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作者身份考: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人写的?

1917年维也纳手记:百年前的世界面目全非?

奥地利可能缺面粉,但从不缺作家(以及华尔兹)!

不要对意大利人放《拉德茨基进行曲》,除非你想打他!

学物理的犹太人搞出了相对论,还打死了奥地利首相

德国人大腿那么粗,俄国人哪来的第三条腿?

建设社会主义可以,但你得先把咖啡钱结了

埃尔温·隆美尔?就那个小个子中尉?

因为十月革命升职是什么体验?

奥斯曼苏丹不喝酒,只喝发酵谷物汁?

怎么让一个奥派去推销国债?

撩捷克妹子的时候不要扯上美国人!

凯末尔的法语是数学老师教的?

17年在雪中结束,18年从烤鹅开始!

1月12日,星期六,阴有大风。

上个月底的大雪积到现在还没有化,维也纳还是一副白色圣诞节的景象。当然,浪漫的白色圣诞节也就是饥寒交迫的圣诞节。在这个新年里,食物的供给比以前好了一点,虽然所有人心里都能隐隐感觉到好景不长。黑市价格降低了,除夕那天从塞尔维亚运来了二十吨猪肉,一公斤只卖七克朗,这让不少人吃得很开心。但燃料依然是问题,城里缺煤也缺煤气,连蜡烛的配给也少得可怜,维也纳森林里的很多树都被砍伐当木柴了。到了春天那些树固然很美,但总得有人活过这个冬天去看才行吧。

当然我说的是维也纳下层阶级,他们住在维也纳环城大道以南的贫民区。对另一部分人来说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即使是战争期间。比如我们哈布斯堡君主国的大公们,帝国议会里有人揭露他们在遍布帝国的庄园里私藏粮食和黄油,借此大发战争财。不过说实话,如果让我在大公的黑市黄油和德国人从蜗牛身上提取的人造黄油之间选择,我也只能选择黑市黄油。

维也纳贫困儿童在官方的“战时厨房”前排队等候。这是夏天的照片,可以想象他们在19181月份的大雪天里是怎么生存的

A夫人自然也是如此,自从她从普雷斯堡来到维也纳,她家的宴会就成了秘密警察的一块心病。这无疑称了我的心(当然不只是因为相对丰富的食物),所以我经常往她家跑。在这个新年,她家里最闪亮的客人当然不是我,我穿着我的制服站在她家里聚集的那批人中间显得有点尴尬,所以她只能一再不厌其烦的向别人介绍我“即将晋升没错我的授衔令马上要下来了,可即将这个词儿说实话真的让人不太舒服,如果是在匈牙利首相面前说就更让人不舒服。尤其是聚集在A夫人家的匈牙利首相有时候还不止一位,比如今天白天。

过去的这一年里,匈牙利斯蒂芬王冠领土上连续换了三位首相在他们那边我们的新皇帝卡尔是他们的匈牙利国王称为克洛伊四世。听说把持着布达佩斯议会的那帮民族主义匈牙利自由党人并不喜欢卡尔陛下,而事实证明匈牙利自由党人对这位新国王的担忧是有理由的。在帝国的联邦制改革方面这位年轻的皇帝兼国王其实比他1914年遇刺的叔叔费迪南还要激进。死去的皇储只打算把帝国改造为奥地利、匈牙利和斯拉夫三元君主国,而我们的新皇帝甚至对多瑙河联邦一类更激进的想法都抱有同情。但他受限于加冕誓言,所以无法在斯蒂芬王冠领土上推进他的联邦制改革,于是只好祭出皇室传统的对付马扎尔自由党的办法,那就是扩大选举权。是的当俄罗斯人用民主手段把他们的沙皇赶进西伯利亚黑屋子的时候,我们的皇帝仍在用民主手段对付境内的民族主义者。

现实中匈牙利王国(上图浅色)占据了帝国的半壁江山,但在“多瑙河联邦”方案里,匈牙利就只剩下说马札尔语的核心地带了(下图中绿色)

