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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说,我是看着深圳一天天长大的。是深圳这块改革开放的热土成就了我。

1985年,我从湖南来到深圳,调入深圳特区报社工作。开始以一名记者的视角来关注深圳这片土地,也一直思考如何用我的笔来记录这片热土上发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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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秉安

出生于1948年,湖南桂阳人。1982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1985年起在深圳特区报社工作。1990年参加写作的《深圳的斯芬克斯之谜》一书获全国报告文学奖(现鲁迅文学奖)。长期关注深港两地发展,2010年出版《大逃港》一书,在国内外引起广泛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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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放的窗口为何率先在深圳河北岸打开?在写作《深圳斯芬克斯之谜》时,那段深港间的往事又与我见面了。既然这是一段绕不开的历史,我便决心把它搞清楚。

深港边界新店开业

总经理致辞泣不成声

1987年年中,罗湖区某酒店开业,酒店总经理登门请报社派记者出席开业仪式,报社派了我去采访。原以为是一场寻常的开业庆典,但没想到这位总经理在台上致欢迎辞时手捧讲稿号啕大哭了起来,台下一众嘉宾和我都很诧异。

他哽咽着说,“二十多年前,父亲背着我去香港,路上不幸亡故……我没有辜负他。”那位总经理擦了把眼泪继续说,“就是为了告慰父亲,告诉他我长大了,有出息了,所以才带着资金从香港回来,把酒店开在这个地方。”

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他也是我最早接触到的亲历者之一。后来,我决定把这个故事写进我的书里。

此后,我又陆陆续续在采访中听闻“逃港”,提到它的,有原宝安县的领导、深港边界各村的干部,有从香港回到深圳投资的商人,也有一些还留在村里的妇女、老人。出于一个新闻记者的敏感,我意识到,这段历史不简单,是一处鲜有人问津的文史富矿。

我开始在工作生活中留意收集、挖掘相关信息,一颗种子也在我心中种下。

如何对外介绍经济特区

一个“倒逼”为我解难

在此之前,我还参与了《深圳的斯芬克斯之谜》一书的写作。事情是这样的:

1990年,时任深圳市主要领导决定组织人马,创作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全面系统地介绍正在深圳发生的改革开放热潮。我被有关部门选入写作组,和组里另外两名同志住在西丽湖进行创作。

上级要求我们把“深圳经济特区是什么、在干什么”对外讲清楚、写生动,但面对历史的转折和日新月异的变革,我们犯了难:如此宏大的叙事,要从何下手?我常带着这样的困扰到水库边踱步思考。

一天傍晚,走在湖边小路上,迎面来了两位长者,是有名的报告文学作家徐迟和陈登科。我立刻迎上前去向徐老请教。徐迟说:“你就照原来的写嘛。”我当时不解,什么是照原来的写?他进一步解释道,从起点回溯,这座城市是怎么兴起的,经济、社会等各方面是怎样发展的,改革是如何推开的,事实原本是什么样就怎么写。

“秉安,你想想,深圳经济特区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一天就能建成的,这其中存在着一个规律,是客观规律逼着它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说,这中间最关键的一个字是“推”,抓住了这个“推”字,就抓住了深圳改革进程的灵魂。

他进一步举例改革是如何“推”出来的:要办经济特区就要有人来,人一流动就打破了过去牢固的户籍管理制度;人到深圳要吃饭,就打破了原先的粮油供给制;建设要用钱,人员要工资,倒逼着改革了过去的金融制度;要引进外资,对外贸易,就打开了此前封闭的深港边界……所以深圳的发展不是简单靠行政命令,而是自己闯,是靠问题倒逼出来的。

徐老用的这个“倒逼”点醒了我,我以此为钥匙,打开了《深圳斯芬克斯之谜》的写作之门,这部作品获得了1990~1991年中国报告文学奖,即今天的鲁迅文学奖,收获了海量读者。更重要的是,我学会了以回溯历史的方式摸清事物发展的脉络。

开放的窗口为何率先在深圳河北岸打开,改革成果为何先在这块土地显现?追溯一系列问题的根源,那段深港间的往事又与我见面了。既然这是一段绕不开的历史,我便决心把它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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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我得知湖南省图书馆有一批刚解密的历史档案,便坐了一个通宵的火车去“寻宝”。

踏破铁鞋无觅处

废纸堆里寻宝藏

由于当时大量的文件、档案等资料还没有公布,我只能走街进村采访当年出走香港的亲历者和其家人。故事很多,案例生动,但都很具体,难以串联成网。彼时,尚没有关于逃港外流的人数、时段和人群现状的研究,甚至能大致梳理此事的文字资料都难得一见。于是,我把目光投向了香港的报纸杂志,以期能从中找到一些线索。为此,我跑遍了广州、长沙、武汉、郑州等地的图书馆,却往往乘兴而往失望而归。

