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学极富生命意识,无论是诗歌的发生学、认识论、审美论,还是诗歌批评的范畴论与方法论,都充满了自然与人类的信息交感和生命律动,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古典诗学本质上就是一种生命诗学。受体相观人法和中医学的影响,古人以身体喻诗,诗学批评的标准、方法与身体、生命有着同源、同形、同构的一致性。

魏晋时代,尤其是在经历“人的觉醒”与“文的自觉”双重影响的汉魏六朝,《世说新语》在人物品藻与身体审美上呈现出鲜明的特色,形成了一个颇具意味的特殊文本。在这种生命诗学的建构和完型中,作为生命存在形式的“身体”,无疑起到了十分关键的作用。“身体”进入诗歌和诗学的理论与创作域,深刻影响了后世文学艺术观念和创作的因革。

人物品藻在魏晋时代极为盛行,品评人物除骨相形貌外,更加注重内在精神。《世说新语》在志人小说确立了“悦目”功能,“见象骨而想生象”,鲁迅认为其“为赏心而作,则实萌芽于魏而盛大于晋,虽不免追随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中国小说史略》),最终以“赏心”“悦目”为落脚点。

从人物品藻到身体审美,身体情感力量成为人物美论的基本内容。把艺术与人身体本身结合,将人的精神活动与艺术活动相统一,其批评的思维形式已经超越暗喻、象征的功能,展现为生命本质直观的洞见。艺术作为具有人格的生命实践,在批评实践中,身体拥有的体态、气质、风仪等内质开始作为艺术解释的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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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修饰呈现的超越意识

汉末魏初是政治性人物品评阶段,士人向内开拓,追求个性的内在美,为魏晋审美品藻的过渡时期。随着魏晋士大夫由政治上的清议转为形而上的清谈,人物品藻的主潮也由政治学的人物材量转为审美的欣赏,都表现出身体最根本的“气”与“神”的功能。《世说新语》在人物品藻中形成的“清虚、清远、清通、清和、神韵、风骨、清婉、玄远、情致、才情、潇洒、简畅”等命题,逐渐由人物品题发展为批评方法论或美学范畴。

随着两汉“重人伦、美教化”的功利主义艺术观的突转,“为艺术而艺术”开始成为魏晋风度的本质。魏晋名士思辨玄学的产生来自对烦琐经学的反对,最终落实在生活之上,生命便具有了艺术超越性特征。魏晋时代是身体发现与身体美化的重要时期,人“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刘义庆从言语、容止、文学、赏鉴等三十六个门来品藻人物,形成了继《人物志》之后又一注重人之风姿神韵的人物品藻大观。自然的人化以自身为中心把自然、艺术和审美对象人化,人物品藻中的清虚、高朗、迈达、简远之类,都强调生命情调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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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形写神的人物论

古代身体诗学思想不只存于诗歌、诗话、词话、诗文评之中,还在乐论、画论、书论、中医等理论文献中,兼及儒释道、阴阳、养生等诸流派。“形神”既是理论概念,也是一种艺术境界,被赋予审美的意义。当人类从对自然神的崇拜转移到对人的关注时,“美的身体”从“神”的影子里挣脱,获得了独一无二的价值。士人用身体反抗名教禁锢,身体美化和人物鉴识形成了一道迷人的风景,极富格调和情趣。

“形神”作为一对范畴出现,“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庄子·在宥》),主张以“形”传“神”。儒家把“神”当作道德修养的最高境界。荀子也说:“曷谓神?曰:尽善挟治之谓神,万物莫足以倾之之谓固。神固之谓圣人。”(《荀子·儒效》)“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的圣人具有内心坚定的毅力,执神而固,不为外物摇动。

中国古代身体诗学与人物品藻之间的关系尤为紧密,魏晋玄学兴起,围绕“神灭论”“神不灭论”以及“贵形似”“贵神似”,掀起了对形神问题的热烈讨论。在佛学影响下,面相术和人物品藻皆从形貌入手,透过形貌把握精神,侧重于人的风度遗貌得神。刘劭《人物志·九征》篇把神作为超越形体之上的精神性品格,云:“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神精,则穷理尽性”,代表了身体的神明之源。葛洪《抱朴子外篇·清鉴》认为,可以根据形、神来臧否人物,“区别臧否,瞻形得神,存乎其人,不可力为”。何晏以神来评论名士风度,“惟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闻其语,未见其人”(《三国志》)。强调形神统一,以神为核心的主张对美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顾恺之“传神写照”和谢赫“气韵生动”,就是在人物品藻和玄学形神论影响下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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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美化呈现的觉醒意识

