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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叶伟民

小时候电影少,看正片不过瘾,还占着板凳等花絮。那些演员嘴瓢、忘词、摔跤、爆笑的镜头,让我也跟着乐半天。再大点就看出了感慨:所有的毫不费力,背后都是拼尽全力。

后来写作,更深感在理。好的艺术角色得既像他又不是他,那些闲唠嗑、发呆、说梦话的时刻都要去掉(或浓缩),剩下与情节发展相关的言谈。想想也是啊,电影最多三小时,小说十来万字,但故事跨度动辄数年半世,人物对话若不精心设计,恐怕读者要熬白了头。

对话有多重要,怎么说都不为过,然而它却最容易被新手忽视。许多人潜意识里认为:我天天说话,还不会写吗?这理直气壮的误解,最终成了笔下最隐蔽的障碍。

社恐和祥林嫂

当特稿编辑那些年,我最怕两类稿件:全篇零引号的和全篇都是引号的。前者像患了社恐,一声不吭;后者像祥林嫂附体,说个没完。

零对话文章没啥好说的,让人物开口就是了。不过,很多人对对话的理解相当随意,觉得人物说什么不重要,结果让他们在本该紧凑的情节里闲唠嗑了。例如以下对话:

小丽:“我们吃饭去吧。”
小雪:“好啊,饿死了,想吃啥?”
小丽:“公司楼下新开了一家茶餐厅,听说不错。”
小雪:“走,终于不用吃外卖了。”
小丽:“把外套带上,降温了。”
小雪:“得嘞,一会带你尝一款新奶茶,太好喝了。”
小丽:“天哪,简直太幸福了。晚上我得多跑两圈。”
小雪:“少来,哪次你跑得成。”
小丽:“哎哟喂,比我妈还啰唆。”
小雪:“还走不走啊?”

在生活中这样的对话可能吗?可能。但在故事里这样的对话好不好呢?不好,因为对情节发展没有帮助,本质上和注水没区别,也没有读者愿意看这些冗长无聊的东西。

人物对话不等同于生活闲谈,它是一种有叙事目的的、风格化的言谈。也就是说,人物一旦开口,便暗含某个目标,且要通过对话推进它。

那么,以上对话应该怎么改,才更符合 “目的论”呢?看看这样如何:

小丽:“我们吃饭去吧。”
小雪:“老板上午找我谈话了。”

读者的耳朵马上竖起来了:谈什么了?是要裁员?还是要升职? 还是这对表面很要好的闺蜜,隐藏了什么秘密,现在要摊牌了?…… 再不敏感的读者,也嗅出一定有事发生。这样的对话就是有目的的,能推动情节发展。

对话还有一个大坑:过度塞信息,完全不顾谈话者应有的关系基础和真实逻辑。例如:

小丽:“小雪,我认识了20年的好闺蜜,周末来我位于北京的家吃饭吧。”

对话是呈现信息的手段,但过载也会翻车。“我认识了20年的好闺蜜”“位于北京”,把人物间心知肚明的信息刻意 “讲”出来,显得生硬且不真实。作者可能还偷着乐,觉得这种植入实在太巧妙了,一句话承载了好几个功能。殊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

议程与冲突

关于对话的 “目的论”,詹姆斯·斯科特·贝尔有更精彩的论述: “伟大的脚本能够让精彩贯穿始终,因为他笔下所有的人物,每一个人,都在追逐着某样东西。同时,他们被置于各自恰当的位置,从而得以随时在每两个人物之间发生冲突,这正是对话炫人耳目的重大秘诀。”

这段话暗含了两大关键词——议程与冲突。在贝尔看来,“清理场景中每一个人物的议程,以及议程之间的冲突”,是写好对话的第一课。

何谓议程?就是人物像操盘手,开启并主导程序,一步步靠近目标。何谓冲突?即不同的议程行进时,需不断碰撞交锋,制造矛盾。

非虚构作品和虚构作品不同,后者可以设计人物的对话,前者就要靠选择和提炼。人物在现实中肯定不会按剧本说话,有大量的废话和套话。如果有闻必录,就又变成闲唠嗑了。

因而,选取人物的什么对话,既不断章取义,又服务于情节发展,着实蛮考心思。还是要回到 “议程”和 “冲突”这两个关键词,即选取人物有信息量、有目的、有碰撞的话,并以此展示刻画人物形象。

