鞍之战,以晋国的大获全胜告终,但是晋国并没有因此一举扭转对楚国的劣势。就在晋军撤走之后不久,心怀怨恨的齐国再度与楚国联手,相约讨伐卫、鲁,而晋国竟不敢施以援手,终于让楚人在此年冬天,在一片寒意的中原大地上,有了蜀之盟的荣光。

这是邲之役后,留在晋人心头的又一道伤口。

晋国不甘心。

不甘心就要去打,打就是打郑国,打郑国就相当于打楚国,只不过没那么直接而已。

晋景公姬獳没打算把郑国灭了,他只要把郑国打服,逼迫郑国背离楚国,重回晋国怀抱即可。在晋、楚共霸的大形势下,地处南北两大势力交界处的郑国就是一个极具象征性的砝码,它倒向哪边,就意味着哪边占了上风,那些拿不定主意左右观望的小国就会闻“风”而动,投靠占上风的那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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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之盟时,黄河流域的大小诸侯几乎尽数与盟,表达对楚国的臣服。但楚国终究远在江汉,对北方诸侯的控制鞭长莫及,难以形成强有力的威压,当楚国大军退出中原,回到南方之后,北方的诸侯随即秉持“趋利避害”的原则,再次聚集到晋国的翅翼之下,臣服纳款,听候调遣。

于是,蜀之盟的次年,即公元前588年春,鲁、宋、卫、曹四国积极响应晋国的号召,出兵伐郑,理由是郑国在邲之役有贰心,表面说要帮晋,暗地里却助楚。此次伐郑,五国之君皆亲自前往——晋景公姬獳、鲁成公姬黑肱、曹宣公姬庐,宋文公子鲍和卫穆公姬速在去年八九月间相继去世,因此,赶来参与伐郑的,分别是他们的儿子,宋共公子瑕和卫定公姬臧。

五国伐郑,声势不可谓小,但却出了意外,令晋国再受打击。

联军进入郑国境内之后,晋国偏师急进,攻打郑都新郑,结果中了埋伏,被郑公子姬偃败于丘舆(郑地,在今河南省新郑市东)。晋国狼狈撤军,郑国则连忙派遣皇戌赴楚,报捷献俘。

国际局势在此时出现了微妙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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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见一时无法收服郑国,而背后的狄人尚未扫清,时时前来骚扰,便采取求稳的策略,放下身段,主动向楚国提出,归还邲之役时抓获的楚王子谷臣和连尹襄老的尸体,从楚国换回晋国新任中军佐荀首之子荀罃。

楚国答应了。

南北两个超级大国,在缠斗多年之后,终于有了一次态度平和的对话。或许双方都已认识到,在势均力敌的时候,相互退让妥协一下,不失为明智的选择。

荀罃返晋时,楚共王熊审亲自相送。面对这个已在楚国度过近十年光阴的俘虏,熊审问道:你怨恨我吗?

荀罃:两国交兵,臣不才而被俘,君王没有杀下臣,让下臣有幸回国受死,君王之恩惠,下臣岂敢怨恨?

熊审:那你会感激我吗?

荀罃:两国为社稷着想,为百姓谋安宁,因此止戈息兵,达成谅解,各自释放俘虏,以结友好,此事下臣未曾与谋,也不觉得该感谢谁。

熊审:你就不想报答我一下?

荀罃:臣无怨恨,君王不受恩德,无怨恨,无恩德,臣也就不知道该报答什么了。

熊审:那你总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吧?

