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梦广红
曹雪芹先生塑造的贾琏和王熙凤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为什么结婚没多少年，贾琏总是在背后恨不得王熙凤去死呢？这合理吗？但是，如果引入心理学视角的煤气灯效应，就会发现它精妙地透视出一段操控和反噬的关系。
“煤气灯效应”这个词源于1944年一部美国黑色悬疑老电影《煤气灯下》（Gaslight）。在该片中，男主角安东为了霸占女主角宝拉所继承的财产，一步步刻意引导她走向疯狂。比如他故意藏起宝拉的胸针，等宝拉找不到时，就说宝拉记忆力变差；他又故意调暗煤气灯，等宝拉觉得煤气灯变暗，他就说煤气灯没问题，是宝拉在疑神疑鬼。在男主有计划的操纵下，宝拉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越怀疑自己，就越困惑，然后越歇斯底里。
美国心理学博士罗宾·斯特恩将这种操纵与被操纵的关系写进了《煤气灯效应》一书，煤气灯效应广泛存在于爱情、职场和家庭（亲密关系和亲子关系）中，表现为情感虐待、情感操纵、PUA……这是一段由两个人共同打造的关系，一方是煤气灯操纵者，他扮演着凡事都正确的角色，另一个是被操纵者，他的生活会被操纵者定义，慢慢失去自我意识。
一、初期：固宠与炫才
元妃封妃起造大观园是王熙凤对贾琏操控的初期，标志性事件是安排贾芹和贾芸的工作。
贾芹管理小和尚事件。元妃省亲时起造的省亲别墅之玉皇庙和达摩庵两处有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省亲后要挪出大观园，凤姐提议“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贾芹之母周氏“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便依允了，于是当贾政吩咐贾琏找人去做时：
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且站住，听我说话。若是别的事我不管，若是为小和尚们的事，好歹依我这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说去。”风姐听了，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当真的，是玩话？”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来求了我两三遭，要个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子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下还叫种些花草。等这件事出来，我管保叫芸儿管这件工程。”
对于管理小和尚的人选，凤姐早有定论，不过要借贾琏做个传声筒，所以对贾琏实行了“行为操控”——“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一旦贾琏有不从之意，凤姐马上通过“头一梗，筷子一放”的动作和“似笑不笑”的表情施加压力，逼得贾琏说出内情自己已经答应了别人。两人答应了同一件事，那必须有一个人退让或牺牲，此时凤姐采用了“画饼”原则，对贾琏实行了“心理操控”，用一个未来的“期货”“种树”交换了“现货”“管理小和尚”，从而顺利地达到了让贾琏言听计从的目的。
贾芸种树事件。贾芸见了贾琏，知道自己谋求差事落了空，虽然贾琏漫应他“（你婶子王熙凤）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但此时贾芸已经知道自己走错了门路，从母舅那儿借贷不成，但得到街访醉金刚的资助，花钱买了冰片麝香来孝敬凤姐。很有意味的是，看到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尚排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贾芸连凤姐的性格都摸得清楚，但一开始不求凤姐去求贾琏，直到碰了钉子，才恍然大悟谁才是真正有权力的“话事人”。
