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刑辩律师：推翻一审，硬抗公诉人，将杀人凶手改“判三缓三”
正义是存在人们心中心底的一种本质，正义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当犯罪的阴影向我们袭来时，法律就是我们的保护伞，就是正义的化身，它形如我们数学中的平行线，绝不偏向任何一边。
而律师，是这把法律“保护伞”的撑伞人。
记录：刘白
口述：刑辩律师刘泓
图：穷极一切手段为委托人“开脱”，无愧于良心
1
近年来，未成年犯罪越来越低龄化，且行为手段越来越凶残，作为一个从业17年的刑辩律师，见证了太多让人不寒而栗的未成年犯罪事件，这些未成年当中，团伙犯罪占6成以上，是什么让花季少年们稚嫩的双手夹着香烟，握成拳头，玩着骰子...，甚至拿起了屠刀？今天我想说一说在2020年接的一起未成年犯罪的案子。
2020年7月13日下午，律所给我指派了一起未成年犯罪案子，我的委托人张凯因涉嫌故意伤害致人死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9年，张凯家属（父亲）认为量刑过重，向佛山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我担任这个案子二审辩护律师。
我的当事人张凯，2003年1月18日出生在广东佛山，我查阅了所有有关他的案卷，他从2018年11月至2019年10月期间参与了多起犯罪案件，除开这起故意伤害罪，其他的犯罪事件均因未满16岁，不依法负刑事责任。
紧接着，我马不停蹄去见了张凯，他自述了他所有的犯罪经过。
【阅前说明：案例人物较多，蓝色字体为张凯一方】
2018年11月左右的一天，张凯与他的朋友李甲、李乙等人在佛山一家网吧上网，李甲中途因为尿急，就跑到二楼去上厕所。他上去的时候前面还有两个人在排队，快要轮到李甲的时候，突然孙甲插在他的前面，李甲本身已经憋了一肚子废水，好不容易等到要排出的时候，见孙甲突然横插进来。
李甲一时火冒三丈说：“你丫，眼瞎了，没看见还有一个人没上吗？”
说着就一把揪着孙甲的衣领往后一甩，然后冲进了厕所。
等李甲出来的时候，发现门口被孙甲，孙乙等4个人给围堵住了，李甲见势不妙，感觉到这些人是要打击报复，反身就把厕所的门堵住，打电话通知张凯他们。还没等张凯他们上来，孙甲等人便把厕所的门撞开了，抓住李甲就给了几个耳光。
“你个死扑街！顶你个肺！敢动老子的兄弟，叼你老豆咩！给我好好收拾这傻嗨！”。
话音刚落，孙甲便带着孙乙等人一拥而上，对着李甲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这时，收到信号的张凯等人手持砍刀跑上来，看见李甲正被别人围殴，便上前帮忙。在打斗中张凯用砍刀砍伤了孙甲的胳膊，血顿时流了出来。一看见血了，张凯带着李甲几个人赶紧逃离了事发现场。
事后网吧老板报了警，经鉴定，孙甲损伤程度为轻伤二级。
2018年12月16日，张凯和他的盲流同伙（小弟）李甲、李乙在佛山市一家小饭馆吃饭，路过的孙乙看到结下梁子的张凯，于是赶紧给老大孙甲打电话摇人，孙甲带着孙丙等一众8人就往饭店这边赶来。
孙甲一直为之前被他们砍伤的事耿耿于怀，刚好自己这次人数比他们多，计划着一雪前耻。孙甲带着他的同伙躲在了饭店门口一处隐蔽的角落，等待着张凯他们从饭店出来，伺机报复。
张凯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有说有笑的从饭店出来，刚走到等走到一处拐角处时，孙甲几个人手持匕首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直接对着张凯等人就刺了上来。张凯一行人寡不敌众，被狠狠地教训了一下。
后因路人报警，双方才终止搏斗。
这一次张凯小臂部被划伤，李甲、李乙大腿也被匕首刺伤。
经鉴定，张凯、李甲、李乙受轻伤一级。
