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晓明
汪曾祺,江苏高邮人,中国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汪曾祺曾三次游泰山,第一次是在上世纪70年代,作为编剧在山东宣传京剧样板戏《沙家浜》时,途经泰山,为了亲身体验剧中新四军伤病员“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的精神。1987年和1991年,他两次登临泰山,并留下散文作品《泰山拾零》和《泰山片石》。
汪曾祺儿童时代就向往泰山,高邮县的东岳庙离他的家门不远,他和东岳大帝早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邻居”。进了私塾,汪曾祺所学多是桐城派的古文,而印象最深、背得最熟的就是姚鼐的《登泰山记》:“戊申晦,五鼓,与子颍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樗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泰山,就这样深深地吸引了汪曾祺。
“到莱芜爬泰山”
前些年在泰安和莱芜两地间曾盛传这么一个笑话,说莱芜为了扩大宣传效应,有“请到莱芜爬泰山”的说法。实际情况,莱芜和泰安接壤,况且区划调整前,莱芜曾由泰安市代管,到莱芜爬泰山也没错。
“我们顺便到莱芜看了看。”汪曾祺曾写过一篇叫“莱芜讴”的文章,收录在他的《泰山拾零》系列中,写于1987年3月24日。他写道:“莱芜有中国最大的淡水养鱼湖,据说湖的面积有三个西湖大。坐了汽艇在湖里游了一圈,确实很大。有几只船在捕鱼,鱼都很大。”
对于雪野湖的鳜鱼,他写道:“午饭、晚饭都上了鳜鱼,鳜鱼有七八斤重,而且不止一条。可惜煮制不甚得法,太淡。凡做鱼,宁偏咸,毋偏淡。厨师口诀云:‘咸鱼淡肉’——肉淡一点不妨。这样大的鱼,宜做松鼠鱼,红烧白煮皆不宜入味。”
鳜鱼是汪曾祺最喜欢吃的鱼,他曾专门写过一篇《鳜鱼》,认为鳜鱼刺少、肉厚,蒜瓣肉,细、嫩、鲜。对于鳜鱼的做法,他觉得清蒸、干烧、糖醋以及做松鼠鱼,皆妙。如果汆汤,汤白如牛乳,浓而不腻,远胜鸡汤、鸭汤。
吃完了雪野湖的鱼,汪曾祺晚上还看了莱芜梆子,他写道:“晚上看了莱芜梆子。莱芜梆子的特别处是每逢尾腔都倒吸气,发出‘讴——’的声音。所以叫做‘莱芜讴’。倒吸气,向里唱,怎么能出声音呢?我试了试,不行。这种唱法不知是怎么形成的,别的剧种从无这样的唱法。由‘莱芜讴’我想到‘赵代秦楚之讴’会不会也是这种唱法?‘讴歌’,讴和歌应该是有区别的。‘讴’,会不会是吸气发声?这当然是瞎想,毫无佐证。不过我在内蒙古确曾遇到一个蒙古人,他的说话方式很特别,一句话的上半句是呼气说出的,下半句却是吸着气说的。说不定古代曾有过吸气而讴的讴法,后来失传了。”
对于戏曲,汪曾祺是行家里手,他是《沙家浜》的主要编剧,“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的经典唱词就出自他的笔下。另外,他还写了《杜鹃山》《范进中举》《一捧雪》《大劈棺》等剧目。他纵谈戏曲艺术的文章,结集为《汪曾祺说戏》一书,2006年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
汪曾祺不但会写戏,自己还会唱一些京剧和昆曲的片段。那年他头一次听莱芜梆子,就抓住了这个剧种的最大特色,那便是“讴”的唱腔。
“泰山是一面镜子”
汪曾祺老先生一生共爬过3次泰山,1987年他去泰山,写了《泰山拾零》,前面提到的“莱芜讴”就是其中的一个小题目。此外,他还写道:“泰山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经石峪。在半山的巉岩间忽然有一片巨大的石板,石色微黄,是一整块,极平,略有倾斜,上面刻了一部《金刚经》,字大径斗,笔势雄浑厚重,大巧若拙,字体微偏,非隶非魏。郭沫若断为齐梁人所书,有人有不同意见。经石峪成为中国书法里的独特的字体。龚定庵谓:南书无过《瘞鹤铭》,北书无过《金刚经》。《瘞鹤铭》在镇江焦山,《金刚经》即指泰山经石峪。为什么在这里刻了一部经?积雨之后,山水下注,流过石面,淙淙作响,有如梵唱,流水念经,亦是功德。”