凤姐原本要直接分给他种树的肥差，又担心显得自己眼皮子浅，为得了这点子香，就混许他管事了，所以反而当时不提，之后又假意责备贾芸送东西是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
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一起头求婶子，这会子也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没成儿，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好歹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叫我也难说。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
这番对话中暗含了两点特别重要的信息，一是贾芸说“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二是王熙凤说“你们要拣远路儿走”，并不单指贾芸，而是借机敲打拜错码头的一干人等。什么事情求了凤姐一说就成，求了贾琏白费力气，这样的情况一定不会是一次两次，而且凤姐说贾芸时围簇在她身边有“一群人”都在听着，渐渐地大家就会形成共识，那么大家就会求王熙凤听命于王熙凤，贾琏的存在感会一再被弱化。
所以在这两件事上，王熙凤对贾琏的操控还处在初期，他们既结婚不太长时间，王熙凤又得到贾母和王夫人的倚重得以管家，所以王熙凤这个时期还着重在抓住丈夫的心，显示自己的能耐。
二、中期：控制与失衡
以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为界进入王熙凤对贾琏操控的中期，标志性事件是鲍二家的事件和尤二姐事件。
控制贾琏的财政权。像凤姐把丫环的月钱都挪用迟发以便放高利贷中饱私囊的，怎会允许贾琏有大量私房钱？贾琏找那些女性，花费都不高，对多姑娘，“以金帛相许”；鲍二家的，写的比较具体，是给了“两块银子，还有两根簪子，两匹缎子”。在贾府里面，这些财物真不算多，对比一下宝玉，给袭人就起个誓，啪的把一根簪子敲碎，“宝玉见他娇嗔满面，情不可禁，便向枕边拿起一根玉簪来，一跌两段”；给晴雯看个病，只是个生手大夫，开的药方又不好，饶是这样，宝玉单给他的车马费（不含药费，相当于挂号费）就是“一两银子”，而且当时只找出了一大块，婆子提醒说：“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边，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块，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贾琏对最认真的尤二姐，丫环仆人是贾府自己的“鲍二夫妇”，养着尤老娘尤二姐尤三姐并几个仆人，用费仅仅是“一月五两银子”，“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最终二姐死了，贾琏“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王熙凤骗尤二姐进府时让她带着细软，粗笨的家具留在小花枝巷，进来后二姐根本没有花钱的地方且很快吞金自尽，可知这些钱被王熙凤搜刮净了，正如陈其泰评“贾琏开二姐箱柜，一概无存，是暗补凤姐早已搜罗情事。”所以到了中期，贾琏要钱没钱，要威望没威望，更是被王熙凤拿捏得死死的。
事情正在起变化。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当天，贾琏和鲍二家的鬼混，被当场抓住。后续有三桩凤姐意想不到：一是一个下人的老婆竟敢说“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既诋毁自己妒，又盼望自己死；二是贾琏做了错事不是跪下求饶或者闷声不吭，而是居然拔剑要杀自己，要知道凤姐这般气急败坏怒火攻心，也只是打鲍二家的和平儿，甚至都没有弹贾琏一指甲，这确实太让凤姐寒心。三是一贯疼爱自己的老祖宗，对孙子这样严重的过错，没有任何惩罚甚至责备，反而轻飘飘一句话“打小世人都这么着”就打发了凤姐。
