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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林翼在跟时间赛跑,刚拿下九江,又开始了新的征程,几乎是无缝衔接。对于北上规皖,他有清晰而长远的认识:规复金陵,必先肃清皖省,欲清皖省,必先清沿江上下,若能以马队、陆师辅以水师,从宿松、太湖、舒城、桐城克复安庆,力扼上游补给,步步为营,次第东下,则金陵接济断绝,必将不攻自克。后来的发展,几乎是按照这一设想来推进的。

湘军尚未出师,就遭到一记重击——胡母在武昌去世。接到噩耗,胡林翼的第一个念头是:不打了,回家。

东征在即,主帅缺位,朝廷当然不批准。

胡林翼一向有强烈的大局意识,为何坚持要回籍守制呢?那样岂不是与当年的曾国藩一样,置军务于不顾?

这就要排一下忠与孝的关系了。

古代中国,孝是宗法伦理的核心,而守制是孝的核心,三年之说,《周礼》中已有明确规定。我们耳熟能详的“十恶不赦”,其一就有不孝。清朝立国之初,沿袭中原政权以孝悌治天下的传统,广颁《孝经》于学宫,秀才的基本守则即是“孝”。雍正时期更甚,皇帝钦定《圣谕广训》,作为学校的道德准则,第一条就是“敦孝悌以重人伦”。为官期间,回家守制长达三年,耽误工作不可避免。但当时必须这样,这是两千年来立国之纲。

守制重要到何种地步呢?

重要到国家层面,连皇帝都为之代言。

雍正不但钦定《圣谕广训》,还亲自阐明三年守制的意义:

“父母之恩昊天罔极,而丧礼以三年为断者,所以节仁人孝子之哀,而使所有极也。三年之丧犹不能终,则百行皆无其本矣。”父母有生养之恩,孝顺是万事根本,如果不能服丧三年,其他事都不用讲了。

但不能忽略一点,朝廷提倡敦孝悌、重人伦,本质上还是为“忠君”服务。

自汉朝以降,朝廷以孝治天下,两千年的传统,早已融入血液,成为国民性一部分。如同胡林翼在奏疏中所言,他对母亲是心存愧疚的,但又如咸丰所说,时值军机紧要之际,夺情复出也是关乎社稷民生的大事。胡林翼素重名教,任职黔、鄂期间,尤以教化治民。他身为一省之长,固然不宜破例,授天下子民以柄,使此事腾于众口。心念于此,他还是上了一道奏疏,恳准在籍终制。所谓终制,也就是在家守孝满三年,实为二十七个月,其间暂停公务。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提道:“惟夫二十七月之内,不听乐,不婚嫁,不赴举,不服官,此所谓心丧,固百世不可改矣。”丁忧期间,官职不论大小,均应辞官回籍。万历首辅张居正因夺情起复,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朝野尽知,舆情哗然,酿成名噪一时的政治风波。

由此可见守制对士子的重要性。

当初曾国藩丁忧回籍,咸丰毫不挽留,甚至给予“鼓励”。这回轮到胡林翼,咸丰作出了截然相反的决定,收到胡林翼的守制申请,他再次下诏:“胡林翼熟悉情形,实心任事,当此时事多艰,正臣子力图报效之日,未可拘泥恒情,致误事机。”皇帝驳回所请,只给百日丧假。忠孝不能两全,胡林翼离开武昌,扶柩回益阳原籍。

曾、胡轮番丁忧,对湘军来说,这一年确系多事之秋。

得知胡林翼还籍守制,曾国藩内心是有想法的,甚至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与忧虑。他在给曾国荃的家书中说:“胡中丞之太夫人于十一日辰刻仙逝。水陆数万人皆仗胡公以生以成,一旦失所依倚,关系甚重。”曾国藩一语成谶,就在胡林翼守制期间,李续宾和他的数千精锐在安徽怀宁三河镇,遭遇前所未有的重挫与危机。

自跟随罗泽南以来,李续宾从军已有七载。七年间,他南征北战,驰骋疆场,书写了一个又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咸丰六年(1856),他接过罗泽南的大旗,不辱使命,收复武昌;咸丰七年(1857),伏兵城外,以猛虎下山之势,攻克湖口;咸丰八年(1858),率湘军主力陈兵城外一年有余,最终拿下九江。李续宾以少击众,屡建奇功,历经大小六百余战,克复城池四十座,攻无不胜,未曾稍挫。一连串的硬战让他屡胜而骄,心生轻敌之意。

