米仓部队兵变,大掠平津,东安市场首当其冲,不知为什么抢掠之后还要付之一炬。那一夜晚,我在家里看到熊熊大火起自西南,黑的白的浓烟里冒着金星,还听得到噼噼啪啪的响。这一把火把市场烧成一片焦土。可是俗语说“烧发,烧发”,果不其然,不久市场重建起来了,比以前更显得整齐得多。布帐篷没有了,改为铅铁棚,把整条街道都遮盖起来,不再受天气的影响。有一点像现今美国的所谓Mall(商场街),只是规模简陋许多,没有空气调节器。
我逛市场总是从后门进去,一进门,觌面就是一个水果摊,除了各色水果堆得满坑满谷之外,还有应时的酸梅汤、玻璃粉、果子干,以及山里红汤、榅桲、炒红果、糊子糕、蜜饯杏干、蜜饯海棠,当然冬天还有各样的冰糖葫芦。这些东西本来大部分是干果子铺或水果店发卖的货色,按照北平老规矩,上好的水果都是藏在里面的,摆在外面的是二等货,识货的主顾一定坚持要头等货,伙计才肯到里面拿出好货色来,这就是“良贾深藏若虚”的道理。市场的水果摊则不然,好货色全摆在外面,次货藏在桌底下。到市场买水果很容易上当,通常两个卖主应付一个买主,一个帮助买主挑挑拣拣,好话说尽,另一个专管打蒲包,手法利落,把已拣好的好货塞到桌下,用次货调包,再不然就是少放几个,买主回家发现徒呼负负而已。北平买卖人道德低落在民初即已开始,市场是最好的奸商表演特技的地方。不过市场的货色,至少从表面上看,是很漂亮诱人的。即以冰糖葫芦而论,除了琉璃厂信远斋的比较精致之外,没有比市场更好的。再往前走几步,有个卖豌豆黄的,长方的一块块,上面贴上一层山楂糕,装在纸匣里带回家去,是很可口的一样甜点。
进后门右手有一座四层楼,也是火烧后的新建筑。这楼名为“森隆”,算是市场最高大的建筑物了。楼下一层是“稻香村”,顾名思义是专卖南货。当年北平卖南货的最初是前门外观音街的“稻香村”,道地的南货,店伙都是杭州人,出售的货色不外笋尖、素火腿、沙胡桃、甘草橄榄、半梅、笋豆、香蕈、火腿之类,附带着还卖杭垣舒莲记的折扇。沿街也偶有卖南货跑单帮的小贩。“森隆”的“稻香村”虽是后起,规模不小,除了南货也有北货。特制的糟蛋、醉蟹等都很出色。“森隆”楼上是餐馆,二楼中餐,三楼西餐,四楼素食。西菜很特别,中国菜味儿十足,显得土气,吃不惯道地西菜的人趋之若鹜。
进后门左转照直走,就看见“吉祥茶园”。当年富连成的科班经常在此上演,小孩儿戏常是成本大套的,因为人多,戏格外热闹,尤其是武戏,孩子们是真卖力气。谭富英、马连良出师不久常在这里演唱。戏园所在的地方,附近饮食业还能不发达?“东来顺”“润明楼”就在左边。“东来顺”是回教馆,以氽烤羊肉驰名,其实只是一个中级的馆子,价钱便宜,为大众所易接受,讲到货色就略嫌粗糙,片羊肉没有“正阳楼”片得薄,一切佐料也嫌简陋。因为生意好,永远是乱哄哄的,堂倌疲于奔命,顾客望而生畏。“润明楼”就更等而下之,只好以里脊丝拉皮为号召了,只是门前现烙现卖的褡裢火烧却是别处没有的,虽然油腻一点。右边有一家“大鸿楼”,比较晚开的,长于面点,所做的牛肉面,汤清碗大,那一块红亮的大块肥瘦肉,酥烂香嫩,一块不够可以双浇,大有上海的风味,爆鳝过桥也是一绝。
从“吉祥戏院”门口向右一转是一片空场,可是一个好去处。零食摊贩一个挨着一个。豆汁儿、灌肠、爆肚儿、豆腐脑、豆腐丝,应有尽有。最吸引人的是广场里卖艺的、耍坛子的、拉大片的、耍狗能的、耍猴儿的,还有变戏法的。我小时候常和我哥哥到市场看变戏法的,对于那神出鬼没无中生有的把戏最感兴味。有一天寒风凛冽,一大群人围观,以小孩居多。变戏法的忽然取出一条大蛇,真的活的大蛇,举着蛇头绕场巡走一周,一面高呼:“这蛇最爱吃小孩的鼻涕……”在场的小孩一个个地急忙举起袖子揩鼻涕,群众大笑。变戏法的在紧要关头倏地停止表演,拿起小锣就敲:“镗!镗!镗!财从旺地起,请大家捧捧场。”坐在前排凳上的我哥哥和我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往场地一丢,这时候场地上只有疏疏落落的二三十个铜板,通常一个人投一个铜板也就够了,我们俩投了四五个,变戏法的登时走了过来,高声说:“列位看见了吗,这两位哥儿们出手多大方!”这时候后面站着的观众一个个地拔腿就跑,变戏法的又高声叫:“这几位爷儿们不忙着跑啊,家里蒸着的窝头焦不了!”但是人还是差不多都跑光了。
