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老婆儿的波折

汉语中,“收拾”一词是整顿、修理的意思,但在关中,却有另一种含义:“收”者,收留也;“拾”者,把地上没人要的东西捡起来也。具体到人,就是娶寡妇或“活人妻”(离婚的妇女),总之,就是娶一个身价不高的女人。河南的水灾,四川的镇反,甘肃的饥荒,流落到关中大量的妇女,正好填补上关中大旱时流落到山西去的妇女缺失。“收拾”这词,大概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

“兆庆要收拾老婆儿了!”在许燕吉去官村相亲之后,村人就都知道了。收拾外省女人,解放前到60年代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多数人在官村生儿育女,繁衍了后代,也有少数短暂停留又离开了,没人太去关注。但兆庆要收拾的可不一般,是个反革命前科犯,还是个知识分子大学生,这就引起有阶级觉悟、政治头脑的干部们的警惕了。

首先来做兆庆思想工作的是县里派来官村挂职的粮食局长路德宏。他说:“兆庆,你想收拾个人儿,这事本来没啥,可你为啥要收拾个知识分子呢?知识分子可怕得很,他们把头皮一搔,就是一个坏点子,你没文化,大字不识,你可斗不过她,你还是收拾个甘肃婆娘好些,才能过个好日子。再说,你好好儿一个老贫农,往家里招个反革命,你娃还碎,将来他当不了兵,招不上工,还得和你生气。听说,那人还信啥啥教?来了再和她那一教的联系上,连你也得倒霉,要是把你也连害进去了,你娃还没人管了。”讲了个把小时,苦口婆心,面面俱到,利害分明。

兆庆只是听着,没有表态,心里的主意笃定:

第一,这人没有娃,还不要我出钱,机会难得; 第二,俗话说,凤凰落架不如鸡,是她自愿走进我家的,她把头皮再搔,还能在我的家里、我的村里欺负我?我也不是个傻人,她当她的知识分子,我当我的文盲,我不怕她; 第三,官村附近没有她那个教,也问过,她早就不信那个教了,反革命也摘了帽子了。我只一个娃,既不当兵,也不出去当工人,我不顾虑。

不过,村干部的办法就是不给开介绍信,没有村的介绍信,就办不到准迁证,这人你就“收拾”不了。

兆庆到村办公室去了好几次,不是人不在,就是图章不在。快到麦收时节了,若再开不到准迁证,这一年的口粮就成了问题,这一次再去,又推托说会计带着图章到杨陵公社开会去了。

兆庆不敢再拖,回去把科科的午饭托付好,急忙跑了15里路,到公社一问,根本没有开什么会,官村的会计也没有来。

兆庆恍然大悟,村干部是在故意刁难他,要弄他。他走到火车站前的小广场,蹲下来仔细地思考:六七年前,村里搞“四清”运动,他揭露了他们小队里队长一伙人偷走集体的棉花和粮食,小队长因此下台,大队长和小队长是否有利害关系,现在借这件事报复?他应该如何办?越想越复杂,也不知低着头蹲了多久,忽然听见有人喊他,抬头一看,是他姨妈的干儿子,叫马生方

二人很熟悉,关系不错。马生方知道兆庆有小孩绊扯是很少出门的,这老姨兄蹲在那里,一定有事。

一问果然,马生方爽快地说:“别的事我不一定能帮上,这件事或许能行,县里公检法的头头儿也姓马,我们很熟悉。”

马生方在县里运输公司开大卡车,今天他要去宝鸡出差,所以昨晚就回到杨陵家中,这时正准备西行,来到火车站。他马上去退了买好的票,又买了两张去普集的,拉上兆庆上火车去了县公检法,嘱咐兆庆先在门外等他。

兆庆揣着忐忑的心蹲在门口墙下。门里出来一个人,很严肃地说:“你这老乡,这里是公检法,要紧的地方,你赶快走开!”

兆庆只好挪得远些。

过了一会,马生方出来,找到了兆庆,带他进了办公室。公检法的马书记叫人给兆庆倒茶,方才撵兆庆的那个严肃的人满脸赔笑地送来了茶水,还连声向兆庆道歉,兆庆也起身还礼。马生方已经把事情和马书记说妥了,马书记见了兆庆只简单地问了下情况,特别强调不可和教会的人来往,还说了以后儿子不能当兵的影响。

马生方急着代言说:“只要我老哥有个人能过几天舒缓日子,不用管碎屁娃的事。”

兆庆也赶紧表示赞同。

马书记说:“那就好了,我马上给开准迁证。”

兆庆说:“正好县里有邮局,我马上就拿去寄。”

马书记说:“不用你寄,我们直接寄到新乐县的公检法。你也不用再来了,在家候着,那边的户口就寄来了。”

兆庆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告辞出来,路过传达室,也和那个吓唬农民的人打了招呼,为没请马生方吃饭,挺过意不去。

只过了十来天,大队通知兆庆,户口已经寄来了。

兆庆特别得意,因为大队那些刁难他的人,至死也不会明白这是怎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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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燕吉摘帽下乡前(1979)

登记:第二轮谈判

许燕吉离开新乐县,行李都托运到杨陵去了,随身只带个小挎包,可谓身轻,但心情沉重。下火车还是先到哥哥处,正值麦收大忙,所谓“龙口夺粮”,不好请假。三生已调到杨陵分场,哥哥就托来往的交通员带信给他,说好了日期,让他通知兆庆到分场汇合,去公社登记领证。