李续宾是湘军的王牌,胡林翼曾向咸丰力荐:“李续宾忠勇诚笃,其才力能统数万之众,而并不以权术驾驭为能。……李续宾之才识,必可独当大任,为国家之栋梁。”此次规皖,连咸丰都在上谕中说:“该藩司奋勇过人,乘此声威,谅必能所向成功。”之后数日,每克一城,均有圣旨嘉勉。同时,咸丰以一个业余旁观者的身份频繁催战,十日七旨,胜保也在一旁进谗,君臣二人无形中犯下兵家大忌。《湘军记》载:“胜保屯定远,日夕待援。朝廷忧皇,专恃续宾军。胜保屡劾续宾赴援稽缓,密诏促之,凡十日七奉旨,续宾益自奋。”

太多的荣誉、激励和期待,让李续宾应接不暇。

对他而言,这无异于一种无形的绑架、变相的高压。

安徽为太平军久据之地,长江以北的大本营,非单靠意志所能轻取。此时李续宾直驱庐州(今合肥),确是一种长趋冒进。而屡立战功的李续宾也陷入了一种盲目的过度自信,他不想让咸丰和胡林翼失望,更想一鼓作气,再建奇功。盲目和骄傲让他低估了太平军,更低估了他的对手,有着太平军智勇双全第一悍将之称的陈玉成。更重要的是,站在他背后给予他有力支持的胡林翼已经不在,统筹大局、遥控指挥的是湖广总督兼湖北巡抚官文。

不待哀兵必胜、骄兵必败之说,李续宾已经输了一半。这些,他并非没有看到,只能说,被他有意忽略了。

皇帝的目光,同事的信任,反而成了他的包袱。

他相信自己可以续写传奇。哪怕对手是陈玉成。

咸丰八年(1858)七月,李续宾带着众人的期待和被赋予的使命感,与都兴阿一头扎进安徽,直扑太湖。湘楚军士气如虹,来势汹汹,太湖主将叶芸来不支,撤守安庆。此后,二人兵分两路,李续宾东赴潜山,都兴阿南下石牌,率多隆阿、鲍超两支劲旅,与杨载福的水师依护策应,进逼目标城市安庆。李续宾求胜心切,孤身犯险,悬军深入,连克潜山、桐城、舒城,月余攻下四座城池,于九月底军次三河镇,直指安徽重镇庐州。

李续宾此举,不啻火中取栗。

何况他连陷四城,未尝有一日休息,且有轻敌之意。

胡林翼及时发现了这一问题。他在给严树森的信中写道:“前一月连克四城,俗士惊喜,以为兵将如虎如熊,殆将飞而食肉。林翼早窃忧之,四次寓书相戒。闻每克一城,中伤千人。攻坚为下策,已犯兵家之深忌。”嘱咐李续宾不要大意轻敌,更不要孤军深入。胡林翼的好友和同事庄受祺也肯定了轻敌因素:“初,林翼常谓续宾过勇,临阵必诫之。续宾规皖,林翼适丁母忧归。三河之役,诸将皆谓地不宜营,续宾轻敌以至于败。”胡林翼后来谈到这件事,也表达了“此次兵败,过不在寡”之意。

恰恰这时,陈玉成又请了另一个牛人李秀成

目的是合围包抄李续宾,一举灭之。

一场高手之间的对决即将上演。

十月初二,李续宾猛攻太平军营垒,损兵千余,锐气暗消。是夜,陈玉成已赶至三河以南的金牛镇,中断了桐城湘军与三河的联系。庐州守将吴如孝联合捻军横亘于舒城、三河之间,阻断了舒城湘军东援三河的通道。如此一来,李续宾后路被断,势成孤军。再说李续宾,本有陆师十数营,每克一城,留设守军,攻克舒城时,尚有军队十四营约八千人,打到三河镇,仅剩将士四五千人。在此之前,他在给朝廷的奏折中提道:“臣所部八千人,因克复潜山、太湖、桐城及此间(舒城)留兵防守,分去三千余人。数月以来,时常苦战,未尝得一日之休止。伤损精锐,疮痍满目,现已不满五千人,皆系疲弱之卒。三河一带,悍贼虽多,自揣犹足以制之,若遇大股援贼,则兵力亦恐难支。”看来他对自身处境还是了解的。

