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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靳明全

航道处党委程书记,山东人,15岁参加革命,三八式干部。他身材高大,穿一件灰色的中山服,扣得紧紧的衣领上方是一张方脸,脸色苍白泛光,双眼球突出,炯炯有神,神情极其庄严。曾挨批斗,造反派手挥拳头,用高昂的口号逼他低下头。如今,他执掌航道处大权,盛气凌人。在台上讲话,经常突然间音调高八度,取下眼镜,愤怒的眼球更加突出,让台下干部觉得惊恐不安。在一言堂的环境里,以势压人有特效。一次,程书记一声吼,机关两位胆子特别小的办事员,一人吓得不敢上厕所,尿了裤裆;一人心脏病突发,送进医院。

办公室黄秘书,湖北人,瓦刀脸,没有胡子,但每早修整,把脸弄得干干净净的。一双带血丝的眼睛,潜藏着忧郁,始终竖起耳朵,敏捷地审查周围所发生的一切。他明白,围绕程书记的都是坚定无畏的谄媚者,纷纷奉承他果断,有魄力,声音洪亮,无愧航道处的“天牌”。自己怎么甘于落伍呢?他对老婆龇牙咧嘴,说:“程书记说你好,你不好也是好,程书记说你不好,你好也不好,要是我一生有程书记一半的威风就好了。”

程书记爱好美味,晚餐不断鱼肉,每周不少两只母鸡炖汤。按科学膳食要求,近六旬的老人营养已超标。所以,他几乎每季度因肠胃疾病住一周医院。每次程书记住院,黄秘书不顾众人瞥目,端着锑锅送鸡汤。讨好程书记,不是黄秘书真实情感的流露,是谋办公室主任及副处长的职位。

上班前20分钟,办公室灯光雪亮,黄秘书感觉寒意,不过,听到程书记的脚步声,心里就暖和起来。程书记习惯上班前一刻钟到,自然见得到黄秘书在雪亮的灯下埋头一叠文件之中。

没等到程书记夸奖,黄秘书的细眼笑眯眯。天知道他在笑什么?因为除了笑迎程书记外,他的目光很少关注周围的事情,警觉的耳朵代替了眼。

1977年夏,金泉调办公室任秘书,对黄秘书匆匆一瞥,黄庸俗且自负的印象则萦绕脑际,随着共处的时间越长 ,对他了解更深刻。黄秘书深凹眼眶的那双眼睛的悲伤渴望,昭然若揭。

听到程书记对金泉的赞许,黄秘书下决心让金泉演出嚎啕大哭的好戏,以此维护自己在航道处第一支笔的名誉。他真想拧着金泉的耳朵教训,你这小子野心不小,要我向你低头尊称主任,可惜你还到不了那一步。一个66级初中生想压过65级中专生,未免太早了。激情岁月把老三届教坏了,竟然漠视论资排辈,追捧后来者居上。这小子读半脱产大专,需要四年,即使四年后拿到野鸡大学的文凭,也比不上正规的老中专。可是,他竟然在读大专的同时要考研,一旦获取硕士学位,自己老中专生简直无法比肩。金泉考研如鱼刺哽在他的喉,无法安眠。他甚至于想回到激情运动里去,因为那时不讲文凭,没有考研。争名腐蚀了灵魂,逐利灼伤了心灵,嫉妒养成了黄秘书的铁石心肠。他向程书记禀报,为了写好年终工作总结,金泉负责写的工作简报,一月1期,应改为一月3期。程书记首肯。黄秘书闻知金泉每天凌晨四点半起床,进行考研复习,每月3期的工作简报照常完成。显然,他比自己年轻,经得起磨。想到此,禁不住牙齿咬得格格地响,灰色的瓦刀脸显得更加阴沉。

金泉扳起拇指计算,近几天,首次考研成绩通知要送达办公室。可是,程书记叫他下工程队,为赶写一篇工作简报搜集材料。想起快到达的成绩通知书,痛苦的等待让他近乎疯狂。做梦看见良莠不一的成绩,醒来,禁不住双手合掌屏息。终于,熬到周二上午11点,回到办公室,第一眼看见自己桌面上显目地置放一封拆开的信,信封印刷字——四川大学研究生处。他的心脏一下提高到嗓门,赶紧从信封里抽出纸。成绩通知书:政治46,英语23,专业一40,专业二33,专业三是文学评论,60。