记得上世纪90年代的一天,我得知老家湖南省图书馆有一批刚刚解密的历史档案,便坐了一个通宵的火车回去“寻宝”。刚到长沙,我就直奔图书馆。经过一番沟通,管理人员把我领到了顶楼的一间屋子,老报纸堆了一地。墙角一个书柜上虽然写着“港澳台旧报纸”,打开一看却空空如也……

1992年,事情有了转机。那年5月,我来到位于广州市的中山图书馆,工作人员看着我开列的陈年报刊清单颇感为难,“甘久的啊,不知有冇。”本以为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当她把我带到“旧报室”,看见堆积如山的香港报刊,我眼前一亮,就像一个渴久了的人见到涓涓甘泉。《大公报》《文汇报》《星岛日报》……我抑制不住兴奋,那间满是霉味和灰尘的屋子简直就是我的藏宝阁,虽然铁鞋踏破,终究上天不负苦心人。

以深圳河南岸视角

回看那段辛酸往事

我翻阅了《星岛日报》和各类新闻杂志,后来又多次到香港的各家图书馆查找资料,虽然挂一漏万,但终于可以从深圳河南岸的视角来回看那段往事。

拂去沉落在合订本上的灰尘和碎片,历史呈现在我眼前。尤其是在1962年,包括《星岛日报》在内的香港报刊以大量篇幅、细腻笔触讲述了偷渡者在香港的境遇。

当年的《星岛日报》曾在头条刊载《偷渡深圳河 扁舟任纵横》一文,概述了大致的偷渡路线。文中写道:“港英政府开始抓人,偷渡群众的办法也变了,停止‘涌’的策略,采取分散的方式找布控空隙入境……精壮青年男女爬上梧桐山,进入英界后经拒水坑、麻雀岭、万屋边转入市区;较为老弱的妇孺辈则多用船偷渡深圳河,入落马洲,从元朗等方面流入市区。”这些文字记载与我在田野调查时采访到的亲历者回忆相互印证,那一段段扶老携幼,藏身梧桐山下、深圳河畔趁夜过河的叙述在我脑海中逐渐连成线织成了网。

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关于1962年年中深圳河突发洪水的报道。据记载,当年5月26日,粤港边界一带暴雨如注,连降数个小时,沙头角打鼓岭山洪下泄,深圳河陡然泛滥。河边高约八尺的边防铁丝网被淹得只露出一尺来高,浊浪冲向铁丝网外准备偷越边境的人,危险现于狂流急涛之中,引发了悲剧。

从香港社会底层做起,到成长为新一代市民,他们心念家乡。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回深圳投资办厂的先行者里,就有很多是在香港的奋斗者和成功者。

深圳河畔幸运的他

改名“叶争气”扎根香港

巧合的是,多年以后,我竟在深圳一处泳池边遇到了这场大雨中的幸存者之一。那时的香蜜湖有家“名人俱乐部”,旁边是水上乐园,每逢周末都有不少香港企业界、金融界的知名人士来度假休闲。偶然的机会,我结识了香港金通公司总经理叶小明先生。坐在泳池边,我与他攀谈起来,无意中问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游泳。他回答:“这还用学吗?”我很吃惊,他解释道:“我是在1962年那次偷渡中,在铁丝网下学会的,当时才11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碰到了那场洪水中的幸存者。

当他发现我清楚那次水灾,甚至能说出几月几号,降水多少,也很是惊奇,随后眼含泪水,打开了话匣子。

“我家在粤北南雄县的一个小山村,1962年,我们一家随着村里的人群上了路,最终走到宝安县梧桐山下。”

据他回忆,那天出奇的热,可能正是大雨的先兆。当人们聚在梧桐山下,等到天黑,忽然间就狂风大作,下起雨来。人们还在庆幸,下雨警戒会有所松懈,正好过河,冒雨过去,香港的警察也不方便抓人,“但是,谁也没想到,那雨会越下越大,越下越暴。”叶小明的神情严肃起来。他记得,人潮向着罗芳村的小石桥方向涌,那有一个小门,出了口子就到了河边,没有岗哨,只听得河水、雨水哗哗地响。

“水一波波地来,涌浪把我和妈妈冲开,妈妈拉住我,对着旁边的一棵树说,‘快,你先上去,’我一看,不粗的树干上已经挤满了人,妈妈半截身子在水中,央求树上的人。水越来越急,妈妈用尽最后的力气推了我一把,我踩住一个树桩爬上去,可妈妈掉进了洪流中。我撕心裂肺地呼喊着妈妈,但再也没有回音。”叶小明痛苦地对我说。

