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上都在想,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她会是什么表情。
多年没见,我几乎记不起继母的模样了,只残存着一张模糊的脸,那张脸上有泪、有怒,还有当年用力过头时,咬紧牙关的狠劲。
那时的我不懂,为什么她总是对我那么凶。如今,我站在她儿子家门口,心里却沉甸甸的。
门开了,屋里吵闹的声音骤然停住,继母抬头看到我,眼神里满是惊讶。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分明闪过一丝慌乱。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毛衣,袖口已经起了毛边,整个人显得比记忆中矮了很多。我看着她,鼻子一酸,竟说不出一句话。
这一天,我等了很久。
我五岁丧母,七岁继母进门。
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变故。母亲走得突然,父亲整日以泪洗面,家里乱成一团。我还小,只知道妈妈再也不会回来。
父亲为了撑起这个家,几乎没日没夜地在工地干活。两年后,他带回一个女人,说是要做我的新妈妈。
我盯着她,眼里满是敌意。她个子不高,脸庞清瘦,说话轻声细语,但不知为何,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讨厌。
她试图靠近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小志,尝尝阿姨做的汤,好不好喝?”
我一声不吭,伸手打翻了碗,汤洒了一地。她愣了一下,随后默默地拿抹布蹲下身擦地。
那天晚上,我听见她和父亲吵架。“这孩子太没规矩了!你惯着他,将来要吃亏的!”她的声音尖锐而愤怒。
“他才多大,你别跟他一般见识!”父亲低声安抚。
她却没那么容易消气:“我可告诉你,我能进这个家门,不是为了受这份气的!”
那天起,我笃定,她并不喜欢我。于是,我开始逃课,故意惹她生气。她骂我,我偏要更过分;她罚我,我就跑出去几天不回家。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僵,父亲夹在中间,一脸愁容。可我不在乎,我只想让她知道,我不需要她当我的母亲。
有一次,我彻底惹怒了她。
那年冬天,我和几个同学在外面玩闹,结果打坏了村口大伯家的窗户玻璃。晚上,大伯带着人上门告状。继母的脸色阴沉得吓人,她一声不吭,等人走后,拿出一根竹条,把我叫到堂屋。
“你今天必须承认错!”她语气冷得像冰。
我倔强地抬头:“我没错!是他们先动手的!”
“你还嘴硬?”她气得发抖,竹条狠狠甩了下来。一下、两下……直到竹条断成两截,我才被打得服了软。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地上,她的声音嘶哑而低沉,“你妈要是还在,她能被你气成什么样?你这么自甘堕落,对得起她吗?”
我愣住了。那一刻,我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她在意的不是自己,而是我这个“别人家”的孩子。
从那以后,我开始收敛。她也没再打过我,但每当我做错事,她都会提起我母亲,用一种深深的失望看着我。那眼神让我害怕,我开始努力读书,拼命想证明自己不是她嘴里那个“没出息的熊孩子”。
父亲走后,她咬紧牙关供我读书。
我十五岁那年,父亲在工地出了意外,压断了双腿,再也干不了活了。家里的天塌了,债主天天上门,家里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继母白天照顾父亲,晚上在村里给人缝衣服,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后来,她听说城里工厂招工,便咬牙去了外地打工。
她在外面受了多少苦,我无从得知。只记得那几年,她每个月都会寄回一笔钱,叮嘱我要好好读书。
逢年过节回来时,我看到她手上全是裂口,脚后跟磨得起了厚厚的茧。可她从不抱怨,总是笑着问我,“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考第一?”
我那时叛逆心收敛了许多,却还是不懂感恩。她问得多了,我就烦,“你能不能别总盯着我的成绩?你又不是我亲妈!”
她愣了一下,没再说话。那天晚上,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屋外抽烟,眼神空洞得可怕。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笑得很开心,嘴里却轻轻叹了口气,“终于熬出来了。”我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只觉得她好像突然老了很多。
再后来,我工作了,成家了,与她渐渐疏远了。
我承认,我有些自私。结婚后,我很少主动联系她。继母早年为了操持家里,身体早就垮了,后来她搬去跟自己的儿子住,我以为她终于可以好好享福了。
可前几天,老家一个亲戚给我打电话,说她在儿子家过得不好,三天两头被儿媳妇埋怨嫌弃,连饭都吃不饱。
听到这些,我心里五味杂陈。那个曾经咬着牙供我读书、把我拉扯大的女人,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推开了门。
屋里的气氛很僵,继母的儿媳妇正冷着脸坐在沙发上,嘴里絮絮叨叨地抱怨,“天天在家闲着,啥也不干,还得给她做饭,谁受得了啊!”
继母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走了进去,冷冷地开口,“这是你妈,你这么说话,不觉得过分吗?”
屋里瞬间安静了。继母抬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惊讶,“小志,你别这样说……”
我打断她,“妈,跟我走吧。我欠你的,这辈子都还不完。”
她的嘴唇颤了颤,最终却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想拖累你。”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这一生,所有的坚强和委屈,都是为了别人,从来没为了自己。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妈,跟我回家吧。”
我带她回了家。这一路上,她始终沉默,眼里却有泪光在闪。多年后的这个冬天,我终于明白,她从来不是外人,她是我真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