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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齐白石身上我们看到:读书不在多,贵精;从无字处读书;活到老,学到老。

众所周知,齐白石是大画家,1963年,入选世界十大文化名人。有人说他是20世纪十大画家之一,“20世纪十大画家”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是哪十大,笔者见过不同的十大排名,不仅排名顺序有差异,十个人也不完全相同,但不管怎么排名,不管有哪几个人不同,个个都是鼎鼎大名,而齐白石也必在其中,且不是状元就是榜眼。常见的一种排名是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潘天寿、林风眠、李可染、傅抱石、张大千、石鲁、吴冠中,齐白石居首。十人中,有齐白石的朋友,如黄宾虹、徐悲鸿、林风眠、张大千等;有他的学生,如李可染等。十个人各擅胜场。若当年就有此排名,想必其余九人也不会有微词,因为齐白石质朴、厚道,有相当的威望。

质朴,也有人说土气,土得掉渣儿,然而大俗则大雅,齐白石作品给人的视觉冲击、艺术享受,自是别人所不能代替的。林琴南赞赏他,把吴昌硕比他,说“南吴北齐,可以媲美”;毕加索临摹他的鸽子,盛赞他的画好;国家给了他最高的荣誉称号“人民艺术家”。这些都是说齐白石的画好,他却自我评价:“我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这一说法影响深远。一如好多著名书画家对自己都有类似的评价,如林散之也称自己“诗第一”,世人却说他是“当代草圣”。然而也有直言不讳反对这种自我评价者,据说陈子展对齐白石这一说法就不以为然,说齐先生的画比他的字、诗、印的水平都要高,是占第一位的,他之所以把画排到最后,是因为有意以画来抬高其诗、其字、其印。此言一出,顿时引起轩然大波,白石老人大为光火,指责陈子展瞧不起他。当然,陈子展的话也让人重新审视齐白石的诗、印、字、画。后来范曾也说:“我觉得齐白石排序,因为他的画已经天下都闻名了,不需要讲它好了,可是他的诗,人家还不太清楚,他说他的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我们对古人或者先贤讲的话,都不要认为是个必须相信的东西。老实说,齐白石还是画第一。”

笔者倒很认同陈子展、范曾的看法。历史上,苏东坡评价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钱锺书说他是“盛唐画坛第一把交椅”。王维的画未必不如他的诗,然而今天,提起王维,更多的人是想到“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随着时光的流逝,王维的画不再常见,画名留给了历史,而他的诗便于流传,千百年来影响深远,其画名终被诗名所掩。还有闻一多,一是他画得少,再者,诗写得也好,他的诗名也完全掩盖了他的画名。王维、闻一多都没有把自己的诗与画分出一个高低。徐渭也把自己的画排在第四位,但是他把书法排在了第一位,称“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然而提起徐渭,更多的人先说他是画家。令人不解的是,后来齐白石对陈子展并没有记恨,而是精选了上等田黄刻印赠给他,一直到晚年还夸奖陈子展诚实。在今天的人看来,觉得那好像是一次有预谋的炒作,当然齐白石自我评价时已不需要别人再来吹捧和提携了。集画、印、字、诗四绝于一身,作画三万余幅,写诗三千多首,齐白石可谓有大学问的人。

“学问”一词,一直没有明确的定义。《红楼梦》有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中庸》有句:“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作为齐白石本人,是诗代表他的学问,还是字代表他的学问?是画代表他的学问,还是印代表他的学问?或许“兼而有之”这个答案最好。那么,他的学问从哪里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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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手稿

“半部《论语》治天下”,说的是宋朝开国宰相赵普,拿一半《论语》辅佐赵匡胤定天下,拿一半《论语》辅佐赵匡义治太平。赵普死后,家人打开他的书箧,里面果真只有一部《论语》。《论语》也是齐白石最早精读的儒家经典,并且读得很艰辛。

齐白石幼时家贫,四岁跟着祖父认字,到七岁学会了三百来字,因为他的祖父只认识三百来字。八岁跟着外祖父读了不到一年的私塾,他回忆说:“我上学之后,外祖父先教我读了一本《四言杂字》,随后又读了《三字经》。”之后所读是《千家诗》。到了这年秋天,齐白石开始读《论语》,可是那年年景不好,田产歉收。齐白石又多病,读了不到一年的书就停止了,《论语》还没有读完。

