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古典名著《水浒传》中,那“累代金枝玉叶,先朝凤子龙孙。丹书铁券护家门,万里招贤名振”的描述,如同神秘的画卷,徐徐展开了丹书铁券在人们想象中的轮廓。这一历史物件在各朝各代的舞台上频繁登场,它承载的不仅是荣耀与特权,更交织着复杂的政治权谋与命运的无常。
丹书铁券,作为古时皇帝笼络臣子的特殊凭证,与尚方宝剑、御赐黄马褂等奖赏之物同属一类,却又独具特色。它被用来铭刻受赠者的卓著功勋,更重要的是,其背后隐含着一种特殊的承诺:受赠人他日若犯杀身之罪,可免于死刑。因文字镌刻于铁制器物之上,所以被称为“铁券”。在汉代,人们用丹砂填充其上的文字,其外形如瓦片,由此得名“丹书铁券”。自汉代以后,又多用黄金镌刻,也被称为“金书铁券”,它作为我国古代特有的金石档案,见证了无数的宫廷风云和权力更迭。
铁券的赐予,在封建王朝的政治生态中,本应是皇帝对功臣爱惜之情的体现。对于臣子而言,一旦获得铁券,就仿佛被赋予了无上的荣耀,身价倍增不说,还仿佛握住了通往累世富贵的金钥匙,可尊享荣宠,在他们的认知里,这铁券就像是一道坚不可摧的护身符,能让王法远离,使刑吏不敢登门。
追溯历史,铁券最早出现于西汉初年。汉高祖刘邦在初定天下之时,为了笼络人心,巩固统治根基,“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券,金匮石室,藏之宗庙”。彼时,韩信、彭越、英布等开国功臣皆裂土封侯,获赐丹书铁券。然而,西汉初创的铁券制度,尚未赋予其免死功能,它仅仅是一种封侯的凭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其意义更接近现在的荣誉证书。这也就导致持券者触犯刑律后,也难得赦免。韩信、彭越等异姓诸侯王最终被“夷三族”的悲惨结局,也就在这样的制度背景下显得并不那么令人意外。
魏晋时期,天下大乱,政权如走马灯般更迭,权臣当道,纲常伦理在权力的漩涡中几近崩塌。《资治通鉴·梁纪六》记载了北魏胡太后对内侍说的一段话:“刘腾、元叉昔邀朕求铁券,冀得不死,朕赖不与。”从这段记载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太监和权臣为求自保,竟向太后乞求铁券作为护身之符,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当时铁券在权力斗争中的关键作用。到了东魏,情况更加混乱不堪。权臣高澄向孝静帝劝酒,孝静帝因自身处处受制于人而愤愤不平,高澄竟当场发怒,不仅辱骂孝静帝,还对其拳脚相向。在这样的局面下,君王的权威扫地,铁券的颁赐也就毫无公正和秩序可言。
唐代,是铁券颁发较为普遍的时期。它被广泛用于赏赐功臣、招降武将或安抚藩镇。那些获得铁券的人,功劳未必都十分显著,但他们所享有的免死次数却越来越多,甚至可以惠及子孙后代。唐玄宗赐给安禄山铁券,许给他和子孙犯常刑不究、直至免死的极大特权。然而,李唐王朝在中晚期逐渐走向衰落,王室的权威日益衰微。唐德宗时,朱泚称帝,兵围奉天,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率兵驰援,大败朱泚,解奉天之围,立下赫赫战功。但他却遭到近臣的妒忌,屡次被人离间,以至于始终无法见到唐德宗。唐德宗为表示对他的信任,遣使加封他为太尉,并赐铁券。可李怀光却愤怒地将铁券投掷于地,说道:“圣人疑怀光邪?人臣反,赐铁券。怀光不反,今赐铁券,是使之反也!”由此可见,此时铁券的权威性和神圣性已经大打折扣。
