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 围
左 勇
1947年2月下旬,东北民主联军继一下江南之后,紧接着发动了二下江南战役。2月23日,我军第六纵队一举包围了军事重镇德惠之敌,第一、第二两个纵队于德惠南沿哈大路两侧迎击长春来援之敌,拟诱援敌于布海而歼灭之。当时我在二纵四师十团二营任副营长。
3月1日,我奉命带八连作为前哨连,连夜前伸至哈大铁路米沙子车站北侧的广宁窝堡,构筑防御工事。这一年,虽然已是三月初了,松花江流域仍然天寒地冻,白雪皑皑,气温常在摄氏零下30多度。冻土象花岗岩一样,一镐一个白点。但是,战士们的意志,比石头还硬,拂晓前,就按要求挖好了工事,并泼水结冰,筑成了钢筋水泥般的阵地。
3月2日黎明前,同志们经过连续行军和紧张劳动后,正在吃饭,准备饭后迎击来犯之敌。突然,营部通信员送来了一张折叠的便条,是王宝贵营长、耍清川教导员向我传达上级的紧急命令,我打开一看,几行清晰的字句跃入眼帘:“为诱敌深入和分散敌人,主力部队已转移北撤,你们的新任务是担负后卫警戒。请即带部队到八家子与主力汇合。”
我把这个情况,先悄悄地对八连的几个连职干部传达,然后一起督促部队很快吃了饭,喝足了水,就集合队伍进行动员。我先简要地把全连苦干一夜的成绩讲了讲,并考虑着怎样把话转入新任务的正题。因为战士们在大踏步进退的运动战行动中,有许多次眼看就能打上的仗,都因为情况有变化而没能打上,这次本是拿到手的稳打头阵的任务,却又空欢喜了一场,同志们的情绪会怎样呢?于是我特别强调首长命令中“诱敌深入和分散敌人”的这句讲战略意义的话上。动员还是很顺利的,因为坚决而自觉地服从命令乃是人民军队独有的品质。虽说大伙多少有点不大愿意,但谁也没有公开表示出来,情绪依然是高昂的,队伍倏间就做好了一切出发准备,迅速隐蔽地开始转移后撤了。
天大亮以后,队伍已经远远离开了米沙子,我和副连长金仲伟同志带领尖兵班走在前头。走了大约30多里,进到一个小土岗上,看到西北远处的八家子村庄南北,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数路行进纵队正在北行,大家都以为就要同主力部队汇合了,心里高兴得很,每个人的脸上显露出快活而激动的微笑,行军的步伐也自然而然的加快了。
上午10时许,我们进至八家子东侧高地。这时那个行进纵队的前梯队刚过去,后续梯队离我们不过几百米,我和通信员驱马下岗,正想同他们取得联系,忽见两辆美式吉普和一辆中卡,穿越行进纵队急驶过来。我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不是我们的主力部队,而是走到敌人群里来了!我当即回马急令尖兵班就地展开。这时敌人还没有发现我们这支小部队。当敌人的第一辆吉普车离我们约50米时,战斗组长孙伯诚“啪!啪”就是两枪,接着轻机枪也连声开了腔,看样子这辆吉普车已被打坏,不能动弹了。孙伯诚带头冲上去,“缴枪不杀!”明晃晃的刺力,闪着曜眼的寒光,几个全副美式打扮的家伙,木偶似地举着双手走下车来,乖乖地做了我们的俘虏。可惜后面的两辆车,因为保持了相当距离,见势不妙,就调转屈股跑掉了。接着,全连都在小山岗上展开,向进入我射击距离的敌人后续梯队猛烈开火。遭我突然打击的敌人行进纵队,好象一条恶龙被天降利剑拦腰斩断似的,他们首尾不顾,丢下死伤人员,争相逃窜。多日渴望的战斗,意外地在这里遭遇,打得干净利落,打坏敌人指挥车1辆,抓了4个俘虏,缴获两支手枪,毙伤三四十个敌人,我无一伤亡。
几把