长篇特稿《恩里克的旅程》,里面有一段恩里克和奶奶的对话:

圣诞节到了。恩里克在门口守望。母亲没有回来。每年她都会做出同样的承诺,但每年都让恩里克失望。疑惑终于变成了愤怒。“我要妈妈。我想妈妈,”他对姐姐说,“我要和妈妈在一起。那么多孩子都有妈妈。我也要妈妈。”
一天,他问奶奶:“妈妈是怎样去美国的?”多年以后,恩里克将记起奶奶的回答:“也许是搭火车去的。”另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下了根。
“火车是什么样子?”
“火车非常非常危险,”奶奶说,“许多人都死在火车上了。”

恩里克是留守儿童,母亲每年圣诞节都说回来,却年复一年地食言。恩里克再也受不了了,萌生了去找妈妈的念头,这是他的 “目标”。但奶奶不希望他去,这也是她的 “目标”——他们的 “议程” 是截然相反的。

因此,当恩里克想打探去美国的途径时,奶奶含糊其词,而且把火车说得异常恐怖——这是两人对话的 “冲突”。

这场冲突,最终以奶奶的落败收场,恩里克不仅没有被吓退,还记住了火车,埋下了冒险北上的种子。这场对话不仅激发了人物的内心愿望,还把情节推上新台阶。

不过,对人物对话的处理也不能太过,不是句句都要吵起来才行。人物开口的场景是多元的,可能是和作者说的,也可能是自言自语,还可能是调皮话或情话……在这些情况下,“议程”和 “冲突” 可能难以依附,那就挑选最能展示人物特征的话。别小看对话,必须倾尽全力去挖掘。很多时候,一句特别的话,能让人记住整个作品。

我就是这样记住了非虚构作家关军的《我爱 “姐姐”》。这是个中国式 “雨人”的真实故事:曾被医生宣判终生卧床的脑瘫儿赵九合,十多年后却成为特奥会游泳冠军。

作者没有按传统励志式的套路写,而是捕捉了许多细微的东西。它们美好而动人,读着就像人物在跟前蹦跶。这背后,优质的人物对话功不可没。关军和赵九合共同生活了四个昼夜,孩子常常把他喊成 “姐姐”。这个口误,反倒成了人物形象的记忆点:

九合,我的朋友,遵从你的 “命令”,我记录下你的特奥会之旅。
那是2007年10月3日的晚饭之后,你坐回到宾馆房间的大床上,习惯性地捏一捏胸前松弛的肉,再摇一摇写有 “我行你也行”的扇子,很正式地向我提出一个要求:“姐姐——啊呸,哥哥——”你总是犯这样的小错误,习惯性地脱口喊 “姐姐”。 “
哥哥,你给我写一篇日记吧。你这么写——赵九合,冒号,丽丽姐姐,谢谢照顾我,谢谢理我,带我吃饭。对了,还有杨燕,贾思蕊。”
这确实值得铭记,特奥会期间,来自上海、26岁的 “丽丽姐姐”让你得以感受体贴,尊重,爱。
10月6日晚,已回到北京的我接到你的电话,你说自己拿了金牌,并感谢我陪你住了几天,照顾你的生活。
我也应该感谢你。记得吗,参加特奥会开幕式时,每个运动员都发一个小手电筒,你带回来三个,躺在被窝里,还忍不住玩一玩。那天半夜我起身上厕所,为了不打扰你睡觉,我没有开灯。这时,竟有一束微弱的白光打到我的身前,是你从被窝里举起了手电筒。谢谢你的那束光。

*本文节选自我的新书《从零开始写故事:非虚构写作的11堂必修课》 。

本书是一本“教练式”的非虚构写作指南,庖丁解牛般将写作技巧“大卸八块”,横向涵盖选题、采访、材料整理、情节、结构、人物、文笔、风格;纵向囊括开头、中段、结尾、修改、练笔等。哪怕是零基础的写作者,也能从这里开启精彩的创作之旅,写出属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