匈牙利人,或者匈牙利的民族主义者们,相信自己是古老的游牧民族马札尔人的后裔,这导致战前很多匈牙利贵族加入了陆军的骑兵部队,在名利场上穿着华丽的制服招摇过市,反而让我这身朴素的军服显得格格不入,显得像个端盘子的仆人。好在1916年帝国取消了骑兵军种,这让那些在我们君主国里被视为帝国武装力量荣誉的象征的骑兵部队和他们的刺绣军服不复存在了,就连穿上上校军装的蒂萨伯爵也并不比我光鲜多少。

我们奥地利的内莱塔尼亚1906年全体成年男性公民就已经获得了投票权可在匈牙利的斯蒂芬王冠领土上,拥有选举权的人只占总人口的6.7%。1867年开始整整五十年,个数字从来没有变过,这也是马扎尔自由党五十年来几乎无间断执政的根本。我们的皇帝要搞改革,他们当然不会同意,所以我们的皇帝行使了匈牙利王权在去年五月解除了自由党首相蒂萨伯爵的职位,选择了另一个大贵族,年轻的埃斯特哈齐伯爵这位埃斯特哈齐伯爵显然愿意和他的国王合作,但是马扎尔自由党的反抗让这个年轻人心力交瘁,没坚持到秋天就慌忙向国王递交了辞呈,于是已经快七十岁的平民政治家维凯莱-山多尔先生第三次成为匈牙利首相。这两位愿意和国王合作的首相都是A夫人的座上客,而坚决抗拒国王的改革措施的蒂萨伯爵最近也在维也纳,而且他也很愿意到A夫人家,幸好他们三个从来没有一起出现过,否则场面真是不堪设想。

骠骑兵制服。上帝啊,看看那些扣子!

今天来A夫人家的是那两位贵族首相,蒂萨和埃斯特哈齐,那么埋汰不在场的维凯莱先生就成了聚会的话题。他们挖苦维凯莱·山多尔长了一张典型的自由主义者的脸,他的发型和胡子也让人想到1848年革命,但其实他1848年底才出生。这两位伯爵先生也非常不喜欢维凯莱的拖延战术,他在普选问题上不像蒂萨伯爵那么坚定反对,也不像埃斯特哈齐伯爵那么积极配合,结果就是在餐后抽雪茄的时间里,蒂萨和埃斯特哈齐在尖锐批评维凯莱这一点上达成了共识。匈牙利贵族之间就是这么容易互相原谅。

对平民维凯莱先生的批评姑且不论,我发现和沸沸扬扬的选举改革相比,今天的这些匈牙利大人物更关心我们在布列斯特的谈判,以及美国总统威尔逊大前天发表的声明。我原本想好好谈谈我的看法,毕竟我在最高统帅部参与了很多这方面的工作,但是A夫人提醒我少说多听,然后我很快发现她的建议是何等正确了。这些人几乎每个都比我消息灵通。

维凯莱·山多尔。匈牙利人总是把姓氏写在前面,所以维凯莱就是他的姓了

19181月8日威尔逊在美国国会宣布了关于达成和平的十四点原则,其中包括在奥匈帝国执行民族自决和组建国际联盟。当然,旧大陆的局势永远不会像新大陆理想中的那样单纯

他们在聚会上侃侃而谈,无论是德国人的意图,还是德国人递交给布尔什维克的条件,甚至还有我们的切尔宁伯爵在谈判桌上怎么被德国人牵着鼻子走。这些显然是统帅部档案和报告里看不到的,而且我发现在这个问题上,这伙匈牙利人的头脑惊人的清醒。他们对任何扩张领土、要求巨额赔款的主张都嗤之以鼻。我们的帝国还想要更多的斯拉夫人?”“我们要来做什么?难道斯拉夫人给我们的麻烦还不够多?埃斯特哈齐伯爵最喜欢重复这句话。蒂萨伯爵则抱怨说皇帝试图通过给克罗地亚人以更大的自治权来进一步拆分匈牙利王国,但国王偏偏选派他去考察克罗地亚人的现状,听取克罗地亚人的呼声。这个消息让我深感震惊,而蒂萨伯爵自己则直斥为神经错乱