齐白石在家里放牛、砍柴、照看弟弟,然而他热爱读书,每回上山总是带着书本,温习几本旧书。有一天,因为只顾着读书忘了砍柴,天黑到家,柴没砍满一担,粪也捡得少,祖母说:“现在你能砍柴了,家里等着烧用,你却天天只管写字,俗话说得好:‘三日风,四日雨,哪见文章锅里煮?’明天要是没有了米吃,阿芝(齐白石小名——编者注),你看怎么办呢?难道说,你捧了一本书,或是拿着一支笔,就能饱了肚子吗?唉!可惜你生下来的时候,走错了人家!”俗话“三日风,四日雨”,有的地方是指风风雨雨,生活艰难困苦,波折不断;有的地方是指小孩子体弱多病,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有的地方是说时断时续,反复无常;还有的地方指常发脾气,脸变得快,阴晴不定。在这里,把这句话与“哪见文章锅里煮”组成一整句作为俗语,不知道如何解释更为准确。不管怎么解释,齐白石总是手不释卷,嗜书如命,祖母的话并没有了断他的书缘,他总是把书挂在牛犄角上,捡足了粪,砍满了柴,再取书来读。他还绕道到外祖父那边请教,艰辛地读完了《论语》。有志者事竟成,像他这样的,怎么能不成功呢?当后来齐白石画画能养家时,祖母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老人家完全认同了孙子苦读的好处,可见读书改变命运。齐白石还刻印“甄屋”来记述这件事。

齐白石一生之中,正儿八经的读书期就是这短短不足一年,所读最高深者不过《论语》。而同时期的画家都比齐白石读书多,正规学习时间也长。黄宾虹六岁延师启蒙,师从赵经田、应芹生、李灼先、李咏棠等,到了十二岁已经是五经毕业,十三岁应童子试,名列前茅,二十三岁应院试,补廪生。可以说,黄宾虹饱读诗书。徐悲鸿的父亲徐达章即是私塾先生,能诗文,善书画。他也是六岁发蒙,九岁即读毕《诗》《书》《易》《礼》和《左氏传》等书。二十岁时在黄警顽、黄震之的帮助下研习法、德文,二十一岁考入法国天主教会主办的震旦大学,二十四岁赴法留学研习美术。徐悲鸿可谓全面接受过旧式与新式、中式与西式的全方位教育。潘天寿、张大千、李可染、吴冠中等人也都读书多年,接受过正规的教育,而齐白石这不足一年的读书经历却给他埋下了读书的种子,一有机会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以至二十年后,齐白石再次拜陈少蕃为师读书。曾有人做过统计,齐白石一生读过的诗书主要有《论语》《孟子》《白氏长庆集》《花间集》《剑南诗稿》《西厢记》《三国演义》《千家诗》《聊斋志异》《冬心诗集》《红楼梦》《唐诗三百首》《说文解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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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虞美人》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愤,读书籍”,齐白石恰二十七岁时,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大贵人胡沁园。这一年,他拜胡沁园为师学画,拜陈少蕃为师读书。陈少蕃是胡沁园家延聘的教读老夫子,学问很深,是湘潭名士。他的教法可谓因人施教,拜师之初,他便高屋建瓴地为齐白石指明了读书方向:“你来读书,不比小孩子上蒙馆了,也不是考秀才赶科举的,画画总要会题诗才好。你就去读《唐诗三百首》吧,这部书雅俗共赏,从浅了说,入门很容易,从深了说,也可以钻研下去。”齐白石听从其教诲,熟读《唐诗三百首》,不止入门,而且深研。胡沁园的外甥王训有一部《白氏长庆集》,齐白石借了来,白天没时间,只好晚上读,没有灯油就借着烧松柴的光亮把书读完。

齐白石七十岁时,还对这件事念念不忘,作《往事示儿辈》诗记之:“村书无角宿缘迟,廿七年华始有师。灯盏无油何害事,自烧松火读唐诗。”《唐诗三百首》读完后,陈少蕃又指导齐白石读《聊斋志异》一类的小说和《孟子》,还时常给他讲唐宋八大家的古文。齐白石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读书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他一生的读书也是基于这种不求闻达、只为喜欢的心态。