2019年2月中旬，张凯的发现自己喜欢（正在追）的一个女孩女朋友于甲（女）与陆甲有谈恋爱，心生恨意，便指使李甲配合，把于甲（女）骗取（胁迫）到李甲的廉租房，两人再强行把陆甲也带到了廉租房，捆绑起来，并对陆甲进行恐吓，威胁，殴打等行为。
张凯指使李甲扒掉了于甲（女）的衣服，由于当日于甲（女）来月事，张凯未侵犯成功，遂用手机拍下其裸照，扬言要发到网上去。
2019年4月2日，肖甲与蒋甲在学校发生口角，于是找到老大张凯为其出气，放学以后，肖甲、张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围堵蒋甲，张凯和肖甲对蒋甲进行口头威胁警告，并把蒋甲新买的iPhone XS Max手机当场摔裂。
经鉴定，这款手机估价为10999元。
2019年6月15日，张凯与李甲、李乙、李丙晚上飙车时，李甲无意间刮伤了李启的本田雅阁小汽车，双方为此发生了争执，李启强行要求张凯等人赔偿，并且言辞粗鄙，惹恼了张凯等人，张凯等人便拿起旁边的石头砸碎了李启本田雅阁小汽车的玻璃。
经鉴定，李启的汽车损失价格为5000元。
2019年10月27日20时，张凯和李甲、李乙去广州找李丙等人聚会，当天他们都住在李丙的出租房里。张凯提出谁能最快在微信附近的人约到女孩见面，没有约到女孩的人负责支出他们几人此行约会花销的一切费用。
几个人很快达成一致。
张凯约了一个叫田甲（女）的女孩，李甲约到了叫王甲（女）的女孩，他们纷纷出去把女孩接到了李丙的出租房里。
在进入李丙小区门口前，李启的小弟余甲看到了自己认识的田甲（女）和打扮流里流气的张凯一起，于是跟踪了张凯和田甲（女），并打了电话给田甲（女）的男朋友李启。李启得知女朋友跟别的人在一起，便召集了身边的朋友余甲等5人找到了张凯所在的小区 。
2019年10月27日21时李启等人冒充社区人员的身份骗取张凯等人为其开门，进门以后田甲（女）看到自己的男朋友找上门，预感不妙，准备走人，张凯拉着田甲（女）不肯她走。李启见张凯无视自己的存在，怒火中烧。
抄起手里的木棍大喊一声“打”。
便和张凯，李甲几人厮打起来，混乱中，张凯掏出口袋里的匕首向李启的腹部刺去，随后又拔出匕首，在其肩上扎了一刀。与李启同行的其他人在混乱中看到李启鲜血直流，命悬一线，吓得纷纷逃出了李丙的家，看到对方要跑，张凯追着李启又补了两刀了出去。
当日23时08分，李启经抢救无效死亡，当日23时50分，张凯被抓捕归案。
2
以上的这些犯罪事实，张凯都供认不讳。
当他说完他的所有犯罪行径之后，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像是水面上的一道涟漪划过嘴角。他还察觉不到他自己将面对坐牢的现实，也不认为坐几年牢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对待生命也完全没有敬畏之心。
我尝试打开他的内心，了解这副冷漠的面具下隐藏着什么样的经历和家庭。当我跟他提及他的父亲时，他总是闪烁其词，有一句没一句地附和着，好像不想过多地聊及他的父母。我转移话题，提到了他的妹妹，聊起妹妹的时候他的眼里泛着光，傲慢的神情明显松弛下来。
他说：“妹妹现在还在读书，他从小就和妹妹相依为命，妹妹是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我又顺势问起了他的父母：“你的爸爸呢？这个世上没有父母不爱孩子的。”
他对我不再像刚开始那么抵触，他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带着轻蔑的口吻：
“他除了会打我，什么都不会，我不想承认他是我爸爸”。
图：和其父亲一起去拘留所
张凯说他的妈妈很早就因为爸爸家暴离开了这个家，他和妹妹从小跟着爸爸在一起生活，平时爸爸一喝醉酒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对他动手，甚至拿绳子把他绑着吊起来打。
爸爸最喜欢打他的脸，每当看着自己被打的红肿的脸，他感觉自己还不如街上的一条流浪狗，没有人可怜，没有人同情，毫无尊严。他不敢反抗，挨打好像成了一件他必须承受的事，直到2017年10月的一个晚上。