金泉脸色苍白,像光天化日下赤身裸体站在解放碑,四周都是惊讶的沉默的眼光。他抬头一看,只见黄秘书惊慌失措地说:“怕误事,以为通知去复试,我们才拆信。”看见金泉眼睛冒怒火,他立即保证,拆信是为确保金泉不误复试。实际上,黄秘书是控制不了急躁情绪,正好捅穿了金泉的伤疤,让大家嘲笑。

金泉感到恼火,这人在使坏,使了坏还想一走了之。真想破口大骂,但胸中的那股愤怒之火把他的舌头变得僵硬无比,连一个字都骂不出。

黄秘书自认有经验,有手段,金泉考研艰难到什么地步,他当然看得出来,心里也明白,这个人年轻,身体好,拼命使劲 ,考研得逞不是不可能。航道处的第一笔杆,被他踩在脚下,脸面扫地,为不让这种格局出现,他花了不少心思,认定斗争哲学,只有打击别人才能抬高自己,因此,弓着腰向程书记汇报了金泉考研的成绩。

听了黄秘书的状告,程书记的眼珠子朝外凸出,头不停地摇摆着,他把金泉叫到面前说:“我调你来办公室,是写工作材料的。你要像黄秘书那样,多搜集数据,注意理解上头文件精神,不要胡思乱想,不着边际地考研。”

程书记私下问黄秘书,金泉被训后还考研吗?黄秘书变本加厉地说:“这个人,心中根本没有航道处的工作,依然用头撞南墙,整天想考研。”

程书记对不听话的金泉深感失望。

黄秘书心里笑起来,带血丝的眼睛在瓦刀脸上闪着光,他的笑透着某种残忍,怎样才能促使这小子瞎撞就范呢?

进入第四次考研,金泉从考场下来,自我感觉良好,想:英语60分没问题,其余四门也不会太差。稍微遗憾的是,政治考试有一道5分的填空题——党中央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在交卷的前一分钟,他对“体制”二字产生了犹豫,铃声响起时果断地删去“体制”二字,改为“制度”。

新华书店旁,一个地摊摆放一叠纸,其中有今年考研政治题的标准答案。金泉抓起纸,看了几眼,知道交卷时把对的改成错的,顿时两眼冒火,把纸捏成一团,组合成拳头,挥向摆摊的小贩,以控诉上天的不公。小贩吓得张开嘴,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疯子,说不出来一句话。接到考研成绩,金泉两眼冒血。外语65分,专业课全部上复试线,但政治课成绩离复试线差5分!

金泉整个人陷入悲痛异常的状态,连续几天,像是着了魔,喃喃自语,说出的都是考研成功后的惊人设想。他坐在办公室,不断地咳嗽,眼泪淌出来,伤心的泪?感冒的泪?说不清楚。胸口发闷发堵,一边咳嗽,一边走到厕所,蹲下,呼吸变得有点艰难,不断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胸膛像有一块铅块压住,又闷又痛,掏出手巾捂住嘴,咳嗽不已。胸口铿铿地响,咳了一阵,肺里的一团东西终于钻了出来。他拿起手巾看,只见一团鲜红的血团。身同感受到什么叫累得吐血!什么叫气得吐血!郁闷到极点,身体恍恍惚惚。

黄秘书要让金泉考研的失败变成追悼会。听到金泉咳嗽,丝毫没有可怜心。党委很快要决定科级干部晋升名单,为使自己晋升万无一失,他立即去程书记那里,弓着腰汇报金泉不务正业,天天躲着领导学外语,不认真写简报。

程书记怀有的不悦终于在机关干部大会上爆发。他取下眼镜,两眼鼓成一对铜锣,吼道:“工人们餐风饮露,站在激流险滩边打风钻!可是,坐在办公室的金泉不务正业!不着边际念英语!……”会后,程书记对金泉下最后通牒:“你要考研,干脆别在办公室待!”