从后门进来照直走,不远,右手有一家中兴号,本来是个绒线铺,实际上卖一切家用杂货,货物塞得满满的,生意茂盛。店主傅心精明强干,长袖善舞,交游广阔,是东安市场的一霸。绒线铺生意太好,他便在楼上开辟出一个“中兴茶楼”,在绒线铺中央安装一个又窄又陡的木梯,缘梯而上,直登茶楼。茶楼当然是卖茶,逛市场可以在此歇歇腿儿,也可以教伙计买各种零食送到楼上来,楼上还有几个雅座。傅掌柜的花样多,不久他卖起西餐来了。他对常来的茶客游说:“您尝尝我们的咖喱鸡,我现在就请您赏脸,求您品题,不算钱,您吃着好,以后多照顾。”一吃,果然不错。那时候在北平,吃西餐算时髦,一般人只知道咖喱的味道不错,不知道咖喱是什么东西,还以为咖喱是一种植物的果实,磨成粉就是咖喱粉,像咖啡豆之磨成咖啡那样。傅掌柜又说:“您吃着好,以后打个电话我们就送到府上,包管是滚热的,多给您带汤。”一块钱可以买四只小嫩鸡煮的整四只咖喱鸡,一大锅汤。不久他又有了新猷:“您尝尝我们的牛扒。是从六国饭店请来的师傅。半生不熟的、外焦里嫩的、煎得熟透的,任凭你选择。”牛扒是北平的词儿,因为上海人读排为扒,北平人干脆写成为牛扒。“中兴茶楼”又拓展到对面的一层楼上,场面愈大,也学会了西车站食堂首创的奶油栗子粉。这一道甜点心,没人不欢迎,虽然我们中国的奶油品质差一点,打起来稀趴趴的不够坚实。
“中兴”的后身有两座楼,一个是丹桂商场,一个我忘了名字。这两座楼方形,中间是摊贩的空场,一个专卖七零八碎的小古董小玩意儿,一个是卖旧书。古董里可真有好东西,一座座玻璃罩的各种形式的座钟,虽然古老,煞是有趣。古钱币、鼻烟壶、珠宝景泰蓝等也不少。价钱没有一定,一般人不敢问津。北平特产的小宝剑小挎刀是非常可爱的。我在摊子上买到过一个硬木制的放风筝用的线桄子,连同老弦,用了多少年都没有坏,而且使用起来灵活可喜。我也在书摊上买到过好几部明刻本诗集,有一部铅字排的仇注杜诗随身携带至今,书页都变成焦黄色了。
斜对着“中兴”,有一家“葆荣斋”,卖西点,所做菠萝蛋糕、气鼓、咖啡糕等都还可以,只是粗糙一些,和法国面包房的东西不能比。老板姓氏不记得了,外号人称“二愣子”,有人说他是太监,是否属实不得而知。市场里后起的西点还有两家,“起士林”和“国强”,兼做冷饮小吃,年轻的人喜欢去吃点冰淇淋什么的。有一家“丰盛轩”酪铺,虽不及门框胡同的,在东城也算是够标准的了,好像比东四牌楼南大街的要高明些。
越过“起士林”往南走,是一片空地,疏疏落落的,有些草木,东头有一个集贤球房,远远的,可以听到辘辘响,那是保龄球,据说那里也有台球。我从来没有进去过。那个时代好像只有纨绔子弟或市井无赖才去那种地方玩耍。
逛市场到此也差不多了,出南门便是王府井大街,如有兴致可以在中原公司附近一家茶馆听白云鹏唱大鼓,刘宝全不在了,白云鹏还唱一气,老气横秋,韵味十足。那家茶馆设备好,每位客人占大沙发一个,小茶几一个,舒适至极。
听完大鼓,回头走,走到金鱼胡同口,“宝华春”的盒子菜是有名的,酱肘子没有西单天福的那样肥,可是一样地烂,熏鸡、酱肉、小肚、熏肘、香肠无一不精,各买一小包带回家去下酒卷饼,十分美妙。隔壁“天义顺酱园”在东城一带无人不知,糖蒜固然好,甜酱萝卜更耐人寻味,北平的萝卜(象牙白)品质好,脆嫩而水分少,而且加糖适度,不像日本的腌渍那样死甜,也不像保定府三宗宝之一的酱菜那样死咸。我每次到杭州我舅舅家去,少不了带点随身土物,一整块“宝华春”青酱肉,一大篓“大义顺”酱萝卜,外加一盆“月盛斋”酱羊肉,两个大茎蓝,两把炕笤帚。这几样东西可以代表北平风物之一斑。
现在的北平变了。最近去过的人回来报道说,东安市场的名字没有了,原来的模样也不存在,许多许多好吃好玩的事物也徒留在记忆里,只是那块地无恙。儿时流连的地方,悠闲享受的所在,均已去得无影无踪。仅仅三四十年的工夫,变化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