那天张凯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了妹妹的撕心裂肺哭喊声，他心一颤，爸爸的可怕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进屋一看，妹妹头发凌乱，跪在地上抽泣着，爸爸面目狰狞的训斥着妹妹，爸爸骂了半天，也没听出到底是为什么要动手打妹妹。
“不过也是，他莫名其妙打人不是很正常嘛，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站在门口的张凯对这种场景早已司空见惯。
可能是被妹妹的哭声吵烦了，爸爸又拽着妹妹的头发又给了她一记耳光，看到妹妹绝望的哭声，张凯内心的愤怒和怨恨已经积压到了顶点。
他随手抄起了旁边的凳子就向爸爸背部砸去了，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的大声地咆哮：
“你要再动一下她，我今天就杀了你！”。张凯面部肌肉抽搐着说道。
爸爸被他突如其来的反击吓懵了，往后倒了一个趔趄，他看见儿子要跟他同归于尽的架势，竟然作出了少有的让步。
他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扑街仔！生一嚿叉烧都好过生你！”。便悻悻地出去了。
从那以后，他就意识到，以暴制暴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妹妹，才能让对方怕你。
后来他在网吧认识了李甲几个人，李甲经常带着他去敲诈同学 ，发现钱来也很轻松，那些学生都很怕他们，又因为是未成年，每次被派出所抓去了，又放回来了 。他们觉得即使任意妄为，法律也管不了他们，去派出所也是走走过场，抱着这样的心态，他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3
张凯的一系列犯罪行为引起了社会上的广大关注。
很多人都觉得他打着未成年的旗号，到处欺诈勒索、为非作歹，这种坏人就应该让他把牢底坐穿，谁救他都是王八蛋。可是究竟什么是好人，什么才是坏人？
儿媳妇虐待公婆几十年，赌徒输的家破人亡的事件比比皆是，但是他们并没有触犯刑法，那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个不堪忍受家暴的妻子将丈夫残忍杀害，并因此判了重刑，那这个妻子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坏人没有绝对标准，当法律没有做出最后裁断的时候，他们就有权利为自己争取较轻刑罚的权益。
我了解完了整个案件发生的来龙去脉，并走访了张凯的老家，还面见了张凯的父亲，他看起来很愤慨，他跟我说：
“我这个儿子太不让我省心了，三天两头在外面惹事，现在吃了官司，作孽啊，我的脸都被他丢尽了，等他回来，看我不打死他。”
这个父亲眼神里充满戾气，我跟他转述了张凯对他的态度。他听完以后，放下了之前的威风凛凛，沉默了下来，嘴角耷拉着。看得出张凯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也很痛苦，和他推心置腹的聊了一阵以后，他渐渐意识到儿子走到今天，跟他的粗暴的教育脱不开关系。
他跟我说：“他会努力改掉自己喝酒打人的毛病，这次儿子出这么大的事，其实他自己心里也在反省，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我还找到了案发现场的目击证人，以及张凯的其他犯罪同伙，找了部分对张凯辩护有价值的证词。
图：因疫情原因，采取网上开庭
首先，一审判决把张凯的其他犯罪事件与这次犯罪事件联系在一起，我认为那些案件与本案的发生并无任何关联性，不应当作为本案定罪量刑的依据。
其次并没有直接证明张凯有故意伤害罪的主观故意，反而是李启带动团伙私闯民宅，蓄意挑起事端，这才引发双方斗殴，在斗殴中，张凯出于本能自保的自我防卫，最终导致李启意外死亡。
再者，张凯成立特殊正当防卫，对于造成不法伤害的后果，不负刑事责任，即使张凯不成立特殊防卫，张凯的防卫行为，也没有超过限度，应认定正当防卫。