1991年7月,汪曾祺应邀到泰山参加散文笔会,带着自己的思考和使命,他第3次走进泰山。
汪曾祺在《泰山片石》“泰山很大”题目下写道:“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我十年间两登泰山,可谓了不相干。泰山既不能进入我的内部,我也不能外化为泰山。山自山,我自我,不能达到物我同一,山即是我,我即是山。”
在此文中他又写道:“但是,又一次登了泰山,看了秦刻石和无字碑(无字碑是一个了不起的杰作),在乱云密雾中坐下来,冷静地想想,我的心态比较透亮了。我承认泰山很雄伟,尽管我和它整个不能水乳交融,打成一片。承认伟大的人物确实是伟大的,尽管他们所做的许多事不近人情。他们是人里头的强者,这是毫无办法的事。在山上呆了七天,我对名山大川、伟大人物的偏激情绪有所平息。同时我也更清楚地认识到我的微小,我的平常,更进一步安于微小,安于平常。这是我在泰山受到的一次教育。从某个意义上说,泰山是一面镜子,照出每个人的价值。”
这次笔会彻底改变了他之前两次来泰山“山自山,我自我”的“不能认同”,在泰山的博大、恢宏、宽厚、平和中终于找到了自我,也真正识得了五岳独尊的泰山,并留下这样一句话:“能不能这样讲,曾经笔会难为会,除却泰山不是山!”这两句套用元稹《离思》的即兴诗作,是汪曾祺先生在泰山散文笔会新闻发布会上的即兴发言。
可亲可敬的“小老头”
在1991年7月泰山散文笔会后,回到北京的汪曾祺写了《泰山片石》系列篇,涉猎了“碧霞元君”“泰山刻石”“担山人”“扇子崖下”“中溪宾馆”“泰山云雾”,在写景的同时,无不穿插人间烟火,几个泰山人物灵动地跃然纸上。
在《泰山片石》“担山人”题目下他写道:“我在泰山遇了一点险。在由天街到神憩宾馆的石阶上,叫一个担山人的扁担的铁尖在右眼角划了一下,当时出了血……”这里汪曾祺写了两个人物,一是把他划伤的年轻担山工,这一幕的确很危险,久居泰山脚下的人都知道,挑山工在盘道上换肩,要离他远远的,担子一横,面积很大,不小心很容易被担子铁制尖头戳划伤到。汪老爷子宽宏大度,幽默风趣,没有“纠缠”年轻的担山工什么事,体谅担山工的不易。
同时他还写到泰山管委副主任路宗元,“听泰山管理处的路宗元同志说,担山人,一般能担一百四五十斤,多的能担一百八。他们走得不快,一步一步,脚脚落在实处,很稳。呼吸调得很匀,不出粗气。”路宗元是我父亲的同学和好朋友,一直从事文保工作,对泰山颇有研究,有泰山专著出版,具有学者风范,当年全程负责泰山散文笔会的接待和会务工作,肯定和汪老爷子有共同语言。
作为美食家,当然少不了写吃的。汪曾祺在“中溪宾馆”中写道:“泰山可吃的野菜有一百多种,主要的是有三十一种。野菜不外是两种吃法,一是开水焯后凉拌,一是裹了蛋清面糊油炸……”
汪曾祺还给宾馆的服务员一个叫米峰的姑娘买的《蒲桥集》书扉页上签了名,并写了几句话。为所居住的中溪宾馆写了一幅四尺横幅:溪流崇岭上,人在乱云中。
后据在现场的人回忆,在泰山笔会上,他写字赠送给东道主,请与会者叶梦弄点酒来陪他喝,他说只有喝了酒,字才写得好。叶梦听命陪他喝。汪先生喝一杯,写一幅字。喝着喝着汪老就写了一大摞字。
这里,我们体会到了汪曾祺老先生对泰山的一往情深,喜欢泰山的野菜,喜欢泰山的水,喜欢泰山的云雾,喜欢泰山的人,与泰山中天门中溪宾馆经理朱正伦的互动;与宾馆服务员米峰的书来文往;在泰山上度过7天,但与宾馆以及工作人员结下深厚友情,恋恋不舍之情,仿佛跳出字面。
32年过去了,汪曾祺先生在泰山的片石留印,仿佛历历在目,今天重温,意犹未尽,像夏日雨后泰山松石一样散发着一种沁人的清香。
(本文作者为中国粮食行业协会、中国粮食经济学会理事,文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