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时节,赵公山里已明显感到寒意,山风吹过,厢房后面的一排杉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划过彩钢瓦房顶从屋檐掉下,落地后又被风四处吹散。

花白胡子的鲁道长翘着二郎腿坐在财神殿门槛边的板凳上,用打火机点燃了含在嘴里的烟斗,他蓝色道装的袖子似乎短了一截,漏出里面破洞的秋衣,挽起的裤腿和旧胶鞋上也沾满了泥土,几只田园犬在他脚边徘徊打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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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长,这座庙最早是什么时候修建的?能讲一下它的历史吗?”

“最早啊,商朝时候建的。”鲁道长吧嗒着烟斗回答。

“乱说。”我觉得道长语出惊人,他可能在跟我开玩笑。

“我乱说?人家资料上记载的,我啥子乱说。”鲁道长有些生气。

“可是东汉时张天师才创立道教,距今不过1800年,商朝可是3000多年前了啊。”我不信作为一个道士他连这个常识都不知道。

“张天师?张天师创教才啥子时候,李老君早还是他早嘛?”鲁道长的言语中带着一丝不屑。

我一时语塞,竟无力反驳。

狗叫了两声,又上来几个登山的游客,她们拄着棍子拖着疲惫的步伐走进庙里,有人要买饮料,有人要烧香,鲁道长起身去招呼她们。

这里是赵公山半山腰的“赵公祖庙”,以前叫“庆云寺”,是东线上赵公山金顶的必经之路,无论是上山还是下山的游客路过此处都会进来歇脚,因为从登山入口到金顶这段漫长的旅程中,也就只有这座赵公祖庙和金顶的赵公庙两处有人烟,而作为财神赵公明隐居修炼和成都户外圈“入门级徒步路线”的福地赵公山,无论是节假日还是平时,求财和登山的人都趋之若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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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没有信号,鲁道长拿着贴有收款码的牌子领着游客去了后门厕所那边,因为只有那里能搜到一点微弱的信号和网络,而几乎每个要付款的游客都需要他进行这个操作。

鲁道长每天除了晨钟暮鼓上香以外,白天都是守在庙里,给随时会路过需要买东西或烧香的游客提供服务,因为庙里就他一个人。

所以,上下山的游客几乎都能看到他,不是坐在财神殿门口跟人聊天,就是坐在摆放着饮料和泡面的桌子边抽烟,而他本人也很健谈,喜欢跟游客摆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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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公山这几座财神庙,就我这儿是最灵验的。”当他招呼完了游客,又跟我聊起来。

“真的吗?”我不太相信,毕竟规模最大的那座赵公祖庭人气最高,香火最旺。

“真的,他们好多人上了山顶下来了还是在我这儿烧香,而且这个庙风水也最好,你看嘛,左青龙右白虎,这儿是龙头位置。”说着,他还给我指了大殿正对出去的两边山林。

听他这么一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进庙的游客上香的概率确实挺高,大香炉里插满了香烛,香灰都堆满装不下了,至于风水嘛就不清楚了。

突然鲁道长问我什么时间了,他要打钟烧香了,一看手机6点了,他说5点就该烧的。

伴随着鼓声、钟声、磬音的依次响起,赵公祖庙止静了,财神爷下班了,山林也逐渐黯淡,时而几声狗叫,还有游客才从金顶走下来,他们经过庙里仍会进来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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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原本就是打算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再登顶看日出的,所以刚到庙里的时候就找鲁道长安排了房间,赵公祖庙是一座不大的全木构三合院,能住的客房只有两间,我选择了朝院里挨着财神殿的一间,虽然打开房门看到的是铺放着各色大花被褥的皱巴巴的通铺,甚至被单上还能看见灰尘和头发,我还是接受了,毕竟山里条件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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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财神殿内油灯闪烁,殿外檐柱上又亮起了一盏灯泡,那是夜晚庙里唯一能看得见的地方,因为山里没有通电,照明全靠鲁道长放在房顶的几块太阳能充电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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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再没有游客经过,山里安静了,空气也冷却下来,我在厨房找到鲁道长,他还没有做饭,正打着电筒在找什么东西,他说他要去弄点菜,随后出门消失在黑暗中。

其实安排住宿的时候鲁道长是拒绝提供晚饭的,他说庙里不卖饭,只有泡面,因为他觉得做饭比较麻烦,主要是没有菜。

虽然山里地方宽,鲁道长却没有种任何蔬菜,作为一个长期住山守庙的道士,这点倒是少见。

良久不见鲁道长身影,庙里静悄悄的,饥饿和冷意袭来,我和朋友四处找他,最后他出现在后门一棵银杏树下,他戴着头灯,手上提着一个袋子喘着气往回走,头灯的余光照得他的胡子更白了,他头上的混元巾不见了,只看到光秃的脑颅和后脑勺那撮少得可怜还别着簪子的头发。

