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丑丑
穿行在杭州，大部分时候，我和木木都选择走路或乘地铁。
如果要赶时间，或者地铁也不方便到达，我们就叫网约车。每个司机都很有特点，令人难忘。
网约车，就像一片低洼之地。百川汇流，不同年龄、不同行业的人都流到这里了，哭或笑。
司机一
年龄：30+
前职：网咖老板
“没租房，就睡车上，车子是我流动改的家。”
又是一大早去萧山机场。
司机戴个黑框眼镜，格子衬衫，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言不发，看上去很忧郁。
我问他是白班司机还是夜班司机。
他说白班夜班都开，没生意的时候就找个地方停下来，睡几个小时。
我吓了一跳，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啊？”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说：
“没办法，创业失败，欠了很多债。我之前是开网咖的，开了很多家，疫情期间全倒闭了。开始还想硬扛，借钱给员工发工资。后来实在扛不下去了，关门了，欠了很多钱。
“后来又借钱开饭店，又关门了，欠了更多的债。觉得走投无路了。对不起那些借钱给我的朋友。每天都睡不着，得了抑郁症，想一死了之。
“想死的时候，又觉得这样太不负责任了。我死了一了百了，借钱给我的朋友过得也很不容易啊，我不能当个懦夫坑他们。
”听人说，杭州开网约车好挣钱，我就一个人来了,老婆孩子留在安徽老家。没租房，就睡车上，车子就是我流动的家。就想多攒点钱还债。”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命运给了他这么大的难题，他也没有放弃。实在值得敬佩。
我只是告诉他：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要太透支身体。
默默祝福有情有义又仍在努力向前的人，快点从谷底走出来。
司机二
年龄：30+
前职：电商创业者
“像我这样，三十多岁，破产了，就像过期的啤酒。”
司机路不熟。快到路口时，经常犹豫不决。他手机信号也不好，导航播报经常慢半拍。好几次开错路。
他不停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又开错路了。我开网约车才一周，路也不熟，对不起！”
我说没关系。
发现我选的是“一口价”，他长舒了一口气。
司机说，他这辆网约车，是他卖了之前五十多万的车子后新买的。
“我以前做电商，卖车是想回笼一些资金……唉，人不能在太年轻的时候赚很多钱，来得太容易了，不懂得珍惜，再多财富也留不住！
“我2014年开始做电商，那时我才二十多岁，那是最好的时代，我一个月能净赚好几万。现在，唉，一个月只能进账几千，还是毛的，入不敷出！
”短短几年，人生大起大落。当年凭运气赚到的钱，现在凭实力全都亏掉了！
我问：“结婚了吗？”
司机有些落寞:“以前有女朋友，我破产后，她逃走了。现在父母的电话我都不敢接，过年不敢回家，就怕父母催婚。在我们农村，三十多岁还没结婚，是会被别人嘲笑的。
我快到目的地了，听见司机说：
“像我这样的男人，三十多岁老大不小的，又破产了，就像过期的啤酒，谁还愿意跟我啊？”
我想说，三十多岁还年轻着呢，不妨从头再来啊！
可一转念：不要说这么轻巧的话吧。
所有人，都不过正经历着必须经历的生活。
此时此刻，就是这个样子，毫厘不差。没有后悔药。不可能重来。只是经历着这一切。
司机三
年龄：58
前职：萨克斯手、银行职员
“没客人的时候，车里放着音乐，享受独处空间。”
一辆银灰色的“蔚来”停在我们面前。车身光洁，像镜子一样照出了我的身形。
我们拉开车门，坐上后座。内饰是全新的，一尘不染。
司机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士，文质彬彬，戴一副眼镜，雪白笔挺的白衬衫。一张口，字正腔圆，是浑厚的男低音：“你们好!”