走的前一晚,都9点多了,哥哥他们还在麦场上干活儿,许燕吉一个人在房里坐得心烦,便到麦场去看看。路过一片小树林,看见两只狗在交配,想到明天晚上她也就得像那只母狗一样,让公狗爬跨,从心底升起一种厌恶,还掺杂些愤懑和憎恨。扭过头急忙跑到了麦场,也无心看人们碾麦、扬场,绕了一圈儿,避过那片小树林回去了。

整晚都被懊恼的情绪缠搅着。

第二天清早,哥哥送许燕吉过河到杨陵分场,见到三生,他就赶紧回去了。兆庆也来得及时,没有耽搁三生上班。

许燕吉跟着兆庆到了公社办公室,是个小伙子管登记,简单地询问后,要去了许燕吉的离婚判决书,仔细看过后,又把许燕吉从头到脚地看了几个来回,特别核实许燕吉是大学毕业,自愿和这文盲农民结婚的。得到肯定后,就把许燕吉的离婚判决书刷上糨糊,贴到结婚登记证的存根上了。许燕吉真后悔没有事先抄录一份,给自己留个纪念。

领了结婚证出来,许燕吉还跟在兆庆身后,只见他把脑袋刮得锃亮,也没戴上次见他时当地农民老汉都戴的那种瓜皮小黑帽子,裤子后面还吊着一块儿花布,走路还有点儿颠脚。

许燕吉想这种滑稽打扮可能是娶“活人妻”不吉利,需要辟邪之故。

走到火车站前,那里有卖菜的,他说买几个西红柿,娃爱吃,说着就把身后的花布忽地扯下来,原来是个花布小提兜。

买了菜,许燕吉就跟他往塬上走,走到半坡,他说停下歇歇,于是二人坐在地上,进行了第二轮谈判。

兆庆先说:“咱们辈分大,这里的风俗,孙子辈的可以对爷奶辈的开玩笑。他们说什么,你不要生气。

“河北省农村也一样,我不生气。不过你娶老婆和你娃说了吗,他愿意不?”

“娃还碎,不懂个啥,他若是不叫你,你也不要生气。”

“忽然家里就多了个后妈,娃自然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以后咱们在一起生活,还会有好多的不习惯,我希望各人还保留各人的生活方式,不用要求和自己一样。譬如你蹲着吃饭,我就得坐着吃饭,我用不着你坐着吃,你也别叫我跟你一样蹲着吃。”

“那是当然,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农民大老粗,就不能一样嘛!可是古人说:入乡随俗,种庄稼还讲个因地制宜,咱们也就不能弄得太特殊,总得让大家都看得惯,对吧?

“对的,在群众中自然要和大家一样,我是说在家里,为些生活小事,不要强求对方听从自己。”

“行!只要条件许可,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我没意见。”

就这样,二人订了个“互不侵犯主权,互不干涉内政”的和平共处条约。

回到官村,麦子虽已割完,麦场的劳动还很紧张,人们都疲乏,没有人来“闹房”、开玩笑。后来大家熟悉了,他们说当时对知识分子有些顾虑,若是知道许燕吉这么爱说爱笑,早就来闹个大开心了。

头一夜,因为天热,兆庆把炕席揭来铺在院子中央,虽然有院墙,但被雨水冲了个大豁口,不用走门也能进来,所以,三人躺在院中,还是穿着整齐。后半夜,兆庆把许燕吉摇醒,被许燕吉拒绝,他问是否嫌脏,许燕吉赶快否认,只说等过些日子,互相熟悉了再应承他。他也没强求,许燕吉松了一ロ口气,没有当那母狗。

第二天许燕吉就上工了,在晒场上边劳动边和大家交谈,还挺高兴的。回到家里,惆怅和忧伤就袭上心头,许燕吉不是不习惯农村生活,而是极不习惯给一个生人当老婆。只有在灶下烧火时,借着烟熏,让泪水流个畅快。

一个星期后,哥哥来看许燕吉,虽然没说什么,许燕吉心里得到很大的安慰,可感激他来的这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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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兆庆、许燕吉 1971年夏 官村院内

农妇的生活和老头子

许燕吉和兆庆一起过日子,自然要互相说话,他要对许燕吉说话,就先“哇”一声,再说句“我跟你说话呢!”这么个程序。

许燕吉若对他说话,不能呼他兆庆,因为“兆庆”只有长辈或比他年长的人才能称呼,又不好称他为老魏,因为这村人都是“老魏”,于是想了个称呼,叫他“老头子”。

许燕吉初去时,都是老头子做饭,不久这就成为许燕吉的任务了。

关中农家,早上都吃玉米渣煮的稀饭,称衿衿饭,还有馒头称馍。中午是面条,塬上缺水,不好种菜,就是白水煮白面。用个长柄铁勺伸到锅下面,热一点点油,撒几个葱花,叫作“下锅菜”。调味用醋或者“浆水”,就是头一天经过发酵的酸面汤。晚饭称作“喝汤”,一般就把中午剩的面条热一下,若没有剩面,就煮点儿白面糨糊,称作“糊涂”。