要知道，“宠妾灭妻”这种行为是要判刑的，《唐律疏议》规定：“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宋代基本沿袭了《唐律疏议》的相关规定。明清时期对于妻妾失序、以妻为妾、以妾为妻的处罚更加严重，因为唐宋只是判“徒”即“劳役”，而明清判的是一百、九十的“杖责”，不死也得打残了。《大明会典》规定，以妻为妾者，杖责一百；妻子尚在人世，以妾为妻者，杖责九十，并责令改正名分，让妻为妻，妾为妾。如果有妻还要娶妻，即重婚，仍杖责九十，并明令双方离异。但是贾琏和一个下人老婆私通甚至还想杀了正妻，这比“宠妾灭妻”恶劣和严重十倍。贾琏的反应和贾母的裁决，必然使得王熙凤对自己的婚姻关系有再认识，她不仅是一个“外人”，甚至还可能因为一个贾府的下人就从“妻子”变成一个“弃子”。
更糟糕的是，《红楼梦》第五十五回王熙凤流产了，“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而第六十五回，贾琏就偷娶了尤二姐，王熙凤指责他的“停妻再娶一层罪，国孝家孝一层罪”都是事实存在的。但是后续呢？凤姐流产别人却指责的是她“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而凤姐努力了一圈又是让张华去告又是说尤二姐品行不好，结果贾母还是容下了尤二姐，更大的威胁是尤二姐还怀了孕。到了此时，凤姐起了借剑杀人之念，表面上反而一再假装贤惠麻痹贾琏。
谁知凤姐儿他反不似往日容颜，同尤二姐一同出迎，叙了寒温。贾琏将秋桐之事说了，未免脸上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凤姐听了，忙命两个媳妇坐车在那边接了来。心中一刺未除，又平空添了一刺，说不得且吞声忍气，将好颜面换出来遮掩。一面又命摆酒接风，一面带了秋桐来见贾母与王夫人等。贾琏心中也暗暗的纳罕。
凤姐虽然对待尤二姐又克扣饮食，“那茶饭都系不堪之物”；又纵容下人讽刺侮辱，但是“凤姐儿又并无露出一点坏形来。贾琏来家时，见了凤姐贤良，也便不留心。”甚至尤二姐被庸医下了虎狼药落了胎，凤姐更是成功地通过表演蒙蔽了贾琏等一干人。
凤姐比贾琏更急十倍，只说：“咱们命中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又遇见这样没本事的大夫。”于是天地前烧香礼拜，自己通陈祷告说：“我或有病，只求尤氏妹子身体大愈，再得怀胎生一男子，我愿吃长斋念佛。”贾琏众人见了，无不称赞。
从中可以看到，从第四十四回对贾琏拔剑的“寒心”，到第五十五回凤姐流产引起的无子“忧心”，一直到第六十五回贾琏偷娶导致凤姐起了“杀心”，凤姐对贾琏的态度变化了，前期她还是和贾琏商量，若有不从则撒娇或交换；但中期她采用的手段则是瞒着贾琏把尤二姐接到府里，再用各种假动作欺骗贾琏，最终凤姐的“煤气灯效应”确实形成了“灯下黑”，玩弄贾琏于掌心之中。
三、晚期：蔑视与怨怼
从第七十二回开始进入王熙凤对贾琏操控的晚期，标志性事件是求娶彩霞事件和蜡油佛手、夏太监与王家扫地缝事件。
求娶彩霞事件。旺儿家想给自家的小儿子求娶彩霞，一开始彩霞家不同意，于是旺儿媳妇来求凤姐，贾琏觉得既然彩霞不同意，再找别的更好的就是。但是旺儿媳妇一番说词相当厉害：“爷虽如此说，连他家还看不起我们，别人越发看不起我们了。好容易相看准一个媳妇，我只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奶奶又说他必肯的，我就烦了人走过去试一试，谁知白讨了没趣。若论那孩子倒好，据我素日私意儿试他，他心里没有甚说的，只是他老子娘两个老东西太心高了些。”旺儿媳妇虽说“求爷奶奶的恩典，替作成了”，但更重要的是告诉贾琏，王熙凤已经表了态“奶奶又说他必肯的”。王熙凤此时不置一词却暗暗施加压力，“凤姐因见贾琏在此，且不作一声，只看贾琏的光景。”于是贾琏只好说“我明儿作媒打发两个有体面的人，一面说，一面带着定礼去，就说我的主意。他十分不依，叫他来见我。”听到贾琏这样的保证，“旺儿家的看着凤姐，凤姐便扭嘴儿。旺儿家的会意，忙爬下就给贾琏磕头谢恩。”可以见出，由于王熙凤的授意，贾琏只能更改自己的决定，按照王熙凤的安排行事。
