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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时期的卞孝萱先生

著名学者、南京大学教授卞孝萱先生(1924—2009)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史研究,在六朝、唐、五代和清代文史、中国文化史、文献学研究等方面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先后出版了《刘禹锡年谱》(1963)、《元稹年谱》(1980)、《唐代文史论丛》(1986)、《刘禹锡丛考》(1988)、《唐传奇新探》(2001)、《现代国学大师学记》(2006)、《家谱中的名人身影——家谱丛考》(2008)等重要学术著作。不仅如此,卞先生在艺术史研究上也有突出的成就,其出版的《郑板桥全集》(1988)、《郑板桥丛考》(2003)、《冬青书屋笔记》(1999)、《冬青书屋文存》(2008)等著作中收录了大量的相关研究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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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孝萱先生文集(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

自20世纪60年代起,卞先生即对清代“扬州八怪”尤其是对郑板桥作了深入的探讨,还对六朝至唐、清代至近现代艺术史进行了细致研究。他通过钩沉辑佚、正误校勘、考证辨伪等方法,为艺术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成果,为学界所重视,很多成果至今仍为研究界广泛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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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板桥研究著作

在卞先生诞辰百年之际,我们特开设“卞孝萱先生与艺术史研究”系列栏目,全面梳理和解读先生在书画篆刻艺术史研究上的成就,对于今天的研究者当有所启发。

以《兰亭序》传播和《瘗鹤铭》考订为中心的

六朝至唐代书法史研究

东晋书法是中国艺术宝库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其艺术成就达到了书法史的高峰,“书以晋为最工,亦以晋人为最盛。晋之书,亦犹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尚也。”(马宗霍《书林藻鉴》卷六)钱穆先生也指出:“魏、晋以后,中国人的书法,成为中国人最标准的艺术。书法的受人重视,超乎其他一切艺术之上。”(《中国文化史导论》)东晋书法,以王羲之(303—361)、王献之(344—388)为杰出代表。千百年来,王羲之的《兰亭序》由于大量传拓、临摹,此帖形成了特有的生命力,历代著录、研究一直不断。唐代何延之《兰亭记》记载了《兰亭序》在隋唐之际的收藏和流传。宋代桑世昌的《兰亭考》汇集了散见各处的著录、笔记、题跋中的有关资料,进行考订和分类;后俞松又根据其所藏兰亭的题记,编成《兰亭续考》,两书保存了唐宋二代关于《兰亭序》临摹、翻刻、流传、著录及评论的资料。此后关于《兰亭序》的研究和考订一直不断,更增加了此帖的神秘色彩。1964年和1965年,东晋《谢鲲墓志》和《王兴之夫妇墓志》先后在南京出土,郭沫若先生根据两志书体,和《兰亭序》进行比较,发表了《由王谢墓志的出土论到兰亭序的真伪》一文,认为东晋时代不可能存在《兰亭序》那样遒美而全无隶意的书法,进而否定《兰亭序》的真实性。此文发表后,引发了著名的“兰亭论辨”。

在六朝至唐代的书法史研究中,卞先生对《兰亭序》及其在唐代的传播问题关注尤多。在著名的“兰亭论辨”四十周年之际,他撰写了《关于“兰亭论辨”》一文,全面评介了参与《兰亭序》讨论的郭沫若、宗白华、李长路、徐森玉、龙潜、高二适、商承祚、启功等先生的主要观点,指出其得失所在。卞先生在《〈兰亭记〉新探》一文中,以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入唐宫、画家和戏剧家笔下的萧翼与辩才、赚《兰亭》三个方面来具体讨论《兰亭序》在唐代的传播,并对鉴真带到日本的“二王”墨迹作专门讨论。

《兰亭序》墨迹是怎样从佛寺进入唐代宫廷的?唐代有不同的记载。如:何延之《兰亭记》称王羲之“珍爱宝重”他于东晋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所书《兰亭序》,并将其“留付子孙传掌”,至七代孙智永将《兰亭序》付弟子辩才珍藏。唐太宗派萧翼与辩才唱和,萧翼出示二王数帖,辩才亦出示《兰亭序》,萧翼乘辩才外出,“私”取《兰亭序》及二王数帖。刘《隋唐嘉话》记载“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牛肃《纪闻》记载“太宗特工书,闻右军《兰亭》真迹,求之得其他本,若第一本,知在广州僧,而难以力取,故令人诈僧,果得其书”(见《太平广记》卷二〇八引)。李冗《独异志》记载“太宗令御史萧翼密购得之,爵赏之外,别费亿万”。卞先生认为,唐人的各种记载,以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所载《兰亭记》最值得注意,其次是《隋唐嘉话》《纪闻》,《独异志》是《兰亭记》的摘录,因而不受重视。宋代的《太平广记》和桑世昌《兰亭考》的记载都来源于《兰亭记》。后代人从《法书要录》《太平广记》《兰亭考》等书看到《兰亭记》,进而对《兰亭序》从佛寺进入宫廷的故事加以摘录、吟咏、评论和考证。