馍是经常必备的。许燕吉在二监狱时就学会了擀面。煮衿衫饭的要点就是水开后才能下锅,还得放点儿碱面儿或苏打粉。蒸馍用的是自制的酵母,不用放碱,面发起来得摊开晾凉之后才能揉做成团,都用不着多高的技术。

只是老头子嫌许燕吉烧的火不好,他要求面条下锅里,几秒钟就得起来,说煮时间长了,就没咬劲儿,不好吃了。所以许燕吉等他把面扔到锅里就急忙让位,老头子自己来烧。来了客人,要吃“汤汤面”或者“凉皮子”,平时也有人家吃玉米面的“搅团”,和用漏盆漏出来的“鱼鱼”,这都费事,许燕吉都不学,不会。

许燕吉还管洗衣服。村边有个池塘,当地称“涝池”,是下雨积成的,倒也不脏。饲养室饮牲畜,小孩们游泳,妇女们洗衣服都在这里。许燕吉也去过,走到池边就滑了个坐墩儿,沾一屁股泥。回去换了又滑一坐墩儿,再不敢去了,怕没裤子换了。

听老头子的指点,攒多些衣服,用背篓背到村北大坡下的后河去洗,下去时轻松,心想回来时,背上一篓湿衣服,爬这一里来的大坡,可不是件好事。

没料到,洗一件,晾在河边的小灌木上,再洗一件,先洗的就快干了,都洗完毕,坐在河滩上,看看蓝天,听听鸟叫,休息好了,衣服也干了。下河洗衣成了挺惬意的事。

做饭洗衣之外,许燕吉还得尽为人妻的义务。院中露宿的日子结束后,许燕吉就睡到小烧炕上。老头子的炕很窄,许燕吉也不愿挨着他睡。他那房子是三间,东边是他们的炕,中间是擀面的大案和水缸,西边是锅灶和小烧炕。锅灶的烟气是通过小烧炕排到院子里的,所以小炕总是热温温,用来发面,不是睡人的。

许燕吉自嘲一日三热,地里劳动一晒,回来烧锅一烤,晚上睡觉一烘。所幸黄土高原上昼夜温差大,人少,烧锅的时间短,睡烧炕不算太热。

老头子打光棍儿已10年,年岁也临半百,对性的欲求淡漠,很少到烧炕上来骚扰。二人真是做到互不侵犯,和平共处。

农业社清早天不亮就响起了大喇叭,唱秦腔戏,催人们上工。早饭在9点多,午饭在1点多,中间休息时间都是一个来小时,晚饭时天都黑定了。饭后还得去记工分,多数时间,接着得开会,名日学习,其实是集体打盹儿。只有下雨天,社员们才能好好休息,可惜西北地区雨水不多。老头子是外向性格,虽然交谈时间少,慢慢地,许燕吉也知道了他的家庭他的经历,提起赵昂昂,他还泪眼汪汪的。分离已经10年,还能动情地怀念亡妻,许燕吉相信他是个具有善心的人。他们由生疏渐渐熟悉,但绝对没有爱情。

农村中,人与人之间发生矛盾,要找个人来“说话”,就是调解、评理。说媒、娶亲也得有人在中间谈条件,死了人发丧,得有人分派劳力,计划磨多少麦子,买多少菜,等等。老头子年轻时当过村里的调解委员,后来不设这个职位了,就由当事人自己聘请。

老头子经常被人请去“说话”。农民时间观念不强,一说就是大半夜,矛盾的双方还会单独来向说话人陈述自己的观点,所以家里常有人往来。好在许燕吉独睡烧炕,不用听他们的熬眼夜谈,偏安一隅。老头子每给人家说一次话,都要回来吹嘘一番,说他如何公正,多有说服力,别人都佩服他,等等。他在村里的绰号叫“本事”,许燕吉相信他懂得农村里的人情世故,但这般毫不含蓄地自吹自擂,还是少见。

有一次许燕吉说他只不过是嘴上的本事,他大不服气,说植物研究所每次向大队要工,都指名要他,只有他才能犁出合乎要求的地来,还说不信的话,可以去问。许燕吉有一次想让他谦虚点儿,说:“你一个大字不识,算不得多有本事。”他反说幸亏不认得字,否则当了保长之类的官,解放时就被枪毙了。许燕吉说:“那起码也得认识男女两个字,否则上错了厕所,人家还以为你是老流氓了。”他把鼻子一哼说:“我还不上那公共厕所,我嫌那里又脏又臭!”

许燕吉说:“街道上不比你那农村,随地便溺要挨罚的。”他说:“你还以为我真不认识啊!那女字就是这样!”说着把两只胳膊一交叉。

除了自我感觉特好之外,他的男尊女卑封建意识也很严重。有一次下雨,他白觉睡够了,觉得背上痒,要许燕吉替他抓挠。

抓完后,许燕吉要他也给自己抓抓,他说:“哪有男人给婆娘搔痒的?!”出去了一会儿,拿回一个玉米芯子,递给许燕吉说:“拿这个蹭蹭吧!”

自此,许燕吉在他的炕上经常放一个玉米芯,自己蹭去,以示她不屈从封建的一套。

有时许燕吉也和他吵嘴。有一次嚷嚷完,许燕吉就出了大门,看见好几个妇女在聊天说笑,许燕吉也参加进去。隔壁的弟媳见状,疑惑地问许燕吉:“我刚才听见你和二哥吵嘴了,是吗?”

