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长,这是您当年写的菜谱?"参谋小李拿着一张泛黄的纸,满脸难以置信。纸上歪歪扭扭写着"醉鱼"两个字,旁边还有人用红笔细细勾画了笔顺。

我接过那张老菜谱,指尖微微发颤。1976年的那个夏天,就是这两个字,让我在部队遇到了改变命运的贵人。

那年我十八岁,从黑龙江山沟沟里参军来到北大荒边防三十六团。报到那天,指导员问我:"识字不?"我憨厚地咧姅着嘴:"会写自己名字。"指导员叹了口气,把我分到了炊事班。

炊事班长孙德福,四十多岁,是个抗美援朝老兵。他身材不高,但腰板笔直,说话不紧不慢,炒起菜来特别利索。第一天他就给我定了规矩:"炊事班三条铁律:干净、准时、记录。"

"记录?"我心里一突突。

"对,每天要写菜谱,记账。"孙班长说着,把一个破旧的笔记本递给我,"这是咱班的传家宝,每个炊事兵都得写。"

我接过本子,手心全是汗。本子里密密麻麻记着各种菜名:炒土豆丝、溜肉段、大锅烩菜……我一个字也不认识,全是蚂蚁爬。

头一个星期,我靠画圈圈记菜名。星期天,轮到我独立掌勺,孙班长让我写菜谱。我硬着头皮,照着本子上的字描,歪七扭八写下"醉鱼"两个字,心想这鱼还能喝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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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饭时,连长张铁军突然来到灶房:"听说今天有醉鱼?好啊,我最爱喝酒,正好配鱼。"

孙班长愣了一下,接过菜谱一看,嘴角抽动了一下,但马上若无其事地说:"报告连长,是煮鱼。"

我这才明白闯了祸,脸烧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可孙班长却装作没事人似的,继续安排工作。

那天晚上,我正要睡觉,孙班长悄悄叫我去了灶房。月光透过纱窗,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来,跟我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短短的粉笔,在案板上一笔一划写下:"煮鱼"。

"这是'煮',不是'醉'。"他说,"煮,是用水烧;醉,是喝多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别觉得丢人。"孙班长说,"我参加抗美援朝时,也是个睁眼瞎。后来在战壕里,战友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认。"他顿了顿,"人啊,活到老学到老。"

从那天起,每天收工后,孙班长都会留下来教我认字。案板成了我的黑板,粉笔字写了擦,擦了写。有时馒头没发好,我们就在和面房里一边等面一边学。孙班长还想了个办法,让我把军粮袋上的字全抄下来,一个个认。

"粮食"、"大米"、"玉米"……一个月下来,我认识了二十多个字。更让我惊喜的是,食堂的菜名我也能写对了。每次写对一个字,孙班长就会露出欣慰的笑容。

班长说,这些字都是活的,认识它们,就能认识更多的字。果然,慢慢地,我发现案板上的粉笔字真像会说话似的,一个个往我脑子里钻。

直到有一天,连长来食堂检查,发现案板上密密麻麻的粉笔字。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

连长盯着案板看了许久,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转过身,目光在我和孙班长之间来回打量:"这是怎么回事?"

"报告连长!"我立正敬礼,声音都在发抖,"是我,我在学认字。"

没想到连长的脸上突然露出笑容:"好啊,我说最近咱们炊事班的菜单越来越工整了。"他转向孙班长,"老孙,你小子藏得够深的,什么时候还成了个教书先生?"

孙班长憨厚地笑了:"我那点墨水,也就够写个菜谱。"

"不,这事办得好!"连长的声音提高了,"现在部队就提倡扫盲,咱们炊事班带了个好头。"

第二天,连长就在连部开会,号召全连战士互帮互学。更让我没想到的是,他还给炊事班配了个小黑板,说这样省得总擦案板了。

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我就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挫折。1977年春节前,团里组织文化补习考试,考过的可以参加机要科文书的选拔。

"柱子,你去考考!"孙班长鼓励我,"你都能写菜谱了,这点考试算什么?"