两天后,水退了,叶小明跟随幸存的人群到达香港,因为未成年,很快被做了登记。后来,他擦干眼泪,朝香港的高楼大厦走去。“我把名字改了,改成叶争气,最近才又改回来,我要为母亲争气,立志在香港干出一番事业来。”

叶小明的这段话对我触动很大,这样的案例在我搜集材料和写作的22年中,并不鲜见。

香港的经济腾飞

离不开这些人的努力

其实,去往香港者中有很大一部分在香港有亲属、朋友、同乡,甚至有妻子赴港找丈夫,儿女赴港找父母的,粤港边界的事件也牵动着香港民众的心。那些年里,《明报》等报刊频频刊发社评,呼吁关注逃港者境遇,香港各界捐赠的物资源源不断送到报馆,港英政府实行的“即捕即遣”政策也自然遭到普遍反对。

我从多年的采访中得知,多数逃港者只要躲过边界地带的军警查缉,就能进入市区谋份工作,彼时的香港正缺劳动力,于是吃苦耐劳的逃港者填补了这一空缺,在船厂做工,在店铺当学徒,在餐厅做服务员等。他们从社会底层做起,成长为新一代香港市民。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回深圳投资办厂的先行者里,就有很多是在香港的奋斗者和成功者。

叶小明曾跟我说过,那些讨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香港经济腾飞的专家总是这个“指标”哪个“策略”,分析得头头是道,其实,他们未必懂香港。真正的香港奇迹有他们这些人的一份功劳,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用双手辛勤劳动创造出来的。记得从他坚毅的目光中,我对深圳河两岸的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有了更深的认识和感情。一河两岸的人们本就是一家人。

罗芳村老支书陈天乐回忆,开放的政策下达到基层时,深圳河边沸腾了。此后,经济政策逐渐松绑,深圳人的生活很快宽裕起来。

昔日过河的农民

拎着大包小包回来啦

事情在改革开放后起了变化,那时宝安县“逃港”偷渡的情况已经引起了中央领导的关注,随着对外开放政策的确定,1979年3月6日,广东省委批准了宝安县《关于发展边防经济的若干规定》的报告,不仅允许边境的村庄与香港做生意,还扩大到宝安县的14个公社。农民只要完成了上交任务,果蔬禽肉都可以拿过河去同香港人做生意。

据我采访过的罗芳村老支书陈天乐回忆,文件下达到基层时,深圳河边沸腾了。此后,经济政策逐渐松绑,到处都是种蔬菜、挖鱼塘、跑贩运的场景,深圳人的生活很快富裕起来。再接着,深圳市成立了,经济特区建立了,港商过河了,“三来一补”工厂也办起来了,南下的打工者一天天多起来,深圳河边的居民纷纷盖厂建房,地皮越来越金贵……当年逃港者的家属给丈夫写信说:“回来吧,再不回来恐怕都分不到地皮了。”

罗芳村就在边境线上,几十年间偷渡的事屡禁不止,当开放政策落地后,陈天乐很是担忧,怕人都跑光了,于是准备了一个笔记本,专门登记每天清晨去河南岸耕作、卖菜的村民的名字。每当夕阳西下,他又紧张地守在检查口,等村民从香港回来,每回来一个就在名字后面打一个勾。他告诉我,当时天天都在祈祷不要发生不回来的事情。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政策站住了,开放的大门越开越大,几乎每位过河的农民傍晚都笑盈盈地带着大包小袋归来。每个名字后面都是个大红勾。再后来,陈天乐就不再天天登记,后来,笔记本成了他小儿子的演草纸。

像稠密的针线弥合了

曾经泾渭分明的边界

经过长期深入的调研采访,我越发感到深圳河两边的这段往事对于经济特区发展史,甚至改革开放史的研究来说,都是绕不开的,我决定补上它。2000年左右,我开笔写作,把那些年采访挖掘到的故事、案例按照时间顺序总结梳理。2007年,广东省档案馆解密了1949年到1974年的一万两千份档案,有关群众逃港事件的内容也在其中。我终于有了读到更多历史资料的机会,我的写作得到了突破。2010年,凝结了我20多年心血的书也终于出版问世。

如今,世事变迁,深圳与香港交往越来越密切,两地市民甚至过上了同城化的生活,每天经各大口岸往返两城的人流如织,北上深圳成了香港人时兴的生活方式。人流、物流、资金流、信息流像稠密的针线,弥合了曾经泾渭分明的边界。

但是,我们不应忘掉过去,更要以史为鉴,因为只有记住来处,才能更好走向未来。

口述时间

2024年3月21日

口述地点

深圳新媒体大厦

本期采写

深圳晚报记者 刘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