研读《唐诗三百首》让齐白石摸索到作诗的途径,夜读《白氏长庆集》让齐白石的诗通俗易懂,与白居易的诗风相近。他的诗真情真性,不求藻饰,毫不做作,虽说在用典、声律方面略欠缺,但是在他三十二岁时一帮师友组建的龙山诗社中,齐白石异军突起,得到师友们的喜爱。齐白石的诗风有别于诗友们的试帖诗,胡沁园说他有寄托,朋友赞他诗有别才。而四十岁之后,齐白石喜欢读宋人的诗,他说:“爱他们清朗闲淡,和我的性情相近,有时偶用他们的格调,随便哼上几句。”这仍是他深研唐诗行为的延续,唐诗以韵胜,宋诗以意胜,宋人尚理,齐白石晚年的诗充满了理趣。当齐白石见日寇日暮途穷时,题诗《螃蟹图》讽刺曰:“处处草泥乡,行到何方好?昨岁见君多,今年见君少。”此中意趣又难分更像是唐诗还是宋诗了。著名诗人樊樊山褒奖他的诗:“意中有意,味外有味。”吴昌硕称赞他“吟诗多峭拔语”。也有人说他的诗与画一样,龙蛇飞舞,笔力粗健遒劲,缺乏韵味,缺少书卷气,肚子里没有一点儿书底子。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遇到胡沁园是齐白石的福气,是胡沁园让齐白石实现了第一次蜕变,让他脱胎换骨,完成了从木匠到画匠的转变。胡沁园自己教齐白石画画,让陈少蕃教齐白石读书,介绍谭荔生教齐白石画山水,让萧芗陔教齐白石字画装裱,萧芗陔也是齐白石拜过的第一位画像老师。写字,齐白石先学的是馆阁体,看了胡沁园、陈少蕃的书法后,也走上了学习何绍基字体的道路,也开始书写钟鼎文。认识黎铁安后开始学习篆刻,印友黎松安送给齐白石丁龙泓、黄小松两人的印谱。总之,胡沁园给齐白石营造了多元的艺术氛围,齐白石一步一步走进艺术殿堂,走入一个又一个艺术圈子,认识了许多可以唱和的朋友,如成立龙山诗社、加入罗山诗社,名气也越来越大。当胡沁园去世的消息传到齐白石的耳朵中时,齐白石心如刀绞,参酌旧稿画了二十多幅画,都是胡沁园生前赏识的。齐白石亲自动手裱好,装在亲自糊扎的纸箱内,在胡沁园灵前焚化,让人想起吴季子挂剑墓树的故事。他还作了七言绝句十四首和祭文一篇。

师恩如山,在齐白石的眼里,胡沁园不仅是他的恩师,还是他的生平第一知己。齐白石早年跟胡沁园学工笔花鸟草虫,虽然后来衰年变法自创画派,改工笔为写意,但他的花鸟草虫的主旋律还是半工半写。齐白石一生都受惠于恩师胡沁园。

齐白石不识字时喜欢画画,当祖父用树枝画地教他识字的时候,他有时也在地上画一个人脸,圆圆的眼珠、胖胖的脸盘。到跟着外祖父读书时,外祖父教他描红写字,天天在描红纸上描,描得烦了,私下他也画画,还勾描雷公像。这段经历与丰子恺幼年学画很相似,只不过丰子恺的家境比齐白石强太多了。当时,齐白石虽然不知道什么是以造化为师,但也开始比着牛、马、猪、羊、鸡、鸭、鱼、虾、螃蟹、青蛙、麻雀、喜鹊、蝴蝶、蜻蜓等经常见到的动物画起来。跟周之美学雕花手艺出徒后,齐白石的雕刻花样已经能够根据平时所画加以变通。此时,他还应该看过一些绣像的小说或者只是看小说中的绣像,他说:“人物从绣像小说的插图里勾摹出来,都是些历史故事。”一直到二十岁的时候,他才读到一本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芥子园画谱》。齐白石说:“在一个主顾家中,无意间见到一部乾隆年间翻刻的《芥子园画谱》,五彩套印,初二三集,可惜中间短了一本。”像是捡到宝贝一样,他对比发现了自己原先画画诸如头大、脚长、花肥、叶瘦的种种毛病。他把书借到手,买了薄竹纸和颜料毛笔,晚上放工回家,在松油灯下,花了半年的时间一幅一幅勾影出来,订成十六本。从此他雕花翻新,合乎规格,消除了不匀称的毛病。

