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日子,笔者走访了日本关东关西6地。为期半个月时间,我以“艺术特种兵”的观展方式,总共参观了20余家美术馆的60多场展览。一路走,一路看,也一路思考……

我的第一站是东京。东京不仅是日本的首都和文化中心,还是目前世界上人口数量最多、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我周日到东京,周一开始集中观展。按照国际上通行的惯例,周一是美术馆和博物馆的闭馆日,然而,东京有几家是周二闭馆、周一开门的,比如位于53层高楼上的森美术馆。这种错时闭馆的安排,满足了我这种国际游客想要周一观展的需要。森美术馆运营时间一直到深夜,也是基于它位于繁华的商业区六本木,时间安排上充分考虑到上班族的现实需求。观展的同时还可以免费看夜景,成为这家美术馆最大的卖点与吸引力。

那天,当我冒雪赶去森美术馆,被其周边地上地下交通搞得晕头转向之时,蓦然看到了布尔乔亚的“大蜘蛛”,我知道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户外大型雕塑常常成为一栋建筑或者一家美术馆的视觉标识,在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里,它可以让观众第一时间就能记住。由此可见,一家美术馆或者艺术机构具有鲜明的视觉辨识度是非常重要的。我去时,开馆20周年特展正在举行,它关注“生态与环保”议题,几件作品蛮有批判与反思的力度,展示方式也非常具有新意,富有启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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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那天,我还去了日本国立新美术馆。这家号称全日本展示面积最大的美术馆,由著名建筑师黑川纪章设计,非常豪华气派,内部设施一应俱全,咖啡、餐厅、图书馆、艺术品商店、寄存等配套做得很讲究。但美术馆的核心工作——展览,就我参观那天正在展出的几个而言,做得相当业余。当天,因为很多展厅和内部设施没有开放,参观者寥寥。

周二,我去了东京的上野,那里是美术馆和博物馆相对集中的区域。出于对建筑师柯布西耶的仰慕,我首先去了国立西洋美术馆。该馆空间被柯大师安排得非常多样、紧凑、好用。美术馆里的展品通常有大有小,如何让这些大小不一的艺术品各得其所?柯布西耶给出了他的方法,具有示范效应。另外,柯布西耶的伟大之处还在于,早在20世纪50年代,他就在设计建造西洋美术馆时提出了非常具有前瞻性的“无限成长的美术馆”概念,难怪国立西洋美术馆2016年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这是现代建筑史上至今绝无仅有的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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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馆对于布展细节的考究与精益求精,也让我印象深刻。比如罗丹雕塑作品的基座,本来用花岗石做底座已经非常专业到位,但这还不够,馆方在基座与地面接壤处又不动声色地增加了两层不同的浅灰色,让基座与地面之间有一个缓冲与自然过渡,避免了让青铜雕塑深深压住地面而令人感觉沉重。

日本人对于展示设计非常重视,尤其在细节方面充分体现出了人性化的高度,在我随后参观日本国立历史博物馆时,这种体会进一步得到了增强。他们对雕塑、佛像、屏风、文玩等立体展品的基座,都是精心设计、反复推敲的,与展品形成了一种巧妙的搭配关系。比如一个茶碗,因为底部增加了一块米白色的丝质衬布,让人感觉既朴素又高级,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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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日本国立历史博物馆参观,除了该馆本身在业内享有盛誉,还因为我在国内便获悉“金石之交——吴昌硕诞辰180周年纪念特展”在那里举行。但该馆规模实在巨大,展品海量,如果不特意寻找,是很容易错失这个特展的。展览没有想象中大,展品数量也不是特别多,其中大概三分之一的展品是赵之谦、任伯年、王一亭等人的作品。

吴昌硕为何受到日本人的追棒?结合那天的观展心得,我认为是吴昌硕的画作有其世俗性的一面,而日本文化中,比如浮世绘就是描绘人间日常。除此之外,吴氏有金石学的根底,以篆入书,研习石鼓文,其诗书画印中蕴含的古拙之气,又是日本所追慕的气质和格调。日本文化的两面性在吴昌硕的艺术世界里,似乎找到了强烈的视觉印证和精神共鸣。我也猜想,日方大肆宣扬这个展览,是否也是出于吸引中国人赴日本旅游的一种文旅一体化策略呢?