《世说新语》以互现法和语录体刻画人物风神情态,人物形象的刻画、品藻不再以儒家温柔敦厚、中庸教化的传统为尚,而是偏于自由、才情与风神,这是魏晋身体观和文艺观的体现。于无常的世变,士人以无所顾恋之心态求放达之乐。张湛《列子·杨朱篇》云:“任情极性,穷欢尽娱,虽近期促年,且得尽当生之乐也。惜名拘礼,内怀于矜惧忧苦以至死者,长年遐期,非所谓贵也”,“若夫刻意从俗,违性顺物,失当身之暂乐,怀长愁于一世;虽支体具存,实邻于死者”。魏晋士人多在一种无可奈何的心态下,内心忧戚,借由饮酒以避祸。

尚诞与尚性:饮乐于身体自由。 汉代士大夫汲汲于立德、立功而声名不朽,魏晋士人以身体解放、保身安身为头等大事,纵酒、服食乃其大端。魏晋时代的身体审美,容貌成为重要的审美对象。东晋名士王恭云:“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世说新语·任诞》)玄学大家何晏、王弼从哲学角度用“无为”“无名”说消释士人因失去功名寄托后的内心惶恐。桓温问殷浩,“卿何如我?殷云,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品藻》),以人格为本体,高度肯定自我是魏晋玄学的主要特点。

宗白华说,晋人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我的深情。可以进一步说,晋人返观自身发现了美的身体。究其原因,身体的“发现”与“反叛”是汉末以来身体观转变的标志,为魏晋士人任“自然”以越“礼教”的产物,代表了思想史自身的嬗变趋势。魏晋易代之际,任诞人格开始渐成风气,竹林名士的任诞偏向虚无放诞,经向秀、郭象玄学理论的浸染,尤其西晋灭亡之后,对人格做出的调整就是“通而有节”人格的出现。“《世说新语·赏誉》‘刘尹每称王长史云:性至通而自然有节。’通就是通脱,不拘常检,‘有节’则是指葆有一种浩然之气、磊落之风,这是一种典型的儒、道合流人格”(杨合林《玄言诗研究》)。

这种笑傲江湖的情貌其实是士人于乱世中因生命易逝、身体难以安顿,满怀忧惧却又无法逃避的心理反映。何晏发“常畏大网罗,忧祸一旦并”之感慨,阮籍叹“生命无期度,朝夕有不虞”,常有“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之悲戚。朝不保夕,欢少悲多,使得魏晋士人纵使有经纬天下之志,却因人生无常难以实现。故转为追求身体的长生,在真性情、真血性中探寻人生的真义。在有无之间,士人以“忘、无”为存身之本,以获精神自由与解放。嵇康东市临刑而神气不变,一杯浊酒、一曲广陵绝奏而将傲然庄伟的人格抛掷于八荒之表。

《文心雕龙·明诗》云:“嵇志清峻,阮旨遥深”,嵇康“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与山巨源绝交书》)。竹林七贤竹林泛舟、抚琴啸歌,通过游仙、炼丹、养生、服药、饮酒等方式来寄托士人“沉重的肉身”。魏晋士人放达作乐之风未尝稍减,葛洪描写士人的行乐状况更为惊世骇俗。同时,东晋毕茂世“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说新语·任诞》)的逍遥至乐,阮籍“大醉六十日”的狂态,刘伶痛饮“死便埋我”的豪言壮语。如果说饮酒可以从对死亡的恐惧中获得暂时的解脱,解除身体桎梏去寻求人格意识层中的本我,士人的这些场景令人惊诧而又向往。

尚达与尚情:裸裎于身体解放。 魏晋士人尚清通简要、玄远淡泊,主张“得意忘象”,以超尘的形体姿态传达厚重的生命情感。从“褒衣博带大冠高履”的形体舒张中进一步脱身而出,裸裎代表了身心的自由自在。阮籍“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晋书·阮籍传》),社会对人的评价不仅为服饰外貌等形式之美,更是精神气质方面的绝尘绝俗。

随着两汉谶纬之学的崩溃,传统儒家以操守、德性、气节品评人物的观念转为对身体的审美品藻。魏晋思辨性的玄学,思想文化领域清议风气大倡。在乖离无常的时代凸显人生的意义和价值,身体的丰富性和敏锐性在《世说新语》中得到了进一步的表现。士人身体放达的享乐、颓废、悲愤中潜藏傲视世俗的积极内容,是对名教伦常价值标准的反叛。同时,随着诗学品评的变化,实用功能走向审美功能,气质、才性、风貌、格调等身体的精神属性成为美的理想。世俗、礼法、功业、学问等外在事功转为对个性、特殊、本质、超越的欣赏,如玉的外观、内在的智慧成为士人追求的身体本体。药、酒、风流是“魏晋风度”的关键词,“以形写神”“气韵生动”“言不尽意”成为重要的中国古典诗学原则,泽被后世。

(作者系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