作者唯恐读者忽略，在同一回中对同一事件的再次处理进一步予以强化。贾琏见到管家林之孝，吩咐他看有谁闲着，去彩霞家传话求娶。林之孝的劝他说，“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听到旺儿的小儿子如此卑劣，贾琏深感不妥，“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
然而，所谓彩霞之事要贾琏出面去说只是表面上给贾琏一个面子，实际上根本有他没他一个样。因为不等他去说，“晚间凤姐已命人唤了彩霞之母来说媒。那彩霞之母满心纵不愿意，见凤姐亲自和他说，何等体面，便心不由意的满口应了出去。”待事情已经尘埃落定，王熙凤又假意问贾琏说了没有，贾琏在林之孝面前的威风早已退缩，含糊说打听得旺儿小儿子大不成人，故还不曾说。且管教他两日，再给他老婆不迟。于是凤姐的“煤气灯”操控于此精妙展现：
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我才已竟和他母亲说了，他娘已经欢天喜地应了，难道又叫进他来不要了不成？”贾琏道：“既你说了，又何必退，明儿说给他老子好生管他就是了。”
重点之一是“我已经说过了”“他娘也已经答应了”，所以贾琏你说不说，你的想法和态度一点用也没有。我既然早就“说他必肯的”，这事就算定了，白天让你去说，不过是在仆人面前给你个面子罢了。你还会不过来这个意，领不过来这个情，去执行就行了，还要有自己的想法，如今不等你说，我已经把事儿办妥了，你这不自己打脸不是？以后我说的事，你老老实实照办就是，哪儿来那么多想法、意见？看到没有，有你没你一个样。重点之二是连拉带打地诛心，“我们王家的人，连我还不中你们的意，何况奴才呢。”本来只是彩霞婚姻一件事，王熙凤一是拔高到“你看不起我”的高度，二是扩大到你看不起“王家陪嫁到贾家的奴才们一群人”身上，贾琏如何敢承担为了一个奴才得罪一大群人这么大的罪名？所以贾琏只能立即表态一切听你的就是。所以经过求娶彩霞事件，贾琏应该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和作用，只要当好一个被供起来的弥勒佛傀儡就好了。
因此，再回思凤姐之前的一些行为，比如说赶走她嫁进来之前，贾琏已经收进房里的人，根据贾府的规矩，那些房里人很有可能是曾经从小侍奉贾琏、和贾琏相处得较好的比较情投意合体贴忠心的丫鬟；又比如说收林之孝家的为干女儿，之后又把林之孝的女儿小红收在身边，把在怡红院中不受宠的三等丫鬟小红一举提拔成自己的大丫鬟，一举收伏小红之心为自己卖命。这不仅仅是嫉妒和爱才的表现，也是根据情况对贾琏的身边人实行驱逐和拉拢的一系列不同分化策略，从而实现渐渐架空贾琏的目的。
蜡油佛手、夏太监与王家扫地缝事件。见了鸳鸯，贾琏询问曾给老太太摆一个蜡油冻的佛手，古董帐上还有这一笔，却不知此时这件东西着落何方。鸳鸯回说老太太早就给了王熙凤，平儿马上说王熙凤已经打发人说自己收下了，只是古董房里的人发昏没记上。
贾琏听说，笑道：“既然给了你奶奶，我怎么不知道，你们就昧下了。”平儿道：“奶奶告诉二爷，二爷还要送人，奶奶不肯，好容易留下的。这会子自己忘了，倒说我们昧下。那是什么好东西，什么没有的物儿。比那强十倍的东西也没昧下一遭，这会子爱上那不值钱的！”贾琏垂头含笑想了一想，拍手道：“我如今竟糊涂了！丢三忘四，惹人抱怨，竟大不像先了。”
还记得“煤气灯效应”的表现之一吗？故意藏起对方的东西，等对方找不到时，就说对方记忆力变差。现在好了，逼得贾琏自己承认自己丢三落四，但是，这个形象一确立，人们是更相信凤姐的管理能力还是贾琏的管理能力？
更令人意外的是，接下来，夏太府打发了一个小内监来要钱。如果按当时通行的“男主外，女主内”，应该是贾琏去应对酬酢才是，就如忠顺王府的长史官来访，是贾政接待而不是王夫人接待，就算王夫人不管家，也不会让王熙凤去接待。然而，此处小内监来，凤姐却命贾琏藏了，自己出迎：