在东京,我还去了根津美术馆,这家由著名建筑师隈研吾设计的美术馆,建筑面积并不大,而庭园面积倒是非常大,并且庭园的布局巧妙而充满禅意,处处体现出日本式的优雅和朴素。当然,让我最感意外的是,整个庭园里安置了很多佛像和石灯,那是不同材质和各个历史时期的佛像,以及不同造型和长满青苔的石灯。我们国内出于对佛像的保护,基本都采用室内放置的办法,而根津美术馆将大量佛像放置在露天环境中,接受大自然的风吹雨打太阳晒,这很大程度上与日本哲学和审美观念有关。庭院深深深几许,人通往茶室的路要穿越树木、栅栏、岩石,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慢慢与俗世隔离。他们提倡并享受侘寂、物哀、幽玄三重美学境界,喜欢自然、简朴、苍凉而略带寂寥的格调和氛围。在这种审美关照下,凋谢的花朵、已经磨损和风化的佛像与石灯、各式各样的古道具,都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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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具有这样实力的企业美术馆还有不少,比如位于箱根的POLA美术馆,设计建造得非常现代和轻盈,收藏了从印象派以来的一万多件现代艺术作品,其中有大量精品。无论是ARTIZON还是POLA,他们对过去一年新晋入藏的作品,都会作特别的展示。比如我在POLA看到最新收藏的里希特的三件作品,是里希特三个不同时期的代表性作品,思路清晰且很专业。对新晋入藏作品的展示,既显示了美术馆的雄厚实力,同时也传递出他们的收藏方向和学术定位,非常值得我们国内同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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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次偶遇的惊喜发生在通向东京歌剧院的台阶上。那天,我拾级而上,蓦然发现,从旁边粗粝的石墙中竟然传来大自然中才有的鸟叫声,声音并不大,只有靠近才能听到。这其实是一件非常低调、不显山露水的声音装置作品。在东京,我看到的最出色的有关声音艺术的展览,是“坂本龙一致敬展”。在这个展览上,我看到这位著名的日本音乐家非常前卫和先锋的一面,他在人生的后期一直致力于声音的创新、可视化和数字化,为此做了大量的探索和实践,对声音艺术的发展起到引领性作用,具有世界性的价值。

被称为东京后花园的箱根,是日本的温泉之乡和疗养胜地,令我最惊讶的是,那里居然拥有8家各具特色的美术馆。比如新建于半个多世纪前的箱根雕塑之森美术馆,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户外雕塑公园,后来也成为世界各地兴建雕塑公园的重要参考。比如成川美术馆,以观景为胜,站在该馆的窗前,整个芦之湖一览无余。再比如玻璃之森美术馆,也是与众不同,走的是古典梦幻之路,场馆的建筑像一座古堡,与其收藏的西方古典玻璃制品异常匹配。一到晚上,玻璃与灯光相结合,营造出如梦如幻犹如仙境一般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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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东京,我去了京都。在那里,城市的生活节奏慢了下来。那些安静的小街小巷,那些如同蜘蛛网一般密布在天空中的各式电线,让我最感亲切与难忘。

在京都,我马不停蹄地参观了京都国立博物馆、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和京都市美术馆。与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名胜古迹相比,美术馆与博物馆的参观体验简直好太多了。其中有两个展览给我很大的启发,一个是在京都国立近代美术馆看到的“小林正和及他的时代:纤维艺术,超越”展览,这是我至今看到的关于纤维艺术的最大规模的个展。整个展览非常具有视觉张力和材料的质感,原因可能就在于小林正和不仅融入了天然纤维、合成纤维,还融入金属、矿物等多种材料,展出了包含由二维向三维等空间发展的总共100件左右的作品。

另一个是“村上隆魔法京都”展。去日本前,一位在上海的日本艺术家就积极向我推荐此展,说这是眼下全日本最热门的展览。村上隆应该说是当下全日本具有标杆性的人物之一,也是流行文化中的明星级艺术家,所以具有极大的市场号召力。该展体量巨大,题材、典故、画面、工艺、图像等极为繁复,包罗万象,一言难尽。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主展厅的入口处非常逼仄,展出的却是一幅体量巨大的《洛中洛外图屏风》,根本没有足够的退行距离让人观看整幅作品的全貌。随后便进入一个非常高挑的专厅,黑暗中只有灯光打在作品上,此厅可谓本次展览最精华的部分,展出了由四大神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组成的村上隆版的《平安京》。