然事与愿违,偏偏遇到了“大股援贼”——李秀成。

“二成”的兵力保守估计亦有十万之众。对比可谓悬殊。

这种情况下,退驻舒、桐待援,事情尚有转机。

但李续宾没有这样做。他既然是名将,并非不知自己身处险境:“伏思我军自入皖以来,千里赴援,则力疲矣;连月战胜,则气散矣;沿途分兵,则势孤矣;屡拔坚城,则伤亡众矣。虽经飞檄调营策应,然道路迢遥,缓难济急,而该逆死守孤城,急难攻破,援贼又日日逼近,势甚猖獗。我劳而贼顾逸,我客而贼反主,我寡而贼甚多,我饥而贼固饱,胜负之机,殊难预料。”字字属实,句句中的。

作为罗泽南的学生、胡林翼的同事,在行军打仗中,李续宾颇有二者的定力和心力,曾国藩称赞他:“用兵得一‘暇’字诀,不特其平日从容整理,即使临阵,亦回翔审慎,定静安虑。”由此可知,李续宾遇事冷静,非贪功冒进之人。

但是,他承载了太多的期望和目光。正如胡林翼所言,“固知兵少不忍惜身,固知贼多不忍违君”。

于是,在只有四千余兵力的情况下,部下建议他退守舒、桐再做计议,李续宾却表现出不合时宜的铁汉性格,执意不退,并调桐、舒守军来援,但后路早已被对方切断,最终只能破釜沉舟、孤军奋战。十月十日深夜,李续宾以攻为守,向金牛镇的陈玉成大营发起突袭,以奇兵补势单力薄之劣势。恰在此时,李秀成援军赶到,驻于二十五里外的白石山。

翌日凌晨,两军在半路不期而遇,展开一场浴血厮杀。

黎明时分,忽然大雾弥漫,咫尺莫辨,太平军找不到营地方向,阵形大乱。李续宾在遗折中称:“忽天降大雾,数尺以外,一望茫然。我军之临阵者皆迷失归路,垒中往馌之人不知战场所在,鼓角之声与贼相混,前后左右无处非贼。连战竟日,诸勇饥疲过甚,死亡相枕藉。至今日而雾气更大,对面不能相识,虽智勇兼备者亦无所用其长,况臣之才识凡庸乎?此殆天之所以覆我军。臣之死事盖天数也。”和项羽自杀前一样,李续宾将战败归为宿命。另一个当事人李秀成则持不同观点:“若依其手将五更开仗,陈玉成之兵而败定也。”

金牛镇杀声震天,炮声轰鸣,李秀成知双方开火,飞速增援。

湘军战力生猛,以一当十,却不敌太平军越来越多,逐渐陷入包围。

陈玉成请了援军,久驰沙场的李续宾就白白坐以待毙吗?

李续宾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如他所说,湘军“不满五千人,皆系疲弱之卒”,太平军大批回援,他理所当然“发书湖北”,给官文发了求援信。官文和胡林翼是政治拍档,对湘军却无太大好感,对李续宾态度也一般,根本没放心上。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对军事几乎是块白板,不知如何调度筹划。收到李续宾的信,官文笑言:“李九所向无前,今军威已振,何攻之不克?岂少我?”以李续宾用兵如神为由,将信放置一边。等到三河失利的消息传出,官文怕中央追责,这才调李续宜、唐训方等部赴援。但有什么用呢?一切已于事无补。

官文消极应援,城池援路被断,李续宾只能死磕硬战。

待李秀成援军赶到,陈玉成军心大振。三河镇守军也奋起出击,包抄了湘军后路。李续宾进退失据,突围数十次都以失败告终,撤回大营固守。太平军愈战愈勇,突围已然无望。部将以“天下不可一日无公”为由,欲掩护李续宾突围,被他以“吾义当死”拒绝。这一感人至深的情景,胡林翼描述道:“其本营士卒,疮痍满目,犹能孤垒独守,历四昼夜而效死不去,其得兵民之心若此。”李续宾给弟弟李续宜写了封信,托付僚属送达——如果突围成功的话。接着,他面朝北方叩首作别,烧掉了朝廷文书,是谓“不可使宸翰落于贼手”。李续宾身为一时名将,知大势已去,天命难违,命运所终,绝望之下,自缢于营中。