《芥子园画谱》在中国画坛流传广泛,影响深远。陆俨少从小喜欢画画,同样苦于无师,十二岁在南翔公学读书时得到一本石印《芥子园画谱》;潘天寿十四岁时买到一本《芥子园画谱》。《芥子园画谱》初集为山水谱,二集为兰、竹、梅、菊,三集为花卉、草虫及花木、禽鸟。齐白石所勾影的《芥子园画谱》不知残缺哪一本,他称自己参照《芥子园画谱》画人物,画神像功对,每一堂功对,少则四幅,多则二十幅,想必是参照初集卷三里面的人物屋宇谱。《芥子园画谱》后来增加的第四集人物卷是嘉庆年间重订的,齐白石后来应该也读过。他留下的临摹《芥子园画谱》的《木兰从军》《观音像》等图,都是他二十八岁至三十八岁间的作品,线条流畅,功力深厚,而他最初勾影装订的厚厚的十六本早已不复存在。总之,《芥子园画谱》为齐白石的绘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除了《芥子园画谱》,齐白石一生还饱读了大量的册页、印谱、碑帖、名人真迹等,自拜胡沁园为师并结交一些朋友后,众多师友都会拿出自己珍藏的字画、印谱让齐白石观看,每次他都从中汲取养分,取长补短,不断提高自己的技艺。齐白石成名后,还出入书肆购买一些书籍、名人字画。他晚年时,一些商家直接把名人书画送到他家,他在《癸卯日记》中不断记述“筠庵来书相请一谈,即去,得观画册数本”“巳刻厂肆主者引某大宦家之仆,携八大山人真本画册六页与卖”“灯下看平明厂肆送来大涤子画”“初日平明读厂肆送来戴务旃本孝山水册,造局颇不平正,暇时当再三读之”“归过永宝斋,得观大涤子中幅一”,还有观赏徐渭、王蒙、沈石田、王石谷、金农、高南阜、周少白、孟丽堂等作品的记载。这些前贤同样给了齐白石多方面的领悟,是他未谋面的老师,他写过这样一首诗:“青藤雪个远凡胎,缶老衰年别有才。我欲九泉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足以说明他对前辈的敬畏和爱戴。

据统计,齐白石看过的艺术类书籍、书画、碑帖、印谱主要有《祀三公山碑》《天发神谶碑》《爨龙颜碑》《郑文公碑》《石涛画语录》《芥子园画谱》《缪篆分韵》《二金蝶堂印谱》《说文古籀补》以及李邕、米芾、扬无咎、倪瓒、徐渭、朱耷、石涛、李鱓、金农、黄慎、郑板桥、罗聘、丁敬、黄易、何绍基、吴昌硕等人的书画、篆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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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二十七岁拜师胡沁园、陈少蕃学画、读书,是扑下身子真学真读。十年后,到了三十七岁时,他又拜王闿运为师。王闿运是晚清经学家、文学家,著述颇丰,号湘绮,世称“湘绮先生”,咸丰举人,曾任肃顺家庭教师,后入曾国藩幕府,主持成都尊经书院,后主讲于长沙思贤讲舍、衡州船山书院等,授翰林院检讨,加侍读衔,辛亥革命后任清史馆馆长。齐白石说:“那时候湘公的名声很大,一般趋势好名的人都想列入门墙,递上一个门生帖子,就算作王门弟子。”科举考试及第者对主考官自称门生,列王湘绮门墙多少有这个概念,但未必是真的受教。而齐白石拜王湘绮为师是获益匪浅的,他入门之前,铜匠出身的曾招吉、铁匠出身的张仲飏已经入门。张仲飏介绍齐白石去拜见王湘绮,并多次劝说他拜在王湘绮门下,可齐白石不愿趋附,始终没有答应。王湘绮却对齐白石青眼有加,对他的画、印给予高度赞扬,说他“又是一个寄禅黄先生哪”!“寄禅”是湘潭有名的和尚,与齐白石身世相近,都是少年寒苦,自己发愤成名。如此一说,让齐白石也十分开心,而王湘绮对齐白石不愿列入自己门墙的事情不理解、不高兴,并对人说:“各人有各人的脾气,我门下有铜匠衡阳人曾招吉,铁匠我同县乌石寨人张仲飏,还有一个同县的木匠,也是非常好学的,却始终不肯做我的门生。”后又在张仲飏的劝说下,齐白石才拜王湘绮为师,人称“王门三匠”。拜师当天,王湘绮在《湘绮楼日记》中记载:“齐璜拜门,以文诗为贽。文尚成章,诗则似薛蟠体。”王湘绮是经学大师,饱读诗书,齐白石的诗肯定难入他的法眼,他说齐白石的文倒还像个样子,诗却成了《红楼梦》里呆霸王薛蟠的一体。“薛蟠体”是什么体呢?即口语化、意思浅俗的“打油体”。薛蟠总共写过两首诗,“一只蚊子哼哼哼”的哼哼韵且不提,他写的“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第四句影响视听不说也罢,第三句倒是雅而有味。张宗昌的“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借用的同样是“薛蟠体”的刘邦《大风歌》,当然,西汉时候还不知道“薛蟠体”。直抒胸臆、言辞浅显,冯玉祥的“丘八诗”也是如此。有人说并不是所有的打油体都是“薛蟠体”,刘邦的《大风歌》、项羽的《垓下歌》立意高,当然算不得“薛蟠体”,言语粗俗、立意低俗才会流入薛蟠一体。王湘绮如此评价齐白石的诗是有失公允的,他去世时,齐白石五十三岁,齐白石后来的诗作,王湘绮是没法见到的,如果他见到了说不定会重新评价呢。