车里放的音乐是巴赫的《B小调协奏曲》。
木木有些吃惊，和司机交流：“这音乐是电台播放的吗？”
司机说：“这是我自己拷贝的。我喜欢听古典音乐。”
两个人仿佛遇到了知音，开始聊巴赫。
司机讲话不紧不慢：“巴赫是音乐里的圣人。他的音乐非常抒情。古典音乐是欧洲对地球村的贡献。音乐可以表达很多东西。生活里只要有音乐，就不会太差。”
我很好奇司机网约车之外的职业。
他倒也不隐瞒，缓缓介绍自己。
“今年虚岁58，退休一年多。年轻时候当兵，在部队乐团里吹萨克斯，也吹长笛。很喜欢古典音乐。复员后分配到银行，干了二十多年。
“以前我和太太工作都很忙，聚少离多，所以感情很好。现在两人都退休了，整天待在一起，老吵架。
“太太欣赏不了古典音乐，嫌吵。我也不喜欢整天被她指挥干这干那，还老不满意。
“索性出来开网约车，还能赚点零花钱。遇到投缘的客人，就像你们这样的，聊聊天，也开心。没客人的时候，车里放着音乐，享受独处空间。比在家里轻松自在。太太不用管我，做她自己喜欢的事儿，也挺开心。”
说话间，我们就到了。突然明白，这位司机身上的自信如何而来。
他的存在是有根基的，那就是对音乐的热爱。有音乐依托，他成为了一位快乐的网约车司机——那既是他赚取零花钱的一份工作，也帮助他与这个世界健康连接。
司机四
年龄：60+
前职：工人
“每天凌晨三点半起床，五点多到萧山机场吃早餐。”
航班是早上七点，我头天晚上就预约了早上五点半的车。
第二天凌晨五点，司机给我发短信，说已经等在小区门口了。
上车后，我说：“实在抱歉，让你那么早来接我。辛苦了！”
司机看起来约六十岁，爽朗一笑：“已经不早啦。要是平时，这时候我已经在萧山机场吃早餐啦。”
司机很健谈。有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
“我退休工人，老家丁桥的，拆迁分了三套房，一套我们自己住，一套给儿子儿媳，还有一套出租，房租让儿子儿媳收。我和老婆都有退休金，花不了那么多钱。
“我和老婆都很想得通。反正就这么一个儿子，财产迟早都是要给他的，与其死后留给他，不如现在就大大方方给他，大家都开心。我们家没有婆媳矛盾，平时分开住，过节了一起热闹几天，不会有矛盾。
“现在年轻人不容易，父母嘛，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把我们自己的生活安排好，就是支持他们。想孙子了，就去看看孙子。
“平时我每天凌晨三点半起床，锻炼一下，听听新闻，然后去机场和一帮老朋友碰头，吃个早饭，聊聊天，接个单我就回来了。我只跑机场，其他地方不去。多了也不做，一天一趟往返，结束就回家了。很轻松赚点零花钱。
“退休金都上交给老婆，老婆也要照顾好嘛，她开心就好，人家跟了你辛苦一辈子呢。”
这么想得开，这么快乐的网约车司机，少见。
司机五
年龄：40+
前职：房地产公司高管
“房地产红火的时候，买了很大的房子，生四个孩子。”
以下是我一个朋友的口述，她年龄比我略小：
我儿子在杭州建兰中学读初二。我常常叫网约车去接孩子放学。
有一天，到了校门口，孩子还没出来。我请司机等几分钟。
司机40多岁，穿深蓝色T恤。他的头发刚剪过，脸刮得很干净。
他对我说：“看得出来，你是位很好的妈妈。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惊叹：“要养四个孩子，那压力很大哦。你靠开网约车就可以了吗？”
他说：“我刚开了三天的网约车。这辆车也是刚买的。以前的职业不是这个。”
继续聊，发现他之前的职业，是房地产公司负责拿地的高管。他说：
“房地产红火的时候，收入挺高的。买大房子，生四个孩子，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现在，压力山大啊，所以出来开网约车，补贴家用！
说话间，我儿子出来了，上车。司机谈兴正浓。
儿子问司机：“叔叔，你家住哪里呀？”
司机说，他住在杭州某小区。
小朋友一听，很开心：“我家也住那儿！我们是邻居也！”
接下来的路程，司机一言不发，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回到家，我和妈妈聊起今天遇到的司机。妈妈马上就知道是哪一户了，孩子们经常一起玩，很熟悉。
毕竟在这个小区，三个儿子一个女儿的人家，不多。
2024年9月14日
丑丑
作家，心理咨询师，高级家庭教育指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