凤姐道：“你藏起来，等我见他，若是小事罢了，若是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贾琏便躲入内套间去。
小事罢了，大事我自有话回他。这说明凤姐这时对贾琏的定位，小事不劳费心，大事你也没用。等到凤姐用两个金项圈摆平了来敲诈的小太监，贾琏才出来，也不过讪笑道：“这一起外祟何日是了！”
尤其是贾琏想让鸳鸯暂且把老太太查不着的金银家伙偷着运出一箱子来，暂押千数两银子挪用，希望凤姐去作说客，正在随口许凤姐谢礼，王熙凤的心腹平儿就代凤姐要二百两银子，贾琏笑道“你们太也狠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真真了不得。”一句话惹恼了凤姐，直接倾泻了对贾琏的不满和蔑视：
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
在行为和言语上，王熙凤已经对贾琏彻底失去了尊重和耐心，她不再撒娇，也不再欺瞒，而是直接表现出了彪悍和轻蔑。早在凤姐撒娇弄权的初期，《红楼梦》的两个版本之批语已经见微知著地看出了凤姐和贾琏的段位，第十六回【甲戌眉批：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思之至。】【庚辰侧批：阿凤之弄琏兄如弄小儿，可怕可畏！若生于小户，落在贫家，琏兄死矣！】在中期，蒙府本已经把凤姐和郑庄公与曹孟德相比，第六十八回【蒙回前总评：余读《左氏》见郑庄，读《后汉》见魏武，谓古之大奸巨滑惟此为最。今读《石头记》，又见凤姐，作威作福，用柔用刚，站步高，留步宽，杀得死，救得活，天生此等人琢丧元气不少！】而到了晚期，众家反倒无批，应是前已说尽，如今贾琏不过是尸居余气而已。
反观贾琏，则是不断在解释和道歉，从初期种树是派给贾芹还是贾芸，到晚期凤姐假说要贾琏二百两银子是因为二姐祭日到了，给二姐办法事，一语倒把贾琏说没了话，低头打算了半晌，方道：“难为你想的周全，我竟忘了。”
但是凤姐的“情感操控”（gaslighting）终于还是遭到了无情的反噬，贾琏在娶了二姐后，就盼望凤姐死；到二姐自尽之后，贾琏悄悄跌脚说：“我忽略了，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
第105回，贾府被抄牵连出了王熙凤放高利贷之事，第106回，凤姐急火攻心病在垂危，平儿哭求贾琏再请个大夫调治，贾琏啐道：“我的性命还不保，我还管他么！”凤姐听见，睁眼一瞧，虽不言语，那眼泪流个不尽。第113回，凤姐奄奄一息眼看要死，但这时的贾琏据平儿看来，“竟像不与他相干的”。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曾说：真正的爱是建立在尊重与平等之上，任何以爱为名的打压与践踏都是爱的谎言。我们今日读书，揭出“煤气灯效应”是希望少一些被人操控被人套杀，可以通过以下四条自检自己是否被煤气灯操纵：1，你反复自我质疑。2，你每天数次问自己：“我是不是太敏感了?”3，你经常感到困惑，甚至有时候失去理智。4，你总是在向某人道歉，比如父母、男/女友或者领导。如果符合的条款很多，那就要跳出来冷静分析和寻求解决之道打破对方的操控。
然而，思考和追问可以再深一步，诚然，凤姐的操控和狠毒确实令人胆战心惊，然而，贾琏自己没有一点过错吗？虽然“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到时各自飞”已够凉薄，但是在贾琏第六十五回偷娶二姐之前，凤姐对他以及他的身边人起码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加害，不仅是他的结发之妻，还是他女儿的母亲，然而他却并无顾念，有了新欢尤二姐，贾琏“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他人的操控固然不应该，但自身的行正立直同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