荀罃:臣蒙君主之恩惠返国,若侥幸不死,且有朝一日率军治理边疆,如果遇到君王的官员,臣必定不惜一死,竭尽全力,以尽到臣子的职责,这或许就是臣对君王的报答吧。

熊审与荀罃这段暗藏机锋的外交辞令,令人想起多年前,流亡公子重耳与楚成王熊頵的对话。只不过,面对楚王“你如何报答我”这个问题,重耳说他将在战场上退避三舍,荀罃则说他会绝不退缩,拼死相抗。

荀罃的强硬和淡定让熊审的心情有些复杂。厚加礼遇送走荀罃之后,熊审说了一句话:晋未可与争。

他已然有心与晋国保持一种相对的平衡。

荀罃没死,晋国费劲把他换回来,当然不是为了要他的命。荀罃的人生将在此后的岁月绽放光彩,但此刻,公元前588年的秋天,那些荣耀还很遥远。

荀罃回国不久,郤克即率领晋、卫联军灭掉赤狄最后一个部落——廧咎如,至此,威胁骚扰晋国许多年的赤狄尽数消灭。晋景公姬獳趁了这个时机,以赏赐鞍之战众将为由,大肆扩充军力,在上中下三军基础上,又增加新三军,变成了六军。

六军,这是天子才能享有的资格。

齐顷公姜无野从晋国的这个举动中读出了弦外之音,因此在这一年冬天朝见晋景公姬獳时,提议尊奉姬獳为王,姬獳赶紧拒绝了。他不敢。一旦他接受了这个提议,或者表现出了对这个提议的兴趣,国际形势就会发生巨大转变,晋国瞬间就会从“尊王攘夷”的诸侯盟主,变成僭越王权的叛臣,变成众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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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土于东周王城的筒瓦

姜无野这个提议,很可能没安什么好心。

经过一番调整,此时晋国六军将佐如下:

郤克将中军,荀首佐之;

荀庚将上军,士燮佐之;(荀庚为荀林父之子;士燮为士会之子)

栾书将下军,赵同佐之;(栾书乃栾枝之孙;赵同为赵盾的异母兄弟)

韩厥将新中军,赵括佐之;(赵括为赵同的弟弟,一奶同胞)

巩朔将新上军,韩穿佐之;

荀骓将新下军,赵旃佐之;(荀骓同为荀氏,但与荀林父、荀首等人关系较远;赵同为赵穿之子)

这个名单异常枯燥,令人眼花缭乱,不必深究,只需明白三点即可:

其一,十二位将佐即是十二卿,他们是晋国贵族中的贵族;

其二,十二卿不仅代表着各自家族的势力,而且暗中拉帮结派,扩充地盘和实力,日后晋国翻天覆地的巨变,全部因此而起;

其三,十二卿中,荀氏和赵氏各占三位,看起来实力最大,而且基本相当,但事实上,荀氏的地位远比赵氏要高;荀氏蒸蒸日上,而赵氏正在走下坡路。

这份名单中,本来应该还有一个赵氏的名字——赵朔,他是“夏日之日”赵盾的儿子。邲之役时,赵朔已是下军将,郤克执政后,他又升为中军佐,若无意外,他必定会像他的父亲赵盾一样,登上中军将的位置,成为晋国执政。但意外还是发生了,赵朔死了。

赵朔之死,《春秋》及《左传》未着一字,但司马迁在《史记·赵世家》中提供了一种说法:公元前597年,晋、楚邲之役结束不久,晋司寇屠岸贾得了晋景公姬獳的允许,追究当年赵氏弑杀晋灵公姬夷皋之罪,杀赵朔、赵同、赵括、赵婴齐,赵氏几乎全族被灭,只有赵朔的遗腹子赵武,在赵朔门客公孙杵臼及其友人程婴的拼死营救下,侥幸得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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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忻州,祭祀“赵氏孤儿”事件中的公孙杵臼的祠堂

司马迁这段记载广为流传,后世更称赵武为“赵氏孤儿”。但这个备受中国人推崇的故事并不可信,因为直到公元前588年,赵同、赵括等人不仅仍然在世,而且还位在十二卿之列。“赵氏孤儿”只是一个凄惨、悲壮的传说。