若认定张凯是防卫过当，应根据张凯在犯罪时未满18岁，而且到案后认真悔过，如实交代自己的罪行，积极赔偿死者家属20万（20万已是张凯家能拿出来的最大诚意）。以及对于防卫过当的可以减轻，免除处罚等因素，辩护人主张对张凯进行正当防卫、防卫过当致人死亡进行裁定或减轻处罚。
最后，审判长、检察官，张凯家庭背景特殊，从小生活在家暴的阴影下，才会误入歧途，法庭应该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辩护人恳请对被告酌情量刑。
经过几个月的奔波，最后广东省佛山市中院作出了判决，张凯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依《刑法》第二百三十三条之规定，判处张凯有期徒刑3年缓刑3年。张凯及张凯的家属表示服从判决，不再上诉。
对于殒命的李启家人来说，儿子惨死，凶手被判死缓，这显然不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但结局却用李启的性命告诉了其家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背后却是“养不教父之过”。
有人说“家长不教孩子做人，社会上自然有人教他做人”，真的到了面对悲剧的那一天，再醒悟，是不是会有点太晚？
4
判决之后，我又去看了一次张凯，他说除了偶尔要去司法局报到、不能随意离开居住地之外，其他的也没啥，他要为了妹妹、为了自己好好地改造。
他也不想再恨父亲了，不想再活在他的阴影，爸爸是他曾经最讨厌的人，而现在他却成了“自己最讨厌人的模样”，他不想再这样继续下去，于是就报了一个技能培训班学厨师。
这个案子告一段落，但是张凯犯罪的背后不禁让我们反思：
一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年，本应该是跑在阳光校园的年纪，而他们为何却走上了犯罪的道路，成了夺走他人生命的刽子手？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当我们为坏人锒铛入狱拍手称快，为坏人自食恶果大快人心的时候，我们除了说恶人有恶报之外，我们有可曾为这些孩子扼腕痛惜过？
作为一位从业多年的刑辩律师，外界对律师众多的偏见也早已司空见惯，他们觉得律师就是帮坏人的，律师就是“讼棍”、“为钱服务”的人渣，是在“作恶”，甚至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律师”这个见钱眼开的职业！
更有甚者直言“律师应该想办法尽可能调查出真相，不让委托人被冤枉。但是不能只为委托人考虑完全不考虑道德人伦。 律师不能一根筋地只为委托人考虑，更不能只为‘有钱人’服务，为了赚钱而丧失了良心。”
假若这个世界上没有“律师”这个职业，我们不妨换个角度：
如果你是意外杀人，失手杀人，那你愿不愿意不经过审理，直接就去执行死刑？如果是这样，那你是不是也是受害人呢？如果当年“呼格吉勒图”案发生时有刑辩律师在场，是不是就能刀下留人呢？
你可能说“一派胡言！谬论！”
我想说：“在这种极端案件下，有希望总比没希望好，而恰恰，律师就是你基本生命权护卫者”。
图：呼格吉勒图的母亲收到立案再审决定书，但“呼格”已经不再多年
司法机关和律师本质上是一样的，一个适用法律打击犯罪，维护法律的尊严，一个是千方百计地保护犯罪嫌疑人的权利，两者的使命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理不辨不明，如果他真的有错，让他死得坦然。
如果他真的被冤枉，刑辩律师要做的就是拨云见日！
至于这个人是不是“该死”，就留给法官裁定吧！
《刑辩律师》主要探寻刑辩一线的真实故事，以上人名切勿对号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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