齐白石一生活到老,学到老,九十一岁时书写《党在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全文,九十五岁去世前三个月还创作了国画《牡丹》,可以说,他每天都在进步,每天都在学习,每天都在创作。当然,他的诗作随着知识、阅历的不断增长也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对王湘绮的这个评语,胡适给予尖锐批评:“白石虽拜在湘绮门下,但他的性情与身世都使他学不会王湘绮那一套假古董,所以白石的诗与文都没有中他的毒。”然而对王湘绮的批评,齐白石却欣然接受,也认为自己的诗不好,说自己心中所想即口中所言,缺乏修饰。齐白石四十二岁那年的七夕,王湘绮在寓所召集学生一起饮酒,席间提议联句,并且自己首唱两句“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可惜齐白石、张仲飏、曾招吉三人听了互相看看,说得难听点儿是大眼瞪小眼,都没联上,场面应该是挺尴尬的。由此可见,《红楼梦》里林黛玉、史湘云的联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多么富有诗意。后来,齐白石为了这件事更加感觉自己诗学功底差,不敢自称诗人,连“借山吟馆”的“吟”字也去掉了,决心要“多读点书,打好根基”。但这个愿望直到他远游后,即一九一一年至一九一六年在乡间幽居的日子里才得以实现。这几年间,齐白石在日记里写道:“天天读些古文诗词,想从根底方面,用点苦功。有时和旧日诗友,分韵斗诗,刻烛联吟,往往一字未妥,删改再三,不敢苟且。”艾青很喜欢齐白石的诗,说:“我特别喜欢他的诗,生活气息浓,有一种朴素的美。”后来,王湘绮还给齐白石的印谱作序。王湘绮故去的时候,齐白石专程前往哭奠,对王湘绮的恩遇铭感不忘,而在《湘绮楼日记》里屡有“齐木匠来”的记载。齐白石看到这日记会作何想呢?教育家罗家伦评说:“可见王壬秋对他不及胡沁园的厚道。”

王湘绮说齐白石文作得还像个样子。齐白石的文字有日记、书信、传记、联语、悼文、铭,主要还是集中在他的日记。他四十一岁起开始记日记,断断续续,也不是每日必记,与他的诗一样,大都是性情文字。他七十三岁回家扫墓,在日记里写道:“乌鸟私情,未供一饱。哀哀父母,欲养不存。”他的传记也是很好的文章,罗家伦看完《白石老人自述》后评价说:“这是一篇很好的自传,很好的理由是朴实无华,而且充满了作者的乡土气味。我常觉得最动人的文学是最真诚的文学。不掩饰,不玩弄笔调,以诚挚的心情,说质朴的事实,哪能使人不感动?”