但赵朔的确是死了,尽管死因不明。赵同、赵括、赵旃虽然位在十二卿之列,但他们是赵氏旁支,声望、势力自然大不如前,而不久之后,他们就将成为晋国卿族倾轧的牺牲品。当然,这是后话,眼下,实力大增的晋国再次把目光投向南方,企图压制住楚国,复兴晋国霸业。

晋国需要一个借口,而郑国适时把这个借口创造了出来。

郑国所处的地理位置和当时的国际形势,都使它处于两面受敌的境地,若够聪明,它应该安分守己,忍气吞声,与晋、楚两个大国小心周旋,以免国家遭受更多兵难。这是一个老话题了,而且能做到已经很难。但是郑国不愿意安分守己,它要伐许。

这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的传统游戏,郑国做了楚国的附庸,要向楚国纳贡,这是对天盟过誓的,郑国不敢不从。可是郑国又不甘心总是被楚国呼来喝去,它的压抑需要排解,于是便要求南邻许国向自己臣服、纳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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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代的盟书

许国当然不答应,许和郑同为楚国附庸,凭什么许国要向郑国纳款?公元前588年夏,郑襄公姬坚见许国不买账,便借了刚刚伏击战胜晋国联军的余威,派遣公子去疾率兵伐许,夺了许国的土地。

第二年,郑襄公姬坚去世,其子姬费即位,是为郑悼公。是年冬天,这位新任国君迫不及待地派遣大夫叔申率师赴许,强行划定疆界,要把去年夺来的土地正式划入郑国版图。许国人奋力抵抗,竟在展陂(在今河南省许昌市境)击败郑军。姬费闻报,随即率军伐许,又夺了许国的鉏任、泠敦两处土地(两地均在今河南省许昌市境)。

这就是晋国所需的借口。

隆冬时节,晋国大军出发了,口号是伐郑救许。不久前,郤克去世,年轻的下军将栾书继任为中军将,此刻率军伐郑救许的,正是栾书。晋军进入郑国境内之后,连取氾(在今河南省荥阳西北)、祭(在今河南郑州市北)两邑。楚国得到晋国发兵的消息,也即派遣司马子反率军救郑。

一方伐郑、一方救郑的老故事再度上演了。

晋国此次出兵,目的有二。其一,打击郑国;其二,向许国递上橄榄枝,拉拢许国,借机分化楚国的联盟。

但是许国是一个倔强的国家,它长期追随楚国,不理会北方霸主的示好。甚至晋国霸业最盛的晋文公重耳、晋襄公姬欢时代,许国也不为所动,对楚国毫无贰心。这一次栾书伐郑救许,同样无法让许国“洗心革面”,回到北方联盟之中。

然而,晋国得不到许国,却得到了郑国,实在是一个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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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传·成公四年》书影

当楚国大军抵达郑国之后,晋军即撤军返国。此时,郑悼公姬费和许灵公姜宁在楚司马子反面前争论是非曲直,双方各执一词,激烈争辩,子反一时无法判断,便对两人说:你们不如去郢都争论吧,让楚王做出判决。

第二年,即公元前586年夏天,许灵公姜宁先行赴楚,郑悼公姬费随后赶到,在楚共王熊审面前争讼,结果熊审判决郑国败诉,作为惩罚,捉了郑卿皇戌和公子发(郑穆公之子)。这个判决令姬费大为恼火,回国之后,他立即派遣公子姬偃赴晋,表示愿意归附晋国。晋景公姬獳求之不得,是年八月,令下军佐赵同与郑悼公姬费盟于垂棘(晋地,在今山西省潞城县北)。

对姬獳而言,郑国的重新归附具有重大象征意义,它意味着晋国霸业在遭受挫折之后,开始走向复兴。他要把这种喜悦和声威传达给自己的盟友们。十二月二十三日,姬獳召集齐、鲁、宋、卫、郑、曹、邾、杞诸国之君会盟于虫牢(郑地,在今河南省封丘县北),共同庆祝郑国归附。

显然,这个庆祝会开得有点早了。

晋、楚对郑国的争夺战还将延续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