在他们看来我们的帝国其实已经走到了悬崖边缘,而维凯莱先生这个平民,却为了保住首相的宝座而一味的妥协延宕,好像只要闭上眼睛,或者好好睡一觉问题就会不攻自破。蒂萨伯爵的评论是这真是做梦。而其他贵族则表示这是布尔乔亚的一贯作风,这句话让我听起来有点不舒服。

当大部分人散去的时候,蒂萨伯爵正坐在一把老式扶手椅里。A夫人坐在他旁边,他拿那种匈牙利人特有的目光盯着我看,然后说“刚才你说话不多,我只好回答我对这个问题知道的很少”——这真不是一句客气话,他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哈哈大笑,然后说“但你在统帅部负责外交工作不是么?我索性直说统帅部怎么能知道的这么多,他这次是真的被我逗笑,而不是那种马札尔人虚张声势的大笑了。

蒂萨伯爵

蒂萨伯爵接着说:“我觉得你们这些人都被过去的半个世纪误导了。你们相信宽容、妥协、让步平等这些东西可以换取别人的感激,让别人和你们成为一家人,实际上呢?这是不可能的!在莱塔河这一边你们半个世纪以来做出种种让步,你们的纸币都需要印八种文字。但是结果如何呢?

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在美国总统的声明发表以后,你们那边的斯拉夫人和我们这边的斯拉夫人的反应是一样的。你们半个世纪的温和宽厚和我们半个世纪的不妥协不宽容换来的东西是一样的!那就是背叛和逃亡。你应该看看这个。说着他递给我一个备忘录。

这是我们的情报机构掌握的情况,捷克人正准备抛弃你们,马萨里克在巴黎已经找到了越来越多的听众,一旦协约国站在他那边,他布拉格的同胞马上就会背叛你们。同样的你们的皇帝我们的国王寄希望的克罗地亚代表,也正在和塞尔维亚人接触,他们甚至准备联合帝国之内各民族的代表开会,以回应美国总统的声明。我们二元君主国这条船上的乘客已经在放救生艇了,只是你们还都没意识到!这都是切尔宁的错不是么?

身穿军装的外交大臣切尔宁伯爵。奥地利和匈牙利分别有自己的总理/首相,但帝国只有外交、军事和财政三大臣,因此切尔宁可以说是帝国臣僚中的第一把手了

这时A夫人搭了句嘴:“是的切尔宁,这个波希米亚人!这时蒂萨伯爵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出身,又说了一句:请原谅,但是我得说波希米亚的很多贵族已经完全不从民族的角度上思考问题了,而且恕我直言以我对你的观察,你其实也差不多。……你们这些年轻人,在这种宽容和容忍的风气里长大,根本认识不到人心险恶。而我们马扎尔人就从来不会这么做。”他这么说的时候我看着他的脸,他那种做作的马扎尔气总让我想到凯末尔身上那种做作的奥斯曼气派。

德国人非常愚蠢!他们要在东部扩张领土,但是这样一来俄国人就可以在波兰问题上置身事外,而从地图上被抹掉的波兰一直是我们三个君主国团结一致的基础。现在俄国的君主制已经完了,一个失去了全部波兰领土高喊民族自决的布尔什维克俄国到底意味着什么?还有那些美国人,他们生活在按照经纬度划分边界的新大陆,一来到旧大陆他们的头脑就无法理解民族自决以外的任何政治形式。即使德国人期待的胜利真的到来,一个这样的俄国和一个这样的美国不断的煽动我们领土上的各民族,我们能生存下去么?不知道为什么即使是现在我提笔写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些话还是让我不寒而栗。

列宁还没有在俄罗斯站稳脚跟,但老欧洲已经感受到了布尔什维克的地震

说到不寒而栗,基施今天在办公室跟我一起坐在床边喝茶,然后看着漫天白雪跟我说:老兄你知道为什么彼得格勒发生了革命么?我没有回答等着他自己说,果然他也没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说了:因为彼得格勒的妇女听说沙皇要给他们发面包配给卡!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俄国首都到去年3月还没有限制配给面包!”然后他站起来看着积雪的街道:而我们这里,面包已经配给了三年了。这条街道要是有一天被革命的人群挤满,我一点不也不奇怪!我觉得他岂止不会奇怪,这家伙恐怕盼着这一天呢,而且从他自信的神态里我觉得这一天似乎并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