许燕吉说:“是呀!”她说:“你真行,要是我,就得气上半天。”

许燕吉说:“我根本就不生气,我就是吓唬吓唬他,打击打击他那封建思想。”把大伙都逗笑了。

老头子和关中的老农一样,吸旱烟,喝浓茶,买回来熏好的整片烟叶子,揉搓成末,按进烟袋锅里,吸一锅,磕一次,磕得地上满是烟灰。吸完烟还得咳嗽,吐痰。

许燕吉给他用一个搪瓷茶缸当痰盂,改善点儿卫生环境。茶不是泡的,而是放小铁罐里煮的,煮得酽苦不堪,说是除提神外,还能治泻肚,治感冒。许燕吉勉强喝过一点儿,感冒还真治好了。那时没有小电炉,熬茶都用麦草,熏得房子漆黑,因为事先有“五不干涉”的条约,许燕吉只好听之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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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4年,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全体女生毕业留念。前排右一为许燕吉

基本建设

老头子家的庄基不算宽,但很长,只有一幢上房,没有偏厦,就是没厢房。赵昂昂在时,兆庆兄弟俩计划盖上一间,只打了墙,没钱买木料和瓦,便搁置下来。及后,只剩下了父子二人,偏厦也不用盖了。农业社用土积肥,挖去了一堵,剩下一堵,兀突突地立在院子里。许燕吉来后,睡小烧炕上,许燕吉哥哥来时,就睡到别人家。有句话说,牛鬼蛇神三五年就会跳出来一次,意味着三五年就得搞一次运动。若是再来个“文革”这样的,在城市就不如在农村安静了。届时许燕吉妈妈若来住,或者来看看许燕吉们,就必须再盖两间偏厦。

许燕吉来之前不久,老头子向村里贷了10元钱,买了一头十来斤重的小猪,他知道没有猪的工分就吃亏不少,所以贷款也得买来。可是他家没有猪圈,下雨天,那小猪在高高的房檐下淋得无处可卧,贴着墙根站着,一阵阵地打哆嗦,别说指望它长大卖钱,连保命都成问题。许燕吉看它可怜,把它抓到灶下,让它钻进柴草堆里才不抖了。在后院盖个猪窝,打个猪圈也是急需的。

入冬后,大队伐了村里自种的许多白杨树,可以作椽子用。妈妈一下子就寄来了1000元,买了200元的树,又到集上买了能做房梁和门窗的大木料,请人在取土地里打了够用的土坯,晒干了还得运回来,请木匠盖房,做门和窗。几十年的老上房由生产队出工,把墙换成新的,老墙和炕都是上好的肥土。盖个房子,大小事情,又繁琐又复杂,都是老头子一个人仔细考虑,细心安排的。

1972年的春节之后,许燕吉家就大兴土木,连拆带盖,人多力量大,不到10天,居然完工了。大房被熏黑的墙都换了新的,还开了两个后玻璃窗,房子显得又亮又大了。偏厦两间,北边一间当厨房,南边一间盘了炕,住人。上房中间是到后院去的通道,东西两边都是卧室,整个房上面都做了苇箔和泥抹成的二层楼,可利用的面积增加了一倍,粮食和不随手用的东西都放到楼上。后院也有了猪圈和一个很大的猪窝。前面临街的那个有大豁口的院墙也拆了,盖成一条柴房子。单扇的大门移到偏厦当了房门,另做了两扇对开的,能走小车的大门,漆得黑亮,穷院子马上就连升了三级。

完工之后,老头子一下放松了,躺在炕上休息了三天,这次自吹自擂更有了新资本。其实,他有生以来从未盖过房子,也真亏他费了脑子,安排得不窝工、不乱套,诸事顺利,确是个聪明而有本事的人。

老头子的家具、厨具都破旧,水瓮是铁丝拧着的,和面的盆也是铁丝拧着的,木头锅盖得小心揭起,不然就散成木板了。风匣漏风,得添粘鸡毛,只有大铁锅和大面案是完好的。八仙桌面中央,烧煳了一大块。唯一的高板凳倒是很结实,就是特重,那是自家的老槐树砍伐了,二外甥拉回去还给老头子的。

妈妈寄来的钱还剩下一些,老头子到武功大庙会上买了一个有好多抽屉的立柜,花了100元。又在本大队的木匠房定做了一张两屉书桌,两张靠背椅和吃饭用的小桌子、小板凳。妈妈在南京的旧货市场买了一个小碗橱,客运寄来,又买了一台蝴蝶牌的新缝纫机,也客运寄来,特别还寄来了装电灯用的一应物器。

新房子,新家具,新装了电灯,大放光明,村人都说兆庆把财神老婆收拾到家里了,就是有本事!