看到金泉倒霉的样子,黄秘书乐开了花,就像一只凶猫抓住一只讨厌的老鼠,咬住鼠尾巴,拖起鼠身子,游来,游去,直到老鼠卧在地上,一动不动。

黄秘书挺起胸,龇牙咧嘴,将脚下使绊子的一句话冷静地朝金泉扔来:“你还考研吗?”想,这小子屡败屡战的德性,无疑,回答是肯定。他要给程书记汇报,众人可以作证,书记的最后通牒等于零。

金泉想,这个混蛋别有用心撺掇我,希望我屡败屡战,付出代价。代价就是他登上主任位置,我被撵出办公室。汗水浸出了金泉的背,心砰砰地猛跳,他想气愤地回敬黄秘书——考!突然手愤怒地朝天挥了一个弧圈 ,痛苦加上气急败坏,喉咙里不由自主地溢出了悲愤的声音:“滚他妈的!考研!”

航道处五楼会议室,程书记宣布处党委调整和晋升的一批科级干部名单,其中,邹永红调处纪委,黄秘书晋升办公室主任。会后,程书记留下晋升的干部,其余的人涌出了会堂。

金泉匆匆离开,带着呜咽而狂怒的声音在心里呼唤:“黄系中山狼,得志必猖狂。”从现在起,显然要受黄主任任意摆布了。生闷气虽然并非毫无道理,但毫无根据地抱着希望,更可怕。调走!调哪儿去呢?心里没有数,只得往家走。

下午上班,金泉晚到了10分钟。当他走上楼的时候,耳语变成一片嘈杂声。他一边上楼,一边忍受着走廊上的屈辱和欢欣鼓舞。

走进办公室,黄秘书,不!黄主任,穿着崭新的华达尼中山服,新裤子的褶缝像刀片尖锐割人。他腰直挺,瓦刀脸黝黑,龇牙咧嘴,劈头一棒:“上午下班前半小时,不见你,到哪里去了?”

金泉称牙痛,去长航医院。

黄主任厉声道:“今后,上班时间外出,必须给领导打招呼!”接着说:“你赶紧写一篇简报,单位提拔一批科级干部,把党委任命的名单一一写进简报,写清楚,革命事业需要一批优秀的年轻人走上重要岗位。”

黄主任布置写简报的任务比刚才劈头一阵凶还凶恶。刚才不过是被他推一把,这次可是恶狠狠地甩他一记巴掌,出手的分量很重。今日的凌辱,就像野猫的爪子抓住了他的心,曾私自拆信的创伤并没有随时间而消失,以后在他手下工作,暗淡无光,充满苦闷和抑郁。金泉饱含辛酸写完了简报,无意中将晋升为宣传科副科长的王卫峰写成了王卫锋。写完简报,金泉觉得办公室的空气味道荒凉。

王卫峰找到黄主任论理。黄想,把锋字改正就行了。但是,这说明自己刚上台,工作疏忽,没有把好关。所以,他装出很为难的样子,贴近王卫峰的耳朵,龇牙咧嘴,狠狠地说:“金泉对你不满,怕是故意的。”

趾高气扬的王卫峰受不了这种怠慢,他差点要去抓金泉的胸口,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来嫉妒我?”这时,程书记从厕所出来,走进他的办公室。王卫峰加盐添醋地状告。程书记勃然大怒,支走王卫峰,叫来黄主任,指令调金泉去108工程队做人事干事。坐办公室的岁月使黄秘书保持了一种品质——准确地理解程书记的责任心。他忍住腰痛,尽量弯低腰,眼睛仰视坐在椅子上的程书记,以十分谨慎的口吻请示:“让他写完这期简报,下周去工程队,好吗?”

程书记以为黄是从工作出发,因而首肯。黄主任比程书记有智慧。除写这期简报自己轻松外,他还想玩一把猫戏老鼠的游戏,教训金泉,今后不能用觊觎的眼光来与强者竞争。

108工程队常年在巫山一带施工,职工回市中区往返需要四天。调去那里,金泉读职大的文凭只能是肄业,要命的是,以生命为赌注的最后一次考研要泡汤!好比不准堂.吉诃德疯狂追求意中人杜尔西内娅 ,要剥夺游侠骑士的命。

金泉痛苦万分,在办公室,仿佛被污浊的空气灌醉,四肢僵硬,极度的疲惫感让他觉得灵魂里都散发出悲痛欲绝的气息,想半夜来这里,在墙角钉一颗长钉连起上吊绳。半夜,他看着家里地下像蛇一样的绳子,头脑一阵阵发胀,合上眼帘,久久沉浸在生死之间的暗影里。四周静得令人恐怖,一辆夜行汽车驶过,留下鲜明的不可思议的音律。突然,想起职大的尹从华老师,曾从大学教师落到整年挑大粪,蒙冤22年,坚持活下来。猛地喝了一口冰冷的浓茶,头脑十分清醒,想到:从丧失尊严的地方捞取自尊心是傻瓜,去新的地方捞取,捞取了才引以自豪。新地方在哪里?在哪里呢?浓茶效用消减,金泉头脑又发胀,天明前一直不断祷告:老天爷啊,给我希望,哪怕只是一丝希望,也是希望,希望......