敌人对我们这支突如其来的队伍的兵力和行动企图一时还没摸清,经过一阵慌乱之后才渐渐清醒过来,急忙组织优势的兵力火力,从南、西、北三面对我实施包围。显然,在这个仓促占领的阵地上,抗击多倍于我的敌人,恋战是无益的,必须在敌人尚未形成合围之前,迅速摆脱这种不利态势,尽快甩掉敌人。我立即命令连队马上撤出阵地向东转移。
转移途中,有人向我报告了这样一件事,汽车上抓来的4名俘虏中,有个自称“副官”的胖子,要偷偷把手表、戒指和两叠钞票塞给看押他们的新战士邓小环。他满以为能把我们的小战士收买住跟他一起逃跑,没曾想我们的战士小邓既坚定又机灵,一眼就看穿了他的鬼把戏,斩钉截铁地说:“不要耍鬼点子,赶快把你的东西收起来!”接着那人又不知趣地把一付白手套脱下来要送给邓小环,说:“目标太大,老弟,送给你带吧!”这回小邓连句话都懒得和他说了,弄得那位“副官”非常尴尬,一气之下,把白手套摔在雪地里,邓小环随手拣起来交给他,然后郑重地说:“目标大怕什么,反正你已经逃不脱了。”这个家伙象泄了气的皮球,脑袋马上就聋拉了。听了这个故事,我不由得好笑,敌人是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也许他还以为这是一种反常的事情呢。
为了不让敌人发现,除了警戒、观察人员在高处外,连队隐蔽地沿着低洼处,在没膝深的雪野中艰难地进行着。走了10多里路,渐渐接近了一个靠山坡的小村庄——孙家屯。不巧,在村东侧的大路上,又同向北运动的敌人行进纵队遭遇了。躲是已经来了及了。敌人很快强占了孙家屯四周的南、东、北三面的高地和村庄,而我们只得凭藉眼前这个二三十户的小村庄就地应战了。
敌我双方都在紧张地部署兵力,准备战斗。在这敌众我寡、千钧一发之际,已不可能集合连队作战斗动员了。我和连长兰田峰、副连长金仲伟、党支部书记张凌云,经过简短地研究之后,即分头到各班排交待任务。兵贵神速,时间在这里成为无尚宝贵的东西,通常许许多多该说的话,这时只好浓缩到不能再简的程度。我们的战士,英勇无畏,临危不惧,都在期待着行动命令的下达。
敌人的火炮开始向我们轰击了,整个小村被淹没在浓烟火海里。接着,东南两面的敌人,以两个多连的兵力,在轻重机枪掩护下,踩着厚厚的积雪缓慢地向我们的阵地冲过来。我们的战士,非常熟悉自己的战法,为了节省弹药,有效地杀伤敌人,“盘马弯弓”,弹不虚发,一直把敌人放到我阵地前百十米时,才在一声令下同时开火。这顿火力非常准确、集中、猛烈,没等我们用手榴弹,敌人就连滚带爬地退回去了,在阵地前面留下了几十具尸首。敌人的进攻一次比一次疯狂,但十来次攻击都被我们打退了。阵地前敌人的尸体越积越多,白雪被染成一块块紫红色的冰坨。
在激烈的战斗间隙,我审讯了从汽车上抓来的四个俘虏。原来那个自称“副官”的胖子,是国民党七十一军八十七师二六一团的副团长,还有一个是营长。从他们的口供中和他们携带的行军部署图上了解到:敌军主力右纵队是七十一军八十八师和新一军三十师,沿长春、德惠之线北上,以解德惠守敌之围。左纵队是七十一军八十七师,沿长春、农安之线北进,保障德惠侧翼。今天(3月2日)拂晓从米沙子以南地域出发,先头梯队早已越过此地。这样,我们就处在东西两路敌军和前后梯队之中了。那个自作聪明的副团长,喃喃地对我说:“兄弟有句忠言……您已经陷入重围了,我们的炮火太强,你们最好不要打了,只要你们停止战斗放下武器,兄弟绝对保证诸位生命安全。”我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在一旁担任看押任务的卫生员周如敬、司号员吴光荣就先火起来,大声训斥那个家伙。我当即予以制止,平静地对那个副团长说:“不错,目前我们陷入重围是事实,但我们完全有能力杀出重围。你们可以相信,我军完全有足够力量,在不久的将来,全部消灭你们。”我把“消灭”两个字的声音加得很重,致使那个胖副团长打了个冷战,吓得他把头低得不能再低了。看样子他很怕死,尤其怕马上就枪毙他。见此情形,我补充说:“我军的政策是宽待俘虏的,你们放心好了,我们会保证你们生命安全的。”