夏天又搞了项基本建设,就是掏蓄水的窖,为的是雨水不会存留在院子里,弄得烂泥粘鞋。前院的窖是请一个小个子年轻人掏的,窖顶还弄上土,看不出来。后院的窖是许燕吉和科科两人掏的,严格地说,只能算是个深坑。这回下多大的雨都没关系了。

新厨房没有小烧炕,许燕吉睡到偏厦的南间,宽敞多了。偏厦建在院子东边。西墙边是一行树,已长了多年,上面有鸟窝,一种叫“铁连加”的候鸟每年都来下蛋,孵小鸟。它每夜会定时地嘎唧嘎唧大叫三遍,许燕吉家的鸡晚上不是卧在鸡窝,而是高高栖在房檐下的架子上,那大公鸡每夜也定时喔喔大叫三遍。许燕吉再疲乏也会被这合唱齐鸣吵醒,好在许燕吉马上又睡着了。

许燕吉初到老头子家时,他家没鸡,鸡都让黄鼠狼咬死了。许燕吉去后才有钱买了四只母鸡和一只公鸡,于是能吃上鸡蛋了。有了盛柴草的房子后,又基本建设,买了一只奶山羊养在草房子里,早餐一人能喝上一碗羊奶,下午挤的奶卖给前来收奶的人,还能换点儿零用钱。家务劳动自然就多了,老头子管喂猪、喂羊、挤奶、喂鸡,科科放学后也不能发呆望天了,他得去弄些羊吃的树叶和青草,许燕吉则承包了打糠的任务,就是把玉米秆拉到粉碎机房,打成碎末,以便和上玉米粉、麸皮等,作为猪、羊的饲料。

三个人营养改善了,身体也壮实了,饭量也很大。许燕吉一早上能吃五大碗玉米糊糊粥,中午要擀一大块儿面,邻居来看见,说比他家六七个人吃得还多。马场隔三岔五地给职工们发些面粉,哥哥都给了许燕吉,衣食无忧,在村里也够上小康人家了。

孩子和后妈

科科是1961年生的,许燕吉到他家时还不满10岁,上小学二年级。村里的妇女们哄他,说:“你妈从甘肃回来了,这胖老婆就是你妈!”他把嘴一撇说:“不是的,我妈的个子比她高!”

老头子从来不跟儿子提他妈,认为这样才能保护小孩儿的心灵不受伤害。殊不知,孩子早就从伙伴们的口中知道,他妈走了,他妈死了,还知道他妈个子高,力气大,就是不知道他妈长得什么样子,因为大伙伴们形容不了,小伙伴们也不知道。许燕吉来后,自睡小烧炕,没有影响他捏着他爸爸奶头睡觉的习惯。这习惯怪可笑,但许燕吉没有干涉。他内向,话不多,每天上学,回来做作业,用不着许燕吉管他,所以也能和平共处。只是他对许燕吉没有任何称呼,有时也学他爸爸,跟许燕吉说话前“哇”一声,许燕吉若不理他,他就拽拽许燕吉的衣服。人多的场合,譬如到许燕吉上工的地方找她,他知道“哇”或者拽大人衣服都会被人认为不懂礼貌,便站到面前,等许燕吉开口问他有什么事,不称呼。老头子一开始就跟许燕吉打过招呼了,许燕吉并不介意。

基本建设搞完后的1973年,妈妈计划到陕西来看看,届时若孩子还不称呼许燕吉,必定不会喜欢,还得批评许燕吉。有一天晚上,许燕吉坐在炕上听老头子又讲他那过五关斩六将,讲渴了,要许燕吉给他倒碗水,许燕吉给倒来了,科科说他也要。

许燕吉看是个机会,便说:“你得称呼一下,我就给你倒。”

科科说:“我不知道把你叫啥嘛!”

许燕吉看看老头子,他竟瞪着两眼向上看天花板。

许燕吉不由就生气说:“我叫我!”

科科“哇”一声就哭了起来,许燕吉扭头回自己炕上去了,这事全在老头子身上。

夏收后,早玉米即将成熟,村子照例要在地头建个瞭望台,上面用席子做成一个小屋,像南方的小船篷,称作庵子,派人在那里昼夜看守,一防人偷,二防鸟啄。老头子领了村北庵子的任务,这工分不费体力,但费时间,还得有人替换吃饭。

那是个星期六,老头子要赶集买旱烟,许燕吉替他看玉米,科科中午下课来替许燕吉,许燕吉好回去做饭。科科很乐意到庵子上,那里有鞭炮,看见鸟来,就可以点一响。

许燕吉走出好远,听见科科在大喊:“喂!喂!”

许燕吉还以为他发现狼了,他见许燕吉回了头,就喊道:“早点儿来替我,下午我还要上课呢!”许燕吉把饭做好,老头子就回来了,许燕吉当即冲他发了一通火。

老头子说:“我跑了10里路,热旺旺地,你就给我当头一盆冷水!”

许燕吉说:“你才跑了10里,我妈跑1000里来,听你娃把我叫‘喂’,不更是一大盆冷水吗?”

老头子不出声儿了,过了一会儿说:“下午我来说娃。”

许燕吉说:“这就对了,叫妈开不了口,叫姨也行,就是不能叫喂。”

老头子说:“就叫妈,叫别的都不对,别人听了也不好。”

晚饭后,科科开了口,说:“妈,我去黎张(村)看电影。”

许燕吉问过和谁一块儿去,嘱咐还一块儿回来,他一蹦一跳地走了。

许燕吉来以前,老头子是不让他到外村看电影的,许燕吉说服了老头子才开了禁。

第二天早上科科说:“我要吃馍!”

许燕吉问:“该怎么说话?”