一丝希望出现。翌日上班路上,一起学英语的梁佳追上他,告之:市里举办人才交流活动,许多单位正在招聘。下午,金泉喝了一杯浓茶,走向重庆市社科所。

社科所办公室一张大桌子把两人隔开,金泉谨慎地坐在王主任的对面。

王主任样貌50来岁,脸膛方正,脸色黝黑,戴着一副深度眼镜,下巴轮廓很坚定。同往常一样,他见到求调者,态度十分严肃,显露出不大以为然。边听金泉自我介绍,边仔细地观察着金泉,很快,竭力要下决心的是,接着交谈,还是打发他走开?

这时,只见金泉的嘴唇微微颤抖,眼神出现急切的光,从衣包掏出一张纸,说:“这是我考研的成绩通知。”

那是青海师院和内蒙古大学考研的成绩单。金泉接着说:“差一点上两校的复试线。”

王主任眼光闪亮,详细询问他一边工作一边考研的情况。因为,他的儿子本科毕业后在一所中专学校教数学,连续考研三次都失败。王主任从抽屉拿出一张表,叫金泉当场填写,特地说明,备注里写上考研的成绩。

翌日,金泉接到王主任电话:“我们同意调你来社科所做编辑工作。发调函前,你向单位提出申请,领导同意后告诉我,就给你组织科发商调函。”

金泉把请调报告递交组织科长张春华。张科长年轻时非常漂亮,如今余韵犹存。作为组织干部,她带着职业眼光观察,金泉的行为没有出现足以怀疑他不循规蹈矩的地方,他的生活似乎都缩小到这样一个范畴——考研。他写的工作简报,文句通畅,表述事情清清楚楚,可读性强。年轻人想多读书有什么不好呢?她对金泉十分同情。

金泉的报告送达程书记办公桌上。程书记看了报告后,沉思一会,把黄主任叫来。黄主任看了金泉的报告,肚子里直打转:这事有点不妙。昔日竞争者高就,显示出自己的水平确实比他低一筹,不让他去,留在机关,有好单位欲用的“资本”,会成为自己今后晋升的竞争者,这更糟糕。最佳结果是让他马上去工程队。他忘记弯腰低眉,急切地说:“这个人好高骛远,不安心在机关写工作简报,叫他明天下工程队去吧,这个月的工作简报我来完成。不安心工作,跳槽,此风不刹不行。”

黄主任没有吃透程书记的心思,既然社科所要金泉去,说明他确实有一定的实力。他决定不放金泉走,留在机关,如果不执意考研,今后可以用这个人才。

一会,金泉的眼睛遇到了张科长慈爱的目光。此时的慈爱是雪中送炭。

张科长认为,航道处不提拔,又不放人,这是对人才的浪费。组织科静悄悄,没有其他人。金泉坐下,张科长轻言细语地告知:“社科所级别比航道处高,如果发调令来,这里拦不住你。”

金泉立即去社科所找到王主任,详细汇报了提交请调报告的情况。

王主任对金泉说:“你跟张科长讲,我派人来看你的档案后,就发调令。”

张科长平静地接待了社科所来看档案的人,那人也非常谨慎地表示感谢,心里颇为欢喜,查阅人才档案,没有内线,不会这么顺利。

不久,张科长接到市委组织部发来的调令,她立即交给了程书记。作为多年受党教育的党委书记,知道调令的权威性。心想,自己没有重视金泉,失去了一位人才,殊为惋惜,无奈地在调令上签字——让他走吧。然后把黄主任叫来,交给调令,就埋头看文件。