战斗持续到下午两三点钟。敌人又调来一些骑兵、步兵。眼前的情势的确很吃紧,我们决定必须不待天黑,就从西北侧敌人尚未占领的高地突围出去,尽快摆脱绝对优势敌人围攻的困境,然后再争取新的行动。
首先由兰连长率领一、二排,张支书,卫生员周如敬照护伤员,第一批向西侧冲出去,占领西侧高地有利地形,然后掩护我和金副连长率三排撤出。为丢掉累赘,我把4个俘虏带到跟前,向他们郑重宣布:“按照我军宽待俘虏的政策,现在就放你们回去,今后再不要为蒋家王朝卖命了,不要做伤害人民的坏事了,要为自己留下一条后路。”面如土色的俘虏原以为,按他们军队的做法,在这种危急情况下会被枪毙的,没曾想我们却把他们释放了,真是喜出望外,于是千恩万谢,连连称是。
放走了几名俘虏后,我和金副连长即率三排突围。这时,在东面的敌步骑兵便迅速地向村内冲来。担任后卫掩护的三班被敌阻于村内,他们为了保障全连突出重围,英勇地和敌人展开了白刃格斗,直到每个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三班英雄们的壮烈事绩,永远铭刻在我们的心里。
我们又一次摆脱了敌人绝对优势兵力的围攻。为了隐蔽行进,仍是选择低洼处踏着没膝深的积雪,艰难地向北追赶主力。雪白得那么照眼,北风阵阵呼啸,飞舞的雪花夹着冷气直向人们的脸上扑打,针尖似的刺得人痛。我们一气儿走了二三十里,黄昏时才秘密地进入挨河边的一个小村庄。进村后立即严密封锁,加强警戒。经了解,此处离农安城约十多里,冰封的小河已经不成障碍或依托,河西的村庄至农安一线公路两侧,驻有长春北犯之敌。因我们连续作战行军一整天,已是饥寒交迫,筋疲力尽了,趁敌人尚未发现我们,决定冒险在此作短暂停留。我随即组织同志们休息,吃饭饮水,热水烫脚,争取恢复体力。与此同时,我同连里的几位干部,利用缴获的地图,冷静地研究分析情况,确定下一步行动。当时我们同转移北撤的主力失去联络已整整一天了,估计他们已经走远,而长春北犯的敌人,大部已超过我们目前驻地,如我们继续追赶主力部队,不可能超越敌人行军纵队,而且敌人前后梯队指挥联络灵敏,一旦被发现,势必再次陷入重围。于是,我们决定朝西横向穿过敌人行进纵队,完全摆脱敌人,待返回根据地后再去汇合北撤的主力部队。
深夜,正在敌人睡入梦乡的时候,我们集合队伍作简短动员,向大家说明了目前情况和行动意图。同志们经过几个小时的养精蓄锐,又精神抖擞地出发了。为了隐蔽行军,队伍悄悄地从敌人宿营的村落间隙中穿插过去,不走大路,不带向导,也没有指北针,靠着天上的北极星掌握方位,一直向西行进,绕过了敌人据点华家站后才上了大路。一气走了50多里,到达新开河畔的林家围子后,进村稍事休息。经询问居民,得知敌人于昨日白天曾在此地驻扎,看来离此不会很远。为了避免与敌遭遇,队伍忍着疲劳继续前进,跨过新开河,又走了20多里,黎明时到了五间房。我们决定在此宿营、隐蔽,等到天黑后再走。
五间房是只有几个独立家屋和个别院落的小村子,分散座落在一片荒地里,周围几乎看不见别的村庄,部队就分到各家休息,除了担任警戒的哨兵以外,战士们一进屋,就抱着武器东倒西歪地睡着了。我和支部书记、司号员、卫生员、3个通信员休息在靠边沿的一个独立家屋里,酣睡中猛然被一阵激烈的手榴弹爆炸声所惊醒。此时,天已大亮,急忙持枪跑出屋外,只见四外约百十个骑兵已冲进我们这个小村庄,我各班排正组织火力打击敌人,而同我在一起的几名同志的位置,正好处在敌人的背后。他们没有发现身后的情况,我马上叫司号员吴光荣吹起了冲锋号,几个人大喊着杀声向敌人冲杀过去。清晨的荒原上,突然响起了尖厉而雄壮的冲锋号音和喊杀声,全连军威大振,一齐向敌冲杀出来。由于内外夹击,顿时敌人打懵了,吓得他们纷纷打马窜逃。原来这些脓包是林家围子当地的地主武装“大排”,怪不得如此不堪一击。