卞先生列举了秦观《淮海集》卷三十五《书〈兰亭叙〉后》中摭取《兰亭记》,楼钥《攻媿集》卷二《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据《兰亭记》吟咏,晁补之《鸡肋集》卷三十三《跋兰亭序》据《兰亭记》评论,俞松《兰亭续考》、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辩误·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书》据《兰亭记》考证的事实。他又对不信何延之《兰亭记》而信刘《隋唐嘉话》、对《兰亭记》《隋唐嘉话》《纪闻》采取并存态度者和李日华《紫桃轩又缀》卷一中“《兰亭》开皇中已为秘宝,江都随行,久付烈焰,萧翼计赚之说,传奇幻语,乌足深信也”的说法进行仔细辨析,指出何延之《兰亭记》的可靠性。他还根据《旧唐书·虞世南传》中的记载,对《兰亭记》中“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后更推究,不离辩才之处”进行解读,指出虞世南向唐太宗提供《兰亭序》在辩才处的信息,房玄龄推荐萧翼去越州执行特殊任务,这是《兰亭序》从佛寺进入宫廷的关键,同时指出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六所载“唐野史”中关于《兰亭序》故事的荒谬之处。

对于《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过程,唐代之后,不仅文人撰文记录,还有画家作画、戏剧家编剧加以描述。卞先生列举了旧题唐阎立本《萧翼取兰亭图》、唐吴侁《萧翼兰亭图》、五代顾德谦《萧翼取兰亭图》、五代支仲元《萧翼赚兰亭》、宋巨然《萧翼赚兰亭图》(附吴镇、张庚、恽寿平、王翚临本)、宋朱绍宗《萧翼赚兰亭图》、元钱选《萧翼赚兰亭图》、元赵子俊《萧翼赚兰亭图》、明仇英《赚兰亭图》九种画家作品著录,并逐一进行解析。

题为阎立本的图中是否为萧翼取《兰亭序》?所画是萧翼已得《兰亭》之时还是未得《兰亭》之时?是否为阎立本手笔?对于这些前人争论不休的问题,卞先生根据文献记载,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细致解读文献记载,指出确为萧翼所取,画于未得《兰亭》之时,阎立本作画时尚无《兰亭记》一文。唐太宗是用什么手段得到《兰亭序》的?自唐至清,出现各种说法,如“取”“计取”,“求”“访求”,“购”“密购”,“诈”“谲”,“诡”“赚”等,卞先生解析各家记载后,认为“赚”字最能说明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真相。他还以钟嗣成《新编录鬼簿》卷上《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著录的“白仁甫《萧翼智赚兰亭记》”和朱权《太和正音谱·群英所编杂剧·元五百三十五》著录的“白仁甫《萧翼赚兰亭》”为例,从戏剧的角度了解到“萧翼赚兰亭”的故事到了明初还在流传。

东晋王羲之书法,经过唐太宗的提倡,在唐代之后成为经典。经过唐太宗大力搜罗王羲之墨迹后,民间所存王羲之墨迹甚少。从《旧唐书·王方庆传》、刘《隋唐嘉话》、韦述《叙书录》、张怀瓘《书断》等记载的王羲之书迹中可以看出,到唐玄宗时期,王羲之墨迹已经非常难得。唐代高僧鉴真东渡日本,带去了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书法,给日本书坛以深刻影响。当时,日本皇室提倡学习王羲之书体,蔚然成风,成为日本书道的主流。

卞先生在考察鉴真东渡日本所带物品的清单中发现,鉴真第二次东渡时还没有王羲之、王献之墨迹,在第六次东渡时出现了“王右军真迹行书一帖,小王真迹三帖”。鉴真成为“二王”四帖的收藏者,应是第二次东渡之后的事,这四帖从何而来?历来未见学者专门讨论。卞先生通过对《晋书·王羲之》《高僧传·义解一·晋剡沃洲山支遁传》《高僧传·兴福·宋山阴法华山释僧翼传》等文献的考察和分析,指出这一时期在唐代的浙东、浙西一带的寺庙里,可能还秘藏王羲之墨迹。鉴真第二次东渡失败后,曾在明、越、杭、湖、宣州“巡游、开讲、授戒”,越州道树寺僧璿真、天台山国清寺僧法云等人,又是鉴真的弟子,凭着鉴真在佛教界的声望和师徒关系,很可能会将王羲之的墨迹赠送或转让鉴真收藏,这种推测是符合当时实际情况的。

