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元典,《周礼·春官宗伯》:“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其经卦皆八,其别皆有六十有四。”但《连山》《归藏》二易内容轶失较多,唯《周易》保存较为完整,渐成中华传统经典之首。梳理《周易》作为文化传承文本地位的历史流变,能够为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精髓、深入推进“第二个结合”提供思想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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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图片来源中新网

《周易》自先秦始便是中华传统文化创新的首选文本资源

先秦诸子通过对《周易》文本的创造性解释,创新了思想,开创了百家争鸣的思想文化盛况。如帛书《要》篇孔子言:“故明君不时不宿,不日不月,不卜不筮,而知吉与凶,顺于天地之心也,此胃(谓)易道。”他以神道设教的方式,以德性论超越了《周易》中的巫文化内容,强调君子当以德行求福。再如老子发展了《周易》中的天地人三才的世界观,以道为宇宙的本源,在崇天法地的基础上提出道法自然的观念。

两汉时期,《周易》以其善言天道、推天道以明人事的思维特色,渐成为“众经之首,大道之源”。《汉书·艺文志》提出“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的说法,将《周易》排在了六经之首。汉易的特点是发展了易学象数系统,在天人感应的模式中,将天地万物象数化,“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司马迁)。列入两汉官学的施仇、孟喜、梁丘贺、京房四家易学就是汉代象数易的代表,惜其内容多焚于战火,成为时代绝学。魏晋时期,玄学家们借助《老子》《庄子》《周易》的思想来解决儒学困境,《周易》中的义理内涵得到长足发展,“自王辅嗣扫象不谈,专以承乘比应为解”(于省吾),其实质是将象数解易只作为阐释义理的诸多方式之一,而非目的本身。

至宋明时期,《周易》备受宋明理学家们的关注,成为他们理论创新的活水源泉,易学被高度哲理化,《周易》这部以阴阳为XY的宇宙代数学(冯友兰),不断获得新诠,旧瓶中新酒不断,薪火相承。朱伯崑言:“其易学哲学标志着古代易学哲学发展的高峰,而且成为宋明哲学的主要内容。”宋明时期的理学派、数学派、气学派多以易学哲学为中心形成自己的哲学体系。心学派、功利学派也借助易学言说各自的哲学理念。宋初三先生胡瑗、孙复、石介皆有对《周易》的新解读,胡瑗有《周易口义》十二篇存世,为程颐所重视,程氏言:“读《易》当先观王弼、胡瑗、王安石三家。”孙复著有《易说》六十四篇,将《周易》看作是孔学之体:“尽孔子之心者《大易》,尽孔子之用者《春秋》,是二大经,圣人之极笔也,治世之大法也。”石介存有《徂徕易解》五卷,以易为救世治乱之书。

北宋五子也是在《周易》的基础上创设新说。如周敦颐的《太极图说》和《通书》皆是对《周易》的一种阐释。邵雍亦以易学为其理论研究创造的核心,著有《皇极经世》,取于儒家观点,寻求孔颜之乐处。张载著有《横渠易说》,其后期所著的《正蒙》,亦是以《横渠易说》为基础展开而来。程颐所著的《伊川易传》,是北宋理学的代表著作,认为“易周尽万物之理”,以天理人欲释解易道。程颢则以生生之理释易,生与易可以互诠,认为易理的核心就是“只理会生是如何”。

南宋朱熹为理学之集大成者,对《周易》沉思玩味,通过对《周易》经传的解释阐发理学思想,著有《周易本义》,同蔡元定合编《易学启蒙》。《朱子语类》卷六十五至六十七为朱熹易学之纲领,六十八到七十七汇集了朱熹讲学时对《周易》经传的解读。陆九渊、王阳明作为心学派的代表人物,虽然他们并没有易学方面的专门著作,但他们关于易学的见解散见于他们的著作中,两人也多是经由易学阐述其心学思想。如王阳明援《易》论良知,提出“良知即是易”,以易道解释致良知。

概言之,易学为宋明理学的发展提供了一套与佛、老思想处于同一高度的形上理论体系。《周易》成为理学创新的最为重要的文本资源,无论是宋初三先生,还是北宋五子,抑或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理学代表人物,他们皆援引《周易》思想以丰富和深化其所创新的理论,易学成为宋明理学发展的一个主要方向。