他蔫蔫地说:“妈妈,我要吃馍。”

就此,他会称呼人了。

许燕吉问老头子怎么做的思想工作,他说,先问你妈来了好不好,后问对你好不好,都得到肯定答复后,“那你往后再不要张口就说话,得喊声妈,知道吗?”“知道了。”就这么简单。这老头子舍不得让宝贝儿子受一点点委屈,哪怕应有的教育都可以放弃。

除了让孩子看电影,许燕吉还带他去杨陵镇上。他没看见过梨,以为有个把子的都是冰棍,许燕吉就买来给他开开洋荤。还陪他坐在铁路边看火车,他认为客车上的人能来回走动,还能吸烟,是不可思议的事,看过去一列还要等着再看一列。

其实村里的孩子并不都像科科一样地孤陋寡闻,只是老头子很少出门,即便出门也不带他,所以许燕吉有机会便带他出去。许燕吉带他去马场,过渭河,他认得了船和河滩,还有河滩上的小螃蟹。他在许燕吉哥哥处第一次吃了土豆、橘子、香蕉,在马场旁边的部队,第一次看歌舞节目。许燕吉妈妈来后,还带他去了西安,那更是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了。

配图:1971年秋,哥嫂、许燕吉和科科在杨陵镇

科科上学后,一改幼时的顽劣,守规矩,也听话,做作业也认真。没有电灯前,他将家里唯一的那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放在炕上,自己跪着,撅着屁股趴着写,许燕吉看着都费劲儿,劝他明天再写,他都不答应。他学习好,又不打架,老师派他当班长。有一天中午,他拉长了脸回来,坐下就哭。

老头子赶紧问:“咋啦?”

“同学骂我了。”

“谁咧?”

科科说是谁谁的儿子。

老头子生气地说:“你就打他呀!我不信你打不过,打不过还有我呢。”

科科哭得更伤心了。这时正好来了一个他们班的孩子,一问,原来是老师上半堂课有事走了,吩咐自习,给科科一张纸,叫把捣乱的同学记名字,回来交给他。科科得令,把差不多的男生名字都记下了。那挑头玩闹的同学抢过了科科的告状纸,给大家一念,于是群起而骂之。

原来这么回事儿,许燕吉说:“要团结95%,你倒打击了95%,怪不得都反对你了,以后得讲究点儿策略。”

科科听了,擦擦泪水和同学玩儿去了。

春天,家里买了十几只毛茸茸的小鸡,许燕吉和老头子上工去,科科那天下午没课在家,许燕吉嘱咐他看着小鸡,别让跑出大门。等下工回来,小鸡一只也没有了。科科说他一直在门口做作业,小鸡没有出去,没准儿是野猫跳进院子给吃了。

许燕吉勘查一番,没有血迹,正疑惑间,东院的弟媳送来了几只,西院的弟媳也送来了几只,都说是在门外捉到的。再问来玩儿的同学,说他们在村外玩儿了半下午。

失鸡事小,说谎事大,宣布要罚打三板手心。只打了两板,因为科科大声号哭,保证不再说谎,就饶了一板。

老头子可心痛了,大喊:“我不得活了!”许燕吉没理他。

科科也没因老头子的袒护而食言,后来就没再说过谎。

科科还犯过一次错误。夏天有个晚上,老头子叫科科拿上许燕吉俩的记工本去记工,人多一时记不上,他就在记工房的院子里躺下睡着了,忽然一阵大雨把他淋醒,昏头昏脑地跑了回来,把记工的事忘了个干净,记工本也不知所踪了。

雨停后,许燕吉提着马灯去找也没找到。清早又去找,还是不见。这下可麻烦了,因为许燕吉俩半年的工都记在上面,队里没有存底,丢了本子就说不清了。

老头子赶快向队长报告,队长说研究研究再说。

老头子窝了一肚子火,中午破天荒地说要把科科打一顿。

许燕吉不赞成,首先,记工分原本是大人的事,不是科科的任务;其次,还没睡醒就慌着躲雨,丢了本子,情有可原,批评即可,用不着动武。

没想到记工本被大雨冲到大壕坑里去了,别人捡到给送了回来。沾了些泥水痕迹,字还能辨认。科科没挨打,但也得了教训。

许燕吉到官村前,小孩们都知道科科晚上不许出门,也不来找他。许燕吉来后开了禁,他晚饭后出去和同伴们玩儿得满头大汗,困乏极了才回来,睡得太实,就尿在炕上,把被子尿得一圈圈,好像画地图。

许燕吉告诉他说:“你总画地图,将来娶媳妇都成问题,晚上少喝点儿稀的,不要玩儿得太累,就不尿炕了。”

开始还很灵验,日子长了就又忘了。老头子说是一种病,得吃药。

许燕吉认为是习惯,得给他建立个条件反射。

这天晚上,许燕吉拿了他奶奶的大厚木尺,趁他上炕要睡,许燕吉让他趴着,在他屁股上使劲儿打了一板子,打痛了,他鸣呜地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许燕吉还疑惑是否刺激不深,建立不起反射,不想一次就见效。他自己还说:“怪了,朝屁股上来一板子,噔地就好了。”

科科上到四年级,写作文就是抄报纸,许燕吉担心他像坚固村房东的儿子一样,高中毕业连个信都写不清楚,光会点儿政治语言。许燕吉就给他出个题,写写自己身边经历的事。

他拿着笔,问许燕吉:“开头怎么写?”许燕吉告诉了他,过一会儿,他又问:“中间怎么写?”许燕吉又告诉他。最后还是许燕吉告诉他怎样结尾。

许燕吉说:“你这不叫作文,成了听写,下不为例。”

第二个星期日,许燕吉又出了一题,不跟他说,让自己思考。他拿着纸笔,坐在桌前,豆大的泪珠“吧嗒吧嗒”地掉在纸上。

老头子回来看见,大声问:“怎咧?”

