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20年代,顾颉刚提出一个著名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点,认为中国商周以上的古史,愈是古,后人编造的成分就愈大。

《史记》告诉我们,从4600年前到4000年前,中国出了五个著名的帝王,他们分别是黄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但在4000年前的上古时期,古人还没有记录历史的意识,那么这些五帝是如何流传下来的,其中会不会如顾颉刚所说的存在编造成分?事实上,五帝中的帝喾就是周人虚构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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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上古五帝,除了《史记》的版本之外,还有五个版本,所指的五帝都各有不同。

其一,《战国策》中的五帝是庖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其中庖牺是楚人神话中的创世神。

其二,《吕氏春秋》和《礼记》记载的五帝是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其中太昊是东夷人的创世神。

其三,《周礼》记载的“祀五帝”,即“东方青帝灵威仰、南方赤帝赤熛怒、中央黄帝含枢纽、西方白帝白招拒、北方黑帝汁先纪”。

其四,伪古文《尚书序》记载的是少昊、颛顼、帝喾、尧、舜。所谓伪古文《尚书》,即东晋时突然冒出来的《尚书》,古今学术界公认是伪书。

其五,北宋刘恕《资治通鉴外纪》记载的是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

伪古文《尚书序》与《资治通鉴外纪》版暂且不谈,先秦时的三个五帝版本中,为何无一例外地都没有帝喾?相传,帝喾元妃姜原生周后稷,而后稷是周人始祖,因此帝喾对周人来说非常重要。那么,先秦五帝中不选帝喾,是因为他不够资格,还是另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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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先秦文人将帝喾排除在五帝之外,或许还能找到正当理由的话,但先秦史书上对帝喾的记载,却让人难免怀疑帝喾是否真实存在。

《国语》记载:“商人帝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礼记》记载:“殷人帝喾而郊冥,祖契而宗汤(商汤)。”两段文字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将帝舜换成了帝喾。

《山海经》记载:“帝俊妻娥皇。帝俊生后稷(周人始祖),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帝王世纪》记载:“帝喾生而神异,自言其名为夋(音qūn,通俊)。”伪古文《尚书》记载:“契父帝喾都亳(商人都城)。”东晋郭璞注释说:“俊亦舜字,假借音也。俊宜为喾。”这三段记载加上郭璞注释的信息量很大,也很颠覆我们的认知,即帝俊=帝舜=帝喾,只是一人三个称呼而已。

但问题有二:首先这些文献的记载可不可信,而这又没办法考证,说不清;其次,如果记载可信的话,那么帝俊、帝喾、帝舜三个称呼谁先出现,最先出现的肯定是原版,之后出现的可能就是编造的产物了,因此这就有必要求助于更早的文献资料甲骨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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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文中,前缀“高祖”的文字有“夋”(即俊)、“夔”,没有舜字。

不过,上世纪不少学者根据“夋”的字形,认为“夔”演变为“夋”,“夔”与“喾”读音接近,这两个字可能存在某种联系。而在讲述商朝的文献资料上,记载了“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告”,其中的“帝告”,《殷本纪》中写作“帝诰”,《史记索隐》中写作“帝俈(kù)”。于是,当时一度认为“帝告”就是“帝喾”,为帝喾在商朝时存在提供了文献依据,王国维就曾认为这段记载如果可信,那么帝告之名在商初就已存在。

但“作帝告”中的“告”字,未必是人的名称,因为可能是商汤迁回亳都之后,向祖宗做了一次“帝”级别的祭礼。更为重要的是,如果商朝已有帝告之说,那么在甲骨文中必然有所体现,但甲骨文中的告字,一共有三种用法,唯独没有用作人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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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梅军总结了甲骨文中的“告”字用法,《殷墟甲骨“告”类刻辞考论》一文指出,甲骨文中的告字三种用法,全是用作动词,没有一个用作人名:一是祭告,其对象为祖神,二是臣属之报告,凡是说“告曰”的都是臣属之报告,无一例外,三是王告臣属。

商朝已有“告”字,如果文献中的商汤作“帝告”即“帝喾”,为何甲骨文中不说“帝告”或“高祖告”?因此,学者张开炎在《夔、嚳、夋、舜的演变关系再检讨则》一文中指出:“甲骨文中并未直接出现过喾字,喾字应该是据夔字音声转换出来的文字。谓告、诰、俈与帝喾之喾相同,那是周以后人们附会的产物,并非原本面貌。因此,甲骨文中商朝至上神是帝俊、帝夔,而不是帝喾。”

也就是说,帝俊最先出现,帝舜与帝俊属于假借音也,两者实际是一体的,而帝喾却非常可疑,甲骨文中没有提及,说明商朝没有帝喾之说,自然也不认可帝喾的地位。由此可见,帝喾是周人编造的一位帝王,原型是商朝始祖神帝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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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在于,周人为何搞出一个帝喾?想要回答这一问题,不妨看一看《史记》如何描述周人的起源。

《史记·周本纪》记载:“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周后稷,名弃。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原。姜原为帝喾元妃。”简狄是帝喾次妃、姜原是帝喾元妃,宗主国始祖母简狄的地位,怎么可能不如方国始祖母姜原的地位?因此姜原的元妃身份,肯定是周人夺取江山之后赋予的。

当时,宗主国的祖先是所有臣属方国共同的祖先,帝俊也是周人的祖先,在当时已经广为人知,如果说姜原是帝俊的元妃、简狄是帝俊的次妃,怎么说估计都没有人相信,只会嘲笑周人无耻。但如果编造出一位看似与帝俊关系似是而非的始祖神帝喾,那么再重新构造周人起源的话,这就更容易让人相信了,同时也能消除商人帝俊的印记。说到底,历史上胜利者的宣言,周人的这种行为,与后世一些王朝消除前朝影响,会重新构造祖先神话没什么太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