原来他是去坡里找野菜去了,他手上的袋子里装着大半袋阳荷,这种野味也只有深山里才有,朋友说他以前都没见过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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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陋的厨房里,在我们三个人的合作下,晚饭终于摸黑做出来了,洗净切片之后的阳荷被鲁道长炒熟,成了桌上唯一的一道菜,米饭也是道长炒的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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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今晚上要是不吃饭的话,我打完钟之后就打算下山背东西去了。”饭桌上,鲁道长突然说道。

“都那么晚了还下山,回来不得半夜了。”虽然我知道庙里卖的那些矿泉水、饮料、泡面和香烛都是靠鲁道长自己背上山的,但是从最近的公路走上来都要一个多小时,何况还是晚上背着东西,道长却说得很轻松。

“没得办法,我基本上都是那个时候下山,白天必须要守在庙里,你们也看到的,随时都有人来,我一个人走不开,所以我不想给游客煮饭呢,搞不赢。”鲁道长有些无奈。

“那你平时几点吃晚饭呢?”我想,他自己总要吃饭吧。

“两三点嘛。”鲁道长不假思索的回答。

“两三点?”我还以为是他听错了,以为我问的是午饭。

“有的时候忙得不晓得时间了,一看5点天都要亮了,就干脆不吃了。”鲁道长说。

“那么晚?那不是通宵了?”我和朋友都很震惊,不敢相信。

“那么晚你都不睡觉吗?在忙什么呀?”

“忙啥子?事情多得很,你看庙里里里外外哪件事不是我做嘛,我晚上还要打起电筒去山里捡柴火呢。”鲁道长情绪有些激动。

接着又道:“那些上山的人都觉得我一天好清闲的样子,光坐在那儿啥事不干,实际上我白天守到耍起,活路全部都堆到晚上干了。”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也是那么回事。

“所以说,你们看我为啥子不种地呢,要有时间嘛。而且你把那些菜种起,长得好好的,有些爬山的看到了就把它掏起跑了,我以前又不是没种过,所以现在干脆不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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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道长说有人摘菜这句话的时候我还不太相信,以为是他不想种菜找的借口,直到第二天早上当我发现我放在门口的登山杖不翼而飞了,才觉得道长说的可能是真的。

“那你这样天天熬夜干活,长期下去对身体也不好啊,你就没想过收个徒弟或者找个人帮你守庙么”。

“以前也有人来住庙,说是拜师当我徒弟,但是没待到一个月就走了。”鲁道长说:“这里的条件一般人待不住的。”

“这个庙一直都是你一个人守吗?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我继续问他。

“几十年了嘛。”到底几十年他也说不清楚,可能他都忘了。

但是从后面的聊天中得知,鲁道长是彭州人,早年阳平观出家,在青城山的道观也待过,但时间不长,他在离开青城山后被人叫来了赵公山,他刚到赵公祖庙的时候这里还叫“庆云寺”,有一个居士守着,那个时候庙里的建筑还很破旧,后来经过修缮才有了现在的格局,再后来居士不在了,就剩下鲁道长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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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讲述出家前的经历也能听出,鲁道长从小没读过什么书,年轻时也受过苦,干过不少体力活,生活坎坷,但是出家后早些年在道观待得也不如意,后面来了赵公山可能要好一些,特别是近几年随着赵公山徒步的游客越来越多,带动了庙里的香火,加上他卖点饮料和泡面,收入还是有的。

不过鲁道长表示一个人住山守庙的生活还是艰苦。

“小庙虽然苦,但至少是你自己当家做主,一个人多简单自在啊。”

“那倒也是。”他苦笑一下,觉得我说的似乎有道理,但随即又表示,自己当家操心的事更多,比如厨房屋顶破洞漏雨,灶头没有烟囱烧火青烟直冒,他还要找人把厨房收拾一下。

挂在墙上的头灯暗了,已经10点了,几只狗蜷在灶前的柴堆里睡着了,朋友早已回房间休息,鲁道长才吃完第三碗冷饭丢下筷子,我赶紧起身收拾碗筷,不然他还能继续聊下去。

财神殿的两盏灯依然亮着,灯光外夜色如墨,山里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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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间门口,鲁道长叫住我:“今晚上的月亮好看,你去看嘛。”

说着他用手里的烟斗指了指后门厕所方向,我跟着他走过去,就在白天游客们举着手机来回搜索网络扫码付款的那个位置,我站在那里,看到了山下灯火璀璨的都江堰城市,它在夜晚是那样光彩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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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透过厚密的杉树叶,我隐隐看到了鲁道长说的月亮,它圆圆的挂在都江堰上空,像一个橙色的大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