许燕吉说:“这是做作文。”

老头子声儿更大了:“不做!”

流泪归流泪,作文还是憋出来了。过

了几天,科科的老师还专为此事找了许燕吉,他说:“你给娃加点儿作业是有好处,就是出的题目太没有阶级性。”原来许燕吉出了个“我的爸爸”的题,他说应该是“我的老贫农爸爸”才合乎形势。强调老贫农,岂不是又要抄报纸讲套话了吗?学生哭鼻子,家长发脾气,老师还找毛病,许燕吉这不讨好的家庭教师最后选择了放弃。

许燕吉妈妈来过以后,许燕吉就鼓励科科给婆婆写信,说说家里的事或者去舅舅马场的见闻。许燕吉妈来信说科科写的信比许燕吉哥哥写得还仔细、还好。科科师范毕业时,他的语文是同年级五个班的第一名,不知道与当初提笔落泪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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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嫂、许燕吉和科科

姓名消失的好处

到了官村,许燕吉的姓名基本上就下岗了,由于老头子行二,辈分又高,许燕吉不是二嫂、二姨就是二妈、二婆,许燕吉很不习惯,往往被叫了好几声儿,也没意识到是叫她,可是叫许燕吉名字,许燕吉马上就能反应。和妇女们在地里干活儿,她们常以此为实验,开心大笑。

有一次中午,许燕吉一个人在家,生产队长在大门外喊科科,喊了好几声儿。

老头子回来后,许燕吉赶快对他说:“科科大概犯了什么错误了,队长方才来喊他,我都没敢出去问,你赶快去看看吧!”

老头子“嘿”了一声说:“那不是找科科,是在喊你!”

“啊?”许燕吉竟成了科科,真不可思议。

后来明白,辈分低而年纪大的,或者辈分高而年纪轻的,往往就以“科科”来喊许燕吉。回想许燕吉小时在香港,人们称呼都是“先生”“太太”,没有辈分。回到内地,就称“伯父”“叔父”“娘娘”“姨姨”。在河北新乐县,称呼长辈还带上名字,比如喜芝婶子、玉亭叔,有专用性。到了这关中,都成数字化了。许燕吉想,这也和封建思想的程度相关。这里人还绝对不称岳父母为爸妈,而只称叔、姨,只有死了哭灵时才用“爸妈”二字。

有几回,五六岁的小孩儿来问:“我爷呢?”

许燕吉不假思索就回答:“上工去了嘛!”心里在想,是不是他家大人找老头子有什么事。

小孩子说:“我不是问那个爷。”

“那还有什么爷?”

“我问科科。”令人啼笑皆非。

以后来了小孩儿,许燕吉还得先断定他的辈分,麻烦极了。

又一回,本家的一个大小伙,称老头子为爷的,来许燕吉家起粪土,推着个独轮小车,正好邻家两个小侄子在门外光着屁股玩儿泥,那小伙用脚使劲儿把两个小孩儿拔到一边儿,嘴上还说:“老人家,别挡路!”更可笑了。

老头子说:“年龄归年龄,辈分归辈分,一点儿不能马虎。”他还说:“官村人都姓魏,是一个家族,所以好领导,要不公家搞什么点都选中官村呢!封建有什么不好?你嫁到我家,凭着我,别人就不敢欺负你,若没有我,狗拉的屎都说是你拉的,你信不信?”

这点许燕吉还真信,许燕吉在官村比在坚固村强多了,有件事可说明。

1972年麦收前,本村的赤脚医生找到许燕吉,让许燕吉把自己的历史,特别是犯罪的经过,写份材料给队上,被许燕吉当即拒绝,告诉他,我的档案在公安局或法院,要了解自可去查。

麦收期间,来了两个驻村的公社干部,半夜派人来传许燕吉,许燕吉正疲乏而睡得深沉,无奈地到了大队办公室。

当时,农民给驻村的干部编了一段:“早上睡觉哩,上午看报哩,吃了闲转哩,见人寻事儿(找碴儿)哩,晚上害人(开会)哩!”

许燕吉正没好气,心想你们“寻事儿,害人”冲我来了,许燕吉现在姓“二”不姓“犯”了,用不着怕你们。

这俩干部,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唱白脸的先说:“听说叫你写材料,你不肯写?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许燕吉应对:“我离开监狱时,公安干部就交代过,到了社会上不能对无关的人说自己的案情,我正是没忘记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没答应写。”

“你生活在这村里,党支部怎么是无关的人?”

“叫我写材料的是个医生,他是不是个党员我都不知道,我就能听他的吗?”

“哦,你还不知道他入了党,这么说,你对党员还是信任的哕!”

“那当然!”

这时唱红脸的开口说话:“你来官村后表现得还不错,但你不要单只是上工,也可以给村里多做些事嘛!毕竟你受过高等教育,是个大学生嘛!”

