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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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里话:

我今年35岁,有长达12年的时间没有和我妈一起生活过。今年我2月生产,5月她来帮我带孩子,重逢的喜悦很快就被鸡毛蒜皮的烦恼冲淡了。我妈的高度敏感、缺乏安全感、控制欲,让我体会到了比带孩子更大的疲惫。

我在网上更新吐槽老妈系列,同时反省自己,决定每天拿出一点时间,和她聊聊她人生里的事。

我一直记得网友和我说过的一句话:也许我们的妈妈,不需要被治愈,只需要被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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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杨熹文

我的家乡有一个冰点厂,鼎盛时期每个小卖店都卖它们的货,再馋的时候我也没买过,因为我妈曾在那里做临时工,为了每个月一点点薪水,把五十斤的面粉扛了千百袋,让一双年轻的膝盖提早太多就衰老了。

那是2004年的一个凌晨,我妈在冰点厂试完工,迎面扑来的疲惫让她差点栽到地面上。 和她一起试工的高个儿女人追上来,搀了她一把,这个女人叫牛翠琴。

牛翠琴本来在食品厂上班,从前的同事来这打工,觉得很有前途,也把她叫来了。来了才发现,有前途的是正式工,像她和我妈这种临时工,身体上出二倍的力,精神上还要受别人的气。

做正式工的男人们油嘴滑舌,把几个做临时工的女人当男人一样用,底层的社会,人坏起来是毫无逻辑的,能干的人比不能干的人更容易遭人怨恨。一次我妈被同事诬陷,有人在她储物柜外面撒了酵母,经理过来检查是否有偷拿,结果大失所望,一句抱歉也没有。我妈委屈极了,和几个交好的同事说,其他人眼神恍惚, 只有牛翠琴一拍桌子,“欺负咱老实人,我去找他去!”我妈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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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翠琴不好看,一张脸鼓鼓涨涨,眼泡是肿的,颧骨是高的,薄薄的嘴包不住牙,七扭八歪地龇出来, 就像她不太好看的命运一样。

公公在外面捡破烂,每天早出晚归,婆婆心脏病,五十岁之后没躺下睡过觉,她和老公儿子住在隔壁屋,全家的大头指着她一个人出。

我妈说,每次给牛翠琴打电话,都先听到她老公的声音,他大着舌头问:你是谁,你找她什么事? 那是被酒精泡发的下岗工人的声音,有一种理直气壮的无赖在里面。

牛翠琴偷偷和我妈讲,她当时结婚是被父母逼的。父母怕她远走高飞,一定要她找个离家近的人,才饥不择食地选了这个人。我妈见过那个男人,小小的个子,又黑又瘦,贼眉鼠眼, 可就是这样一个贼眉鼠眼的男人,不止一次地在别人面前说,“要不是我家庭条件不好,还真能找个好看的!”

冰点厂有个年轻人爱八卦,“我看见牛翠琴她老公去洗脚房。”牛翠琴并非不知道,她继续像老牛一样地干活,身上还有一股要把生活变好的劲儿。

冰点厂白班和夜班并为一个,我妈决定辞职,临走时问了牛翠琴,她说:你不干我就不干了。 她们在好多个烈日当头的夏日吃了闭门羹,最终回归到各自的生活,朝夕共处的友谊就此暂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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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翠琴的儿子念到初中毕业,留下一句“我要去南方闯闯”就走了,别人家的孩子闯出了名堂衣锦还乡,自己的儿子回家时,走时的衣服已经脏得发亮了。 牛翠琴什么也没说,去厨房炒了盘豆芽端出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日子接着过。

那个爱洗脚的男人得了癌,手术做了两次也不见好,他终于良心发现,拔掉身上的管子喊,“不治啦,最后五万块要留给我儿子找工作!”

家里的大哥哥和二哥哥先后去世,牛翠琴去上坟,踩空了一级台阶,眼瞅着腿上的一截骨头戳出来。问她,还疼么,她说,不疼了, 疼的是脑出血的时候花光了留给儿子的五万块。

突发脑出血,昏迷了二十多天,醒来就已经是个奇迹,可是醒来后的日子是没有奇迹的: 儿子遇到杀猪盘,不仅赔上了爷爷留下来的房子,还欠下许多债。自己多病缠身,头疼,眼花,去买菜连话也说不清楚了。在世的三哥哥是个好人,自己媳妇是个药篓子,每个月还给牛翠琴发五百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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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前,我妈联系上牛翠琴,提着一兜子衣服和吃的去找她,那时的她已经糊涂了,十几年间的一件件事,让她高高的个子萎缩成一小团。

问她:吃饭了吗?

她答:衣服还能穿。

问她:按时吃药了吗?

她答:我死了,房子就要被收回去了。

问她:每天都干什么?

她答:五万块没有了。

这一天我买了几个速食粽子当晚餐,吃着吃着, 我妈突然叹气:牛翠琴包的粽子,谁也比不上!

我沿着这个陌生的名字问下去,才知道还有那样一段岁月和那样一个人。我妈说, “一直想去看看她,又怕她不在了。”

那样不好看的牛翠琴,十八岁时也是有人喜欢的,一个踏踏实实的军人追求她,牛翠琴的父母不同意,因为他不是本地人,牛翠琴不吃不喝,最后也拧不过,嫁给了父母安排的人。 军人转业了,离开了,牛翠琴那一份本可能不一样的命运,也至此消失在茫茫世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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