《周易》在中西古今之争中地位的变化

自鸦片战争始,中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面临新的挑战。开启洋务运动以期实现中国社会的工业化,发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期实现政治的民主化,发起新文化运动以期实现人的现代化。这一过程从笃信古人到疑古盛行,在中西古今之争中,《周易》的文化传承地位也在发生巨变,从大道之源的核心经典变为迷信色彩浓厚的玄学,成为被批评的对象。西化派高举德赛二先生的大旗,将易学视为无用之玄学。其中古史辨派对《周易》经传的著者、产生年代、内容性质等皆发出质疑,提出不同于传统的观点,将《周易》道统之神圣光环打落,在易学界引发了关于《周易》经传考证的大讨论。可以说,《周易》因其在传统经学中的特殊地位,被西化派作为解构传统的典型,成为了批判的中心。经过新文化运动的大洗礼,《周易》在中华传统文化传承中的文本核心地位已经不存在了。

如牟宗三在其《五十自述》中言:“当时治国学的人,没有人注意及《易经》,读哲学的人也没有人从《易经》讲义理。当时治西方哲学的,实在浅陋得很,没有人能有那宇宙论的玄思,能有那挺拔而有光辉的形而上的灵魂。对于中国哲学更是接不上,因此没有人能欣赏怀悌海,也没有人能正视《易经》。”在其《周易的自然哲学与道德函义》一书中他说:“读《易经》是我自己私下工作,当时无人知者,亦无人指导,亦无授此课者。”牟氏认为,1929年的《易经》似乎已不再是治国学的核心,那个年代的学者在他看来能接上《周易》理路的并不多。

但若综观新文化运动后期中华传统文化的迭代就能发现,当时有识者对于《周易》文本的选择是以一种集体无意识的状态被表征出来。《周易》文本的神圣光环不再夺目,但以《周易》的义理去解读时代问题依然在不同的思想家中有所展现。20世纪30年代,熊十力已经完成了出佛入儒归本大易的思想转变,马一浮“六艺之教终于易”的观点也已基本成型。在科学与玄学的大讨论中,梁漱溟、张君励都选择了易学的核心观念以为玄学论证。唐君毅对中国思想史的考查也已开始,1930年前后便已有关于《周易》经传的文章刊出。可以说,《周易》一书的重要性已经成为了那时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共识,当时之学者因视域相异,而又囿于交流不便,不知或略知他人的学术。马一浮、熊十力等一批学者或以易学为基础构筑哲学体系,或是从易学中汲取思想汇通中西,复以西学反观易学提升丰富易道易理,《周易》成为现代新儒学返本开新的思想源泉。他们在新高度上重新阐述易道易理,形成了一个易学研究的新流派,可以称之为现代新义理派。

重新认识《周易》作为中华传统文化核心经典的重要性

李学勤言:“国学的主流是儒学,儒学的核心是经学,经学的冠冕是易学。”《周易》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元典,自先秦始就是中华传统文化创新的首选资源。至宋明时期,在《周易》文本的基础上,发展至古代易学哲学的最高峰。在近现代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周易》在文化传承中的地位一再降低,特别是经过新文化运动的大讨论,易学成为玄学的代称,“经学的时代结束了”(周予同),几至如牟宗三先生所感“当时治国学的人,没有人注意及《易经》”。但综观新文化运动后期社会思潮变迁,分属信古、疑古、释古不同思潮的学者又几乎在各自研究中不约而同选择了《周易》作为切入古今之变、解构传统或建构新文化的重要经典。特别是现代新儒家,他们接着宋明理学理路发展出了现代新义理。

朱伯崑言:“中国人的理论思维水平,在同西方的哲学接触以前,主要是通过对《周易》的研究,得到锻炼和提高的。这是中国文化的骄傲。”对《周易》的研究是中华传统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换言之,要重新认识《周易》作为中华传统文化核心经典的重要性,只有研读《周易》,才能更准确地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实质、思维方式,从而更好地回答时代之问,为中华文化的现代化提供更为丰富的滋养。(完)(原标题:《周易》作为文化传承文本地位的古今之变)

作者/史怀刚,暨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

来源:南方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