镇江焦山的《瘗鹤铭》是中国书法史上的著名刻石,历来众说纷纭。宋人黄长睿考其为南朝梁天监十三年(514)刻,清人王澍《竹云题跋》中称其“书法虽已剥蚀,然萧疏淡远,固是神仙之迹”。此碑字体宽绰,有古隶锋棱,历来被视为书法史上的大字典范之作。这件著名的刻石究竟什么人刻写?什么时间刻写?碑中刻写了什么内容?有何特点?卞先生从鹤与文字、碑版署名、干支纪年、文章内容、书法风格五个方面进行了深入地研究。

卞先生对历史上流传的王羲之说、陶弘景说、隋人说、颜真卿说、顾况说、皮日休说、王瓒说进行逐条辨析,纠正各种说法的讹误,提出了个人的新见,这在书法史研究上是一个大的突破。他认为,主张《瘗鹤铭》是王羲之书、陶弘景书的人,既未考虑东晋南朝萧梁无瘗鹤刻铭的风俗,更未考虑王、陶是否爱鹤。《瘗鹤铭》的署名“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人逸少书”“夅山征士、丹杨外仙尉江阴真宰立石”,或言陶弘景,或言王羲之,这里实际上是指五个人,而非一个人,并肯定了清人翁方纲提出的此五人“皆无姓名可考”的说法。他指出,《瘗鹤铭》的产生,从文章内容上看,应在受李观、韩愈瘗砚撰铭之影响而出现了皮日休瘗鹤撰铭之后,即在韩愈领导的古文运动胜利之后。从纪年和书风上看,应在颜真卿新体风行之后,具体时间为唐代乾符元年(874)。《瘗鹤铭》的撰者、书者、立石者是几个普通的修道之人,并没有留下真实姓名。

卞先生关于《瘗鹤铭》的考订,严谨而深入,条分缕析,这些结论至今也是《瘗鹤铭》的研究中最让人信服的。从文献著录来看,北宋蔡絛《西清诗话》中论《瘗鹤铭》时提到“自晋迄唐,论书者未尝及之”,董逌《广川书跋》卷六提到“自张怀瓘、张爱宾、徐浩论书,备有古今字法,亦不见录”。也就是说,东晋、萧梁、隋、唐人未有人提及《瘗鹤铭》,经过五代乱世,到北宋这块刻石才大显。这些疑问,更加验证了卞先生考订此碑在唐末出现的正确结论。

在唐代书法史研究中,以欧阳询(557—641)、虞世南(558—638)、褚遂良(596—659)、薛稷(649—713)为代表的“初唐四家”是人们关注的重要内容。卞先生从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一书的角度,讨论褚遂良与欧阳询的关系。

《补江总白猿传》一书,借用晋人张华、干宝等描写的关于猿猴盗取妇女,生子“与人不异”的情节,渲染编成一部书,杜撰梁大同末年,欧阳讫妻为猿所窃,后生子询。此书以传奇的文学形式,借以诬谤瘦削的欧阳询。是谁作此传来诬谤欧阳询呢?自宋代以来,晁公武、胡应麟等人都进行推测,但未能明确作者。

卞先生通过对欧阳询在武德时为“开元通宝”钱币上撰和书、主编《艺文类聚》和修陈史的考察,指出欧阳询在武德朝红极一时,势必遭人“忌”和“恶”。又讨论了虞世南是太宗时期最受礼遇的文臣,太宗称其“五绝”,即“德行”“忠直”“博学”“文辞”和“书翰”。虞世南贞观十二年(638)去世后,褚遂良和欧阳询与唐太宗关系变得微妙。卞先生进一步指出,虞世南得太宗敬仰,褚以虞的继承人为号召,得到太宗的信任。这时的欧阳询,是褚遂良最“忌”、最“恶”的对象。

书法史上的“初唐四家”,虞、褚、薛为唐太宗亲近的一派,而欧阳询为另一派。卞先生认为,从唐初书坛形势以及褚遂良的野心来分析,以诬谤欧阳询为目的的《补江总白猿传》是贞观十二年(638)虞世南去世之后,褚遂良正为“侍书”之时,褚氏为巩固其地位,授意手下文人所作的。卞先生又从《隋唐嘉话》《资治通鉴·唐纪十五》《旧唐书·魏徵传》以及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等文献记载中,对褚遂良为人及贞观时期的风气提出了《补江总白猿传》为褚遂良手下文人所作的旁证。这些研究,从一个新的视角对唐代书法史、文学史和政治的关系进行辨析,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此外,卞先生还对阎立本《凌烟阁功臣二十四人图》与“玄武门之变”的关系、唐人画扇的特点等做了专门讨论,这些都是唐代艺术史研究中较少有人关注的细节

·本文节选自《通艺:卞孝萱艺术史文集》前言。文章作者朱天曙,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研究员,北京语言大学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本文原名《卞孝萱先生与艺术史研究》,现题目为微信编辑重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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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孝萱先生在冬青书屋指导朱天曙读书(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