此时,我才领会了策展人的意图,入口处的逼仄,是为了烘托展览的高潮,他们采用了“欲扬先抑”的手法。而之前入口处采用如此狭窄的间距,实际上也是逼迫观众近距离地观赏,那幅长达12米长《洛中洛外图屏风》是村上隆对经典的一次再创作,在原来的画作上增加了村上隆颇具标识性的许多幽灵精怪。通过这种特定空间的设置,相当于强迫现场观众留意村上隆再创作过程的各种“阴谋诡计”和细节,否则很容易被忽视。此展虽然被称为村上隆的大型个展,但绝对不是通常意义上的个展,而是由村上隆工作室团队集体创作完成的。展览最后的名单就像电影片尾的字幕一样多,所以它其实是一种工业生产,以一位偶像级艺术家为核心而进行的体系化生产、经营与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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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大阪街头,扑面而来的都是各种店招和广告,鲜明浮夸,鳞次栉比。大阪中之岛美术馆是一家2022年才开馆的新美术馆,也是日本第一家引进“特许经营模式”的美术馆,即“官民联合”的经营模式。果真与众不同,正在举行的莫奈特展人气爆棚,票价高达2500日币,超过村上隆,为全日本最贵收费展。布展挺有特色,策划选取的视角也有亮点,展品数量之多,让人震惊。只是,有些展厅选用的颜色太过香艳,不知是否出于吸引客流的考量。只允许对最后一个展厅的作品拍照,原因不得而知。该馆颇有经营头脑,不仅为配合莫奈展推出各种衍生品,馆内餐厅还特意打造了一款莫奈纪念套餐,几乎人人必点,很受参观者欢迎。

大阪中之岛美术馆旁边就是大阪国立国际美术馆,那里正在展出一个题为“身体——身体”的展览,这是我在大阪看到的最具学术含量的展览。只看标题,很像是一个女性艺术展,事实上此次展览的参展艺术家中女性艺术家罕见地占了多数。当然,也有不少大师级别的男性艺术家,比如毕加索、贾克梅蒂等。总之,此展汇聚了众多艺术界的明星大腕,但都被汇集在“身体”这样一个主题之下登台亮相。

此行最后一站是神户。说实话,赫赫有名的神户牛肉对我的吸引力,没有兵库县立美术馆来得大。这是一座位于神户海边的美术馆,由著名的日本建筑师安藤忠雄设计。当我步入该馆时,真的误以为来到了国内顺德的“和美术馆”。对,都有旋转楼梯,长得太像了。大概为了调和这栋清水混凝土建筑的素朴与淡漠,室内外公共空间均采用了彩色,有的是卡通形象,有的是动态的公共艺术作品。色彩与动态的加入,让空间流动起来,充满了生机与活力。表面上看,这栋依山傍海的美术馆耸立在神户海岸线上,很是壮观气派。实际上,对于兵库县、对于神户而言,这幢美术馆的建筑体量真的太大了。我注意到,这家美术馆很多的展厅关闭着,没有正常试用,所以整个美术馆感觉也是大而空,再加上室内外墙面大量使用清水混凝土,让人感觉冷漠与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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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兵库县立美术馆的理由,除了安藤忠雄,还有吴昌硕。日本今年为纪念吴昌硕诞辰180周年,有4家博物馆与美术馆联合举办了至今日本最大型的吴昌硕特展“吴昌硕的世界”。兵库县立美术馆展出的吴昌硕作品其实并不多,大概10余件。也因为这个原因,兵库馆将重点放在以吴昌硕为首的“海上画派与西泠印社”上。这也给我们提供一条策展思路,即如何扬长避短,立足于现有条件做出有特色的展览。

日本的美术馆与博物馆的专业化程度已经很高,在展示细节、配套服务及人性化程度等方面甚至超过欧美同行。在国内美术馆越来越重视数字化展示与宣推的今天,日本的美术馆依然特别重视纸质化与规范化的展览物料,每一个展览几乎都有宣传册页与展出作品清单供参观者免费取用,这一点让我印象尤为深刻。

事实上,过去三十多年,国内美术馆的发展非常迅猛,我们通过不断引进高质量的展览,或者走出去参访学习的方式,日趋缩短与欧美和日本等发达国家同行的水平。美术馆行业作为重要的文化事业,它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为此,国内美术馆不仅需要不断地在学习和借鉴过程中提升自己,还需要不断沉淀和积累自己的经验,最终走出具有特色的中国美术馆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