齐白石跟着王湘绮没有像跟着陈少蕃那样系统地读书、研诗,或许更多的是问道。

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齐白石的学问,除了来自他的读书好学,一帮热爱诗、画、书法、篆刻的良师益友也给了他莫大的帮助。从拜胡沁园为师起,齐白石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的朋友们,他的朋友也与日俱增,质量越来越高。当然,这些朋友同样也激励、影响着齐白石,让他一生学习不辍、创作不断。

齐白石三十多岁时往来于龙山、罗山两诗社,因为会制作花笺给朋友们写诗,所以颇受大家的喜爱。新中国成立后,荣宝斋制作的印有齐白石绘画小品的木版水印花笺也备受人们的喜爱。当时还有一段故事,齐白石那时候觉得自己文理不甚通顺,不敢与朋友们通信,黎雨民就特意送给他一些信笺,逼着齐白石给自己写信,自此,他才开始写信。书信是简洁优美的散文,写信练笔的形式比日记还要好,再加上与朋友们时常诗歌唱和,齐白石驾驭文字的水平也日渐提高。

齐白石的朋友以书画界为最多,最值得记取的除了胡沁园,当数陈师曾。陈师曾对齐白石有知遇之恩,正是他劝齐白石衰年变法,创“红花墨叶”一派,也是他把齐白石的画带到日本展出,帮齐白石扬名世界。陈师曾给齐白石写过一首诗:“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从诗中可以看出陈师曾对齐白石的欣赏及对齐白石的规劝:不必求媚世俗,要自创风格。一九二三年,陈师曾不幸染病去世,齐白石痛失知己,悲痛不已。齐白石也有赠陈师曾的诗,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他们之间深厚的友谊:“君我两个人,结交重相畏。胸中俱能事,不以皮毛贵。牛鬼与蛇神,常从腕底会。君无我不进,我无君则退。我言君自知,九原毋相昧。”

陈师曾与鲁迅是少年同窗,留日时又在一个寝室,回国后在教育部共事多年,二人交情甚笃。陈师曾曾经与罗家伦等人去拜访过齐白石,但齐白石与鲁迅却少有交往。吴冠中曾说:“一百个齐白石,也比不上一个鲁迅。”吴冠中要做“画界的鲁迅”,要以思想动人,而不是靠技法。画界的齐白石和文学界的鲁迅真的没有可比性吗?毛主席评价鲁迅是无产阶级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以笔为枪,奋勇直前,呐喊呼吁,唤醒愚昧的国人,他的心是爱国家爱人民的。齐白石虽处乱世而独善其身,卖画养家。他痛恨敌恶势力,同样具有民族气节;他行不言之教,以浓墨重彩描绘大千世界,让人爱美、爱生活、爱世界、爱和平。从这方面讲,二人殊途同归,是有可比性的。两人虽生活在同一个时代,有着共同的朋友,却没有成为朋友,总让人感到遗憾。胡适、郭沫若、茅盾、沈从文等都与齐白石有过交往,拥有齐白石书画的文人学者更不乏其人。关系比较好的当数老舍,其妻子胡絜青是齐白石的入室弟子。齐白石的名画《蛙声十里出山泉》就是老舍给他出题目考出来的,相传齐白石三天后才交卷,这与宋徽宗出题“深山藏古寺”有几分相像。

新中国成立后,齐白石不仅担任中国美协主席,还是全国人大代表、北京中国画院(今北京画院)的荣誉院长。逢年过节,他总要选一两件称心之作送给毛主席,毛主席每收到一件齐白石的作品,都要挑选一些可口的食物派秘书给他送去,并叮嘱秘书转告他要注意饮食,保重身体,争取健康长寿。毛主席还亲自给齐白石写信慰问。数年间,毛主席先后收藏了齐白石的数十件书画篆刻作品,大部分都被作为国宝捐赠给了国家。其中,1950年10月赠给毛主席《苍鹰图》、篆书对联《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1951年,赠给毛主席大幅《双菊图》和篆书《益寿延年》;1952年,赠给毛主席《茶具梅花图》;1954年,又作《松鹤图》赠给毛主席,上题“毛主席万岁”。

无论书画界还是文学界、政界人士,齐白石与他们的每一段交往都是一段佳话。也正因为齐白石外圆内方,外柔内刚,不慕名利,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的品行,才让他在复杂的社会交往中立于不败之地。同时,他从社会最底层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让他对社会、对人生也有了更丰富的认识,并画出更精彩传神的画作。如此看来,一个穷苦的老百姓仅凭借一支画笔出入于上流社会,赢得世人爱戴,流誉千秋万代,不能说不是个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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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自然是一本大书,至美至深。

齐白石经历了清末、民国、新中国三个时期,经历了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并且饱尝了时代的艰辛与困苦。从旧社会到新社会,齐白石活了近一个世纪。在他眼里,社会就是一本大书。读社会,他体味更多的是人生的痛苦,而读自然万物,他从中感受到了大美!