可以说,李续宾自杀前,依然保持了大将风范。

在国史馆官方列传的描述中,当时的情形更为悲壮:“续宾顾谓僚佐曰:我义当死战以报国,诸君可自图生也。僚佐皆言:公义不负国,我等岂可负公?或劝以敛兵退守桐城,突出重围。续宾曰:军兴九年,均以退走损国威长寇志,吾当血战纵横,多杀一贼,即为地方多除一害。遂焚香九叩首,取所奉廷旨及批折焚之,曰:不可使宸翰落于贼手也。会贼挖断河堤,绝我军退路,续宾怒马驰入贼阵,往来奋击,毙贼数百,鏖战至夜半,死之。”

很明显,这里的李续宾,是跃马驰阵,血战而死,而非自缢。

究其原因,想必是为了彰显李将军之形象和声名,故意为之的一种政治避讳。毕竟,军人最大的荣光,是死在战场上。据当事人李秀成回忆:“清军外无来救,三河隔庐郡五六十里,庐郡又是陈玉成派吴如孝守把庐城,舒城李军又被陈军隔断,欲救不能。后李将见救不及,营又紧困,自缢而死。”证实了李续宾是外援断绝、突围无望而自缢殉身。

是役,湘军精锐几乎全军覆没,一代将才就此陨落。

兵家鼻祖孙武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提到用兵之要:“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全”者,保全。领悟一个“全”字,也便抓到了全句精髓。

胡林翼素有知兵之名,《曾胡治兵语录》说:“用兵之道,全军为上策,得土地次之;破敌为上策,得城池次之。”事后他与都兴阿谈及此战,援孙子之语,表达了同样的战术思想:“兵事以全军为上,得土地次之;善战多杀贼为上,攻坚斯下矣。……不待贼来而轻进,以濒于危,又顾虑后路之虚,而一分再分,是以败也。”言语间,肯定了李续宾在三河的战略错误。

在益阳守制期间,胡林翼在奏折中也谈到了三河之败的原因,分析中肯到位:“(续宾)提师入皖,一月之内,攻克四城,血战力取,每次中伤精锐,已逾千人,又复急援庐州,疾行而颠,兵以屡分而单,气以屡败而泄,是固兵家之深忌也。破桐城之后,分营留守,以数千之众,用之贼所必争之地,攻此难拔之城,前无牵制贼援之师,后无应救掎角之势,百战之余,覆于一旦,良可痛也。”

从罗泽南到李续宾,一个个血的教训,让胡林翼多了一些思考。在后来的军事行动中,他时刻提醒李续宜、曾国荃、多隆阿等前线将领,莫要打攻坚之战,“十年不克一城,而我有活兵,尚可保本”。尤其是酷好攻坚的愣头青鲍超,他更是多次告诫:要审时度势,不可盲目逞勇。攻不可以力争,贵审势而扼其要;战不可以勇斗,必择利而蹈其瑕。宜虚心讲求,不容孟浪!

三河之战是湘军史上遭遇的最大惨败,主将殉难,精锐尽失,同时丧生的还有曾国藩的六弟曾国华。曾国华和李续宾交情很深,当初曾国藩让他跟随李续宾,是为了他能学习战事之要,顺便沾得一份功绩,以作进身之阶,不料竟遭此横祸,命丧军中。

此后,陈玉成、李秀成全线反攻,收回舒城、桐城、潜山、太湖四城,湘军苦战数月的战果悉数丧失。都兴阿、多隆阿、鲍超诸将得知李续宾战殁三河、太平军大举南下,也纷纷南撤,以防腹背受敌。太平军劣势扭转,士气为之一振。

胡林翼会攻安庆的计划暂时搁浅。

本文经 岳麓书社 授权文摘自 张彦明 著《帝国之翼:胡林翼的官场与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