“队上派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不知你说的多做些事指的是什么。”

“队上养了这么多牲畜,你也可以去看看,提些有益的建议。”

“饲养室是村里重要的地方,绝对不是我随便就去的,我没忘记身份,有自知之明。”

白脸也没什么可说的,红脸看话不投机,对付了半个来小时,寻事儿、害人就算完毕。许燕吉最终也没答应写什么材料,算是恃“二”无恐。

走亲戚

陕西关中的风俗,除了春节要走亲戚,麦收前后还有一次。麦收之前,女儿回娘家叫“看忙口”,麦收之后,娘家人去看女儿,叫“看忙毕”。许燕吉认为是互通一下收成情况,也就是经济情况。老头子穷,又带着孩子,行动不便,和亲戚们走动得少。许燕吉到官村不久,就想走动一下,也有亮相的意思。

走亲戚一般都要带上礼馍,就是最白的麦子面,三两做一个的大白馍头。许燕吉不会做,就买上点儿饼干、点心之类的也行。

头一回去的是老头子的姨妈家,跟着他表妹去的,许燕吉来官村相亲时就住她家,早已熟悉。姨妈80多岁了,和大儿子一起生活,重孙子一大伙,小孩们是来要饼干、点心吃,媳妇、孙子媳妇们则是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把老姨妈的房间占得满满的。

姨妈家在杨陵火车站南面,从官村走来有近20里路,到了中午已是饥肠辘辘,端来的面条真是稀汤挂水,比河北省的面汤还稀,一筷子就能夹干净,还没馒头,心中叫苦,只好喝汤吧!不料汤还没喝到嘴,碗就被夺下来,说这汤是不能喝的。大概表妹、表嫂们看出了许燕吉的失望,笑着告诉许燕吉,这叫“汤汤面”,味道在汤里,面条只几根,捞过之后,汤还倒回锅里继续煮,所以又叫“哈水面”,就是口水面的意思。讲究的人嫌不卫生,是不吃的,一般人得吃上20多碗。许燕吉大概吃了30多碗,味道还真不错。她们看许燕吉吃了这么多,特别高兴,无意间,许燕吉得到了认同。

第二家,去的是老头子的姐姐家,就是乖乖家,属扶风县,但不远,只五里路,科科带许燕吉去的。老姐姐也70来岁了,有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她和四儿一起生活,四媳妇也是甘肃人。她没做汤汤面,就是一般的面条,多放点儿油和佐料,也是待客的饭食。

科科吃了一大碗又添了一大碗,吃了几口就用筷子在碗里翻,发现许燕吉在看他,他就说:“我吃不完了!”

许燕吉想,这么白的面条还漂着油花,总不能倒掉吧。而且,孩子浪费粮食,也不是家长的什么光荣,便把他剩下的都给吃了。没想到又得了好评,倒不是为不浪费粮食,而是说许燕吉不嫌孩子脏,是爱孩子的表现。许燕吉这后妈被认可了。

只有到他表弟家是老头子和许燕吉去的。他表弟只比他小一岁,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都不大,生活很不好。老头子的外公、舅舅、舅母都是闹旱灾那几年去世的(外婆早就死了),剩下他表弟孤苦伶仃一个小孩儿,被一个地主收到家里当个小长工,解决了吃住。他家的地由那个地主经手给租了出去,土改时,他的成分就让人伤脑筋了。划为雇农?他还有出租的土地。划为地主?他本是个长工。于是二一添作五,划为中农。这中农现在比贫农还贫,孩子们都得自力更生,给自己挣念书的钱。比科科还小两岁的大女儿都得割草晒干,卖给马场换铅笔、橡皮。许燕吉很喜欢这些能吃苦的孩子。

有一天,院子进来一个老太婆打扮的妇女,手上还提了个篮子。许燕吉正要开口问,就听见老头子喊许燕吉:“快把娃接住!”

许燕吉看她没抱孩子,环顾四下也没见小孩儿。许燕吉眼睛再不好,也不至于连个活人也看不见吧,便问:“哪里有娃?”

老头子急得跑到跟前说:“这不是娃吗?还不赶快把篮子接过来!”

这妇女定睛打量了许燕吉一下,便开口叫声“妗子”,原来是老姐姐的大女儿,比许燕吉还大5岁,许燕吉怎么好叫她为“娃”?给她当长辈都挺不自在。她丈夫比老头子小两岁,老头子葬了他妈,经济上最困难时,那外甥女婿给过老头子10块钱。

外甥女和她女儿们还经常给老头子和科科做鞋做衣,老头子常常念他们的好。许燕吉盖了新房子,那女婿来给抹墙和干些收尾的工作。他有三儿三女,那小儿子比科科小两岁,和科科玩儿得好,放了假往往就背上书包来住几天。后来这孩子考上西安交通大学了。

每年春节后,或是这几家亲戚有娶媳妇、嫁女儿的事,都由许燕吉作为代表前去。许燕吉找出老头子妈妈的大黑毛巾顶在头上,再穿一件中式黑罩褂,尽量打扮得老一点儿,好当长辈。提上一篮子白馒头,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和一般的农家老婆没有区别,感觉挺奇妙。

许燕吉家经济情况好转后,许燕吉还和老头子坐长途汽车到干县农村去看过他二姐乖祥。她在旱灾时被人贩子骗到乾县去了,家里也是很穷,许燕吉住了一夜就回来了。(请看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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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许燕吉与老魏旅游

资料来源:

许燕吉《我是落花生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