看来不能在此久留了,谁知道“大排”什么时候再来找麻烦呢!我们又迈着沉重的步伐继续向西行进。果然,走不多远,就发现讨厌的“大排”象两群怕挨打的绿头苍蝇似的,在我行进队伍的左右两侧,不近不远地跟踪而行。走了约四五十里,时近中午到达华家屯时,才不见了“大排”的踪影,不知这帮家伙什么时间溜掉了。
华家屯虽是敌占区,但离敌据点较远,北去边沿区伏龙泉约90里,我们确定在此吃顿饭,稍事休息后再行赶路。下午4点钟,队伍集合出发,沿大路向伏龙泉前进。大约走了十多里路时,突然遭到那群“大排”的伏击。原来他们已在这里设下埋伏,想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他们哪能料到,国民党正规军的重围我们都冲出来了,还能怕他们这些乌合之众的“大排”吗?司号员再次吹起冲锋号,全连同志包括能走的伤员,随着急促尖厉的号音,如同猛虎扑羊群,向敌人冲杀过去,迫使那群脓包只放了几枪,就马不及鞍地逃之夭夭了。
夜色深沉,严寒和疲乏更沉重地加在每个人的身上,有些同志一面走一面说着梦话。每次小休息时,都有许多同志在雪地上熟睡过去,但只要轻轻唤醒,他们就挣扎着站起来,抓把雪往脸上抹抹,又急忙随着队列前进了。我们昼夜兼程走了八九十里,于拂晓前到达伏龙泉东南数里的房身沟,准备在此大休息,恢复一下体力,再通过伏龙泉,进入解放区去。一位热情的老乡告诉我们,昨天从农安来不少汽车,运来大批蒋军,占领了伏龙泉,天明以后可能下乡搔扰。
看来前进的路线意外地被敌人堵塞了,且离敌人的据点又这么近,怎么办?我集合全连讲明了情况,要求大家坚持忍受最后的困难,迅速绕过伏龙泉,走出敌占区。战士们毫不犹豫地果断回答:“坚决服从命令,保证完成任务!”
队伍从伏龙泉东侧抄近路潜越过去,又是在没有道路的雪地里行进,翻过几道数丈深的大沟,下坡省事,顺或滑溜就是了,上坡可不容易,前面的人开路,一步踏一个坎,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拉上去,伤员们骑的牲口,几乎是由人抬上去的。在跨过农安、伏龙泉公路时,敌人的游动警戒哨发现了我们,胡乱放了一阵枪,我们知道夜晚敌人是不敢出来的,所以没有理睬它。
天亮时,我们又走了三四十里,才进入根据地边缘地区。当我去搀扶一个行进中昏倒的战士时,自己也支持不住了。我们只好在附近动员了老乡的十几辆大车,其中多是牛车,速度很慢,全连坐上去又继续赶路了。到根据地内的董家窝堡时,我们这些坐着牛车的不足百人的小分队,互相一看,只见个个都是灰尘满面,眼睛通红,手脚冻伤,衣裳破损,还有的缠着绷带。当地干部和群众都以为我们是从前方送下来的伤病员呢。当了解到我们是经过三昼夜的艰苦战斗突围脱险的情况时,立刻哄动起来,我们在这里受到了乡亲们非常热情的慰问和无微不至的照顾。
3月3日,我们到达了师后方前郭旗,立即同上级取得了联系,同主力汇合了。我营八连突出敌人重围的英雄事迹,受到东北民主联军总部的表扬,电台、报刊还作了报道。上级授予八连以“铁的连队”的光荣称号。此后,他们举着这面光辉的旗帜,从松花江畔一直战斗到祖国的南疆——镇(睦)南关。(选自李运昌等编《雪野雄风 留在东北战场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