“师造化”是齐白石从无字处读书悟到的最高境界。且不说,齐白石从小以常见之物为师。从四十岁起,他五出五归,出发地都是湘潭。第一次目的地是西安,从西安又北上到北京,后从北京绕道天津坐轮船到上海,再坐江轮转汉口回家;第二次是游南昌,先过九江,游了庐山;第三次是游桂林,从桂林取道梧州到广州,又赶到钦州;第四次又到了钦州;第五次又动身到广州,经广州到香港,换乘海轮达上海,又去苏州、南京游玩,后从江西回家。在第一次出游西安时,好友郭葆生怕他不去,写信敦促他“无论作诗作文,或作画刻印,均须于游历中求进境。作画尤应多游历,实地考察,方能得其中之真谛。古人云,得江山之助,即此意也”,此言把游历的作用阐述得再明白不过了。齐白石这一路多有佳构产出,往西安途中画有《洞庭看日图》《灞桥风雪图》,进京时画有《华山图》等名画;第四次出游钦州时正值荔枝上市,沿路看到荔枝树,还有许多人拿荔枝换他的画,从此他把荔枝入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五出五归,齐白石的足迹达半个中国,每次远游都是一次难得的历练,每次归来,朋友们都说他的画境界大有提高。出门游历让齐白石眼界大开,以造化为师,他的画风大变、印风大变、书风大变,那么他的诗自是题材丰富、内涵深刻了。这五出五归也让他完成了从画匠到画家的又一次飞跃。此前,他本是学工笔的,游历之后渐渐改为大写意;刻印本是学丁、黄一派,游历中见到赵之谦的《二金蝶堂印谱》,从此改学赵之谦;书法在游历中也颇多变化,尤其他在北京认识了李筠庵后开始写魏碑,临《爨龙颜碑》。

齐白石一生都以天地自然万物为师,创作不断,至死不渝。齐白石在其题画诗、谈艺录中时常提到或流露出自己对自然、生活的细心观察和深刻体悟。画螃蟹,“余寄萍堂后,石侧有井,井上余地平铺秋苔,苍绿错杂,尝有肥蟹横行其上。余细视之,蟹行其足一举一践,其足虽多,不乱规矩,世之画此者不能知”。画虾,更是经过无数次的观察揣摩。他从小生活在水塘边,经常钓虾玩,小时候洗脚还被虾欺负,夹破了脚。他从小临摹过徐渭、李复堂等明清画家画的虾,老年还在碗里养了几只长臂虾,置于画案,正是因为对虾熟悉,才有了他精湛的画虾技艺,虾也成为他最有代表性的艺术符号。画和平鸽,八十九岁时,他还每日观察家里所养的鸽子。齐白石认识梅兰芳后在其家里细心观察各色各样的牵牛花,从此将牵牛花入画。据说,他还给张大千指出柳条画蝉不应该头朝下的毛病。这一切都是他师造化的具体体现。齐白石多画日常能见到的东西,一些虚无缥缈、不常见的事物在他看来,画得再好也不切实际。早年,齐白石画神功对时,他都是从熟人中挑选有异相的人入画。正因为此,齐白石的画更贴近生活、贴近群众、贴近社会,儒家入世之味浓厚,相反,道家、佛家的味道就差了,而对老庄的书、佛经,齐白石则读得很少。当然,“师造化”也不是一味地描摹、照搬,他说:“我画实物,并不一味地刻意求似,能在不求似中得似,方得显出神韵。”他画的虾比真虾更像虾,但他笔下的虾并不是完全符合实际情况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这是一种大境界,是由“写境”到“造境”的延伸,观者自然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丰富想象。

韩愈的《师说》有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毛主席说:“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齐白石,一个穷苦农民出身的孩子,通过自己的不懈努力却成为举世瞩目的大画家。有人说他有天赋,但是再好的天赋没有后天的努力也是王安石笔下的“仲永”。读完齐白石读书学画的历程,我们应该得到什么样的体悟呢?(附图为齐白石画作)

来源:中国书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