在唐昭宗朝,地方藩镇势力继续膨胀,能够受朝廷调度的藩镇寥寥无几。杭州刺史钱镠最初是义胜军节度使董昌麾下的一员骁将,他先后击败王郢,大破黄巢,并且在董昌反叛后,毅然反戈一击,擒获董昌献给朝廷。凭借这些战功,钱镠官拜镇海、镇东两军节度使,并且在897年被唐昭宗赐以铁券,以褒奖他保卫浙江的功绩。这枚铁券上刻有唐昭宗诏书333字,并且用黄金镶嵌,显得格外珍贵。然而,钱镠虽曾上表表达忠诚,但当朱温弑杀唐昭宗时,他并未声讨。待朱温篡唐自立,建立后梁政权,钱镠又上表臣服,并受封为吴越王。从某种角度看,这也是为了保吴越百姓平安的无奈之举。值得庆幸的是,钱氏后人并未辱没祖上的荣光,经过繁衍,成为江浙一带的名门望族。
五代十国时期,河中节度使朱友谦帮助李存勖灭了后梁,建立后唐。李存勖一高兴,就“赐之铁券,恕死罪”。但后来,李存勖身边的伶人陷害朱友谦,称他谋反。李存勖也忌惮朱友谦势力过大,便捏造罪名,将朱友谦及其家族全部诛杀。朱妻张氏临刑前拿出李存勖所赐铁券乞求免死,刽子手们却笑道:“正是今上叫斩耳!”这一场景,无疑是对铁券免死特权的一种无情嘲弄。
宋、元、明时期,铁券的颁赐制度日臻完备。明初,铁券因官秩高低、军功大小而有所区别。爵位高者尺码大,并且依次递减。明代大规模的颁赐铁券有三次。
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大封功臣,“公爵者十人,侯爵者二十八人,铁券丹书,誓诸白水,河带山砺,爰及苗裔”。然而,洪武朝的铁券明文规定谋逆不宥,只有其他死罪可免。如此一来,朱元璋便可以用谋反罪来处置功臣。洪武朝的功臣几乎都不得善终,许多大臣早上还是座上宾,晚上就成了眼中钉,即便他们手中持有铁券,最终仍以谋逆罪被诛杀。李文忠被毒死,蓝玉被灭门,丞相李善长与朱元璋是儿女亲家,却也未能幸免,朱元璋借口天象有“星变,其占当移大臣”,将李善长及其妻女弟侄等七十余人全部诛杀。
永乐年间,明成祖即位,助他夺取皇位的靖难功臣26人皆被赐予铁券。英宗朝“夺门之变”后,从龙有功的底层仕宦也都被复辟成功的明英宗封爵赐券。至此,明朝以军功封爵受赏的祖制被彻底打破。历代铁券的诰词通常都是以皇帝名义御撰而成,唯独拥明英宗复辟的徐有贞铁券上所书诰词是他自撰的。他因治理黄河决口有功,便以夏禹自比,说自己“攒禹成功”,结果触怒龙鳞,被明英宗革职充军。
明代自英宗始,宦官干政现象严重,权势滔天。宦官养子亦能获得铁券,在皇权的支持下,权阉曹吉祥、刘瑾等不仅能随心所欲地左右铁券的颁赐,甚至还能代替天子收回先朝赐给功臣的铁券。由于皇帝昏庸、宦官专权,此后封爵赐券已毫无公正和秩序可言。
伴随着明王朝的灭亡,丹书铁券这一制度也如同落日余晖,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不再被记载。从那些获得丹书铁券的官员的命运来看,这些被封建王朝神化的丹书铁券有着虚伪的一面。它的作用更多地体现在笼络、收买、离间、麻醉功臣或叛臣上。它绝非万能的护身符,所谓的免死多半也都流于形式。由于有了这看似珍贵的铁券,许多人反而陷入了更加危险的境地,于是有人戏谑地说铁券不是免死牌,而是招魂牌。
铁券终归不是避弹衣,皇帝的誓言只是权力游戏中的手段,其最终目的是争取对方信任,维护自己的统治。“墨迹未干言犹在,铁券不救枉死臣。”免死与否,最终解释权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这也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皇权政治的弊端。丹书铁券见证了封建王朝的兴衰沉浮,成为了历史长河中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