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先生是货真价实的一代宗师,其学问得到了几乎众口一辞的高度评价,然而关于陈先生文章的好坏,却颇有一些争议。
说陈寅恪的学问好,文章不佳,始作俑者似乎是胡适。1937年2月,胡适病愈出院,在家休养,读陈寅恪的文章,日记中有这样一段话:“读陈寅恪先生的论文若干篇。寅恪治史学,当然是今日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的人。但他的文章实在写的不高明,标点尤懒,不足为法。”
胡适所谓“最渊博,最有识见,最能用材料”云云,对一个从事学术工作的人来说,无疑是最高的赞誉了,可是“文章实在写得不高明,标点尤懒,不足为法”,又何所指?有人尝试对胡适此言作出了解答,“因陈氏写作始终用其独特的文言文,主张白话文的胡适自不会赞同欣赏。”可是,据美籍华裔历史学家汪荣祖先生撰文记载,钱锺书先生也曾亲口对他说,陈氏的文章写得不高明。众所周知,钱锺书也多用文言文进行写作,他说陈寅恪文章不高明,显然不是缘于白话和文言的歧异,而是根据文言的标准,认为陈氏之文不够典雅。
笔者一直困惑,陈寅恪先生平生浸淫于传统文化,即使没有专研辞章之学,以其功力,撰文也应该是信手拈来自成妙谛。像先生传世的《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文中充满的一股郁勃之气,对读者极具感染力,而其学术论文则以周详、缜密见长,真正到了风雨不透八面拒敌的地步,怎么会落得个“实在不高明”的讥评呢?
近读《闲堂书简》,我的这个困惑终于解开了。《闲堂书简》是著名学者程千帆生前写给朋友和弟子的书信集,其中一封致弟子的信中,就谈到了“寅老之文不工”的问题。对这个问题,程先生明确断定:“其实这是一种误解”。为什么呢?程先生说:因为陈寅恪钻研的虽为国学,但其方法已和西方近代学术接轨,“在资料的引用方面,宁可使文章拖沓,而不愿有所遗漏,即风格不纯,亦所不顾,宁可失其美,必须求其真”,这样的旨趣就离传统的义理、考据、辞章并重的标准很远,文章风格显得不那么纯粹而典雅了。程千帆进而认为,陈寅恪先生并非不能为文,其所追求的,“放在第一位考虑的,是另外一种东西,而不仅是文章之美。”
程千帆先生的一番话让人豁然开朗。按传统辞章学的要求,古人引文可以节要,可以概括,也可以改写,这样就可以使引用之文和自己的文笔融为一体,但按现代学术的标准,如此处理,文章是显得漂亮了一些,却“失真”了。而同为学术大师,又同样以文言写作,由于钱锺书先生运用的是传统笔记的体裁,多为短文,自不妨其笔调雍容,如果改写考据翔实的长篇论文,恐怕也不得不对文章的美感有所放弃吧?
现代学术之文,追求的是严谨和缜密,而非表面的纯粹和典雅。陈寅恪的文章正是学术之文的典范,简单用旧辞章学的模子去套,只能得出似是而非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