站在办公室窗前,黄主任的双眼像被辣椒水沾了,鲜红可怕,眼前,程书记血字签名在不断跳动,正如他的心跳过速。他拼命眨眼,闭上,血字才恢复了黑色。可脸色惨白,好像被蝙蝠吸了血,想挪动脚步,却动不了,张嘴喘气,呆若木鸡。他感到这一切好像在做梦,但是调令和程书记的批示在他手里,无可辩驳地向他证明:金泉的高就是确确实实的。黄把手握成一个铁拳,整个身躯从头到脚变得僵硬,这让金泉感到无比震惊,以至于不敢接近他。不一会儿,黄主任完全清醒,想,走了也好,留在航道处竞争更糟糕,就用眯得细细的眼睛一股劲地望着金泉,终于打破了沮丧的沉默,说:“去组织科办手续吧。”说完,习惯地龇牙咧嘴,仿佛要把他那特有的沮丧掩藏起,但他的沮丧还是从闪红光的眼里透了出来。

事过20年。一天,两江师大文学院院长金泉,办完事路过航道处,叫司机停下。他信步走上三楼,遇见黄主任大骂程书记:“婊子养的!又来扯淡!滚!!——”凶狠骂人的声音比昔日程书记的高八度,好像重庆造反派“完蛋就完蛋”广播站的大喇叭爆响。金泉只觉得耳膜嗡嗡嗡响个不停。

程书记早已退休,老年痴呆症及政治参与癖使他每周四坚持不懈地跑航道处,在党政办公室下指令。昔日,他从家走到航道处需要20分钟,如今需要一小时,并且走到一楼传达室,还要歇20分钟才能上三楼。他满头白发,两眼朦胧,说话口齿不清,以前像鹰一样的机智神态早已不再。一到办公室,就莫名其妙地问,政治学习什么时候开始?好心的秘书们贴近他的耳朵,反复告知,学习会通知他,没有通知就不要来。可怜的程书记,过去航道处烈火般的闪电,今天像褪去红色的木偶人,脚步不再踩在地上,身体失去重力,在百花争艳的春天中成为严冬的回忆。

黄主任去年升任航道处副处长,如今秃顶,留下稀疏的两束白发,心想,一个快要死去的人,昔日的威风凛凛到黄泉去表演吧,我可不愿再承受卑贱的人微言轻的真相。他大骂程书记退休后来揽权,干涉他工作。程书记如果头脑清醒的话,这时,他会从迟来的怨恨中拽出黄副处长的霸道恶行。但现在,往日炯炯有神的目光,在黄的训斥下,变成恐惧,很快显示出呆滞,无精打采。

金泉满脸涨红,程书记有用,黄秘书(后黄主任)待之如亲爹,如今老了,黄副处长嫌弃他,骂他。此人不地道!不地道的人从有恩者身上获取了利益,自认归于自己的聪明和勤奋,得意忘形。可憎!可恶!你看,他挥动令人憎恶的手指,直捅程书记的伤口多得意。按鲁迅说法,主人对奴才凶狠,奴才成为主人后更凶狠。金泉想,这样比喻程书记与黄秘书似乎不妥。但如果不是形而下的明喻,而是形而上的思考——心领神会屈服一言堂威力的人,一旦有权势,乐道以势压人——似乎妥当。

金泉怒目注视昔日的黄秘书。见程书记痴迷政治学习,突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带他去文学院,参加政治学习,让程书记在台上讲话,取下眼镜,两眼球突出,大骂黄秘书:“你这鸟人(读diao人)!坐在办公室发呆,干嘛不学英语?不考研?”

黄副处长无情地瞥了金泉一眼,想,你这个正处管不了我副处,就挺直腰,挥巨手,龇牙咧嘴,对程书记吼:“去!去!滚回家去!少来这里捣乱!”

金泉对程书记提拔科长的痛苦回忆,总是在自己人生得意时最为浓烈。今日见到黄的行为,记忆变成愤怒。他转身就走,心里痛骂:卑鄙!要遭报应!

不地道者,家庭相处难厚道。黄秘书当了官在家盛气凌人,退休后变本加厉,身体枯槁,脾气极坏,天天与老婆为一点家务小事,闹得不可开交,多次动拳头。昔日接近他的同事,没有一人去劝说,不少人幸灾乐祸,将之作为笑谈。

【作者简介】靳明全,大学退休教师,余生除选编《重庆市老三届回忆录选》(含续集)外 ,着力修订长篇小说《征程似水》。本短篇修订于《征程似水》第二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