可真到了考场,我傻眼了。试卷上不光有菜名,还有好多认不出的字。两个小时,我只写完了一半,还不知道对错。从考场出来,我差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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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食堂后面的小库房里,不想见任何人。孙班长找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军用水壶。

"喝点?"他给我倒了一杯白酒,"这是连长特批的。"

我一口气喝完,辣得直咳嗽。孙班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却没喝,只是望着杯子发呆。

"柱子,告诉你个故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1951年,长津湖战役,我是侦察班的向导。"

"那天夜里,连长给了我一张地图,让我带弟兄们穿插。可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只能凭地形判断。结果,带着整个班走错了路,差点跌进冰窟窟。最后是连长及时发现,才没出大事。"

他仰头喝干杯子里的酒:"那次以后,我下定决心要学认字。在战壕里,在野营时,我就让战友教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学。"

"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让你把字写得工工整整吗?"他掏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你看。"

我翻开本子,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地名、方位、军事术语,字迹从歪歪扭扭到渐渐工整。最后几页,甚至还有几首工整的诗。

"这是我的'进步本',记录了我这些年学习的过程。"孙班长说,"人这一辈子,不怕慢,就怕站。你考试没考好,不是因为你笨,而是因为你学得还不够。"

他站起来,拍拍我的肩膀:"明天开始,咱们加大训练力度。你要是害怕,就当是炒菜,一样一样来。"

从那天起,我的学习内容增加了。除了菜名,还要学习军营里常用的词语。孙班长发现我对数字特别敏感,就专门教我学习计量单位。很快,我不仅能写菜谱,还能准确计算食材用量。

春节过后,团里又组织了一次补考。这一次,我做到了考完全部题目。考卷发下来的那天,我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

"及格了!"连长亲自来通知我,"柱子,你可以去机要科当文书了。"

我转头看向孙班长,他的眼睛湿润了:"去吧,好好干。记住,人生就像炒菜,火候到了,就能炒出好味道。"

收拾行李那天,我特意把那张"醉鱼"菜谱要了回来。孙班长在背面写了一行字:"千里之行,始于跬步。以此留念。"

机要科和炊事班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没有油烟味,只有淡淡的墨水香。我的新搭档李志国是个上海知青,戴着眼镜,说话轻声细语。刚开始,他总是用怀疑的眼光看我,特别是发现我写字还有些磕绊时,更是直摇头。

但我记得孙班长的话:"人生就像炒菜,火候到了,就能炒出好味道。"我把这句话抄在笔记本扉页上,每天都逼着自己多认几个字,多学几个词。李志国见我这么拼命,态度也渐渐改变,有时还主动教我一些文书工作的技巧。

1978年春天,机要科来了个紧急文件,要求各连队清查武器弹药库存。我负责打印清单,一项项认真核对。可第二天,三连报告数据有误,说清单上的数字和实际不符。

科长脸色铁青:"这种错误太严重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失误足以让我卷铺盖回连队。可我明明记得,打印时反复核对过,不应该出错。

正当我心急如焚时,孙班长找来了。他拿着个搪瓷缸子,里面还冒着热气:"炖了老母鸡汤,给你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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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酸。从我调离炊事班后,他还经常给我送饭送汤,说怕我在机要科吃不好。此时的鸡汤香气,让我想起了那块布满粉笔字的案板。

"班长,我要完了。"我把文件的事情告诉他。

他放下碗,仔细看了看清单:"让我去三连看看。我认识他们的军械员,是个老炮。"

第二天一早,孙班长就来找我:"果然有问题。那个军械员,平时记账用的是繁体字,看到简体字的'零',当成了'令'。"

我一下子明白了:难怪数据相差这么多。这个发现不仅澄清了我的责任,还暴露出部队内部文字规范化的问题。

科长后来专门表扬了我:"要不是你坚持要查,这个问题还真发现不了。"

这件事之后,我在机要科站稳了脚跟。渐渐地,我不仅能熟练处理日常文书,还自学了打字和文件归档技能。1980年,我被提拔为机要科副科长,1985年调入军区机关,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2004年春节,我专门回到老部队看望孙班长。他已经退休多年,但依然住在部队家属院。当我拿着那张"醉鱼"菜谱敲开他家门时,老人家眼睛一亮,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书房里,赫然挂着那块用了无数年的案板,上面依稀还能看到些粉笔的痕迹。书桌上放着个老式的笔记本,我好奇地翻开,发现是他这些年一直在记录的"进步本"。

我看着这些字,泪水模糊了双眼。孙班长在一旁说:"你小子,现在可是军区机关大处长,哭什么?"

我抹了把眼泪:"班长,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当年写错了那个字。"

孙班长笑了:"错字改对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才难。是你自己一笔一画写出来的。"

我看着墙上的老案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细细想来,人生和案板还真像,都需要不断擦写,不断改正。而我与知识的距离,不过是一支粉笔的长度。

从孙班长家出来,我特意去了趟老炊事班。新来的炊事班长听说我的故事,指着墙上的小黑板说:"处长,您看,现在我们天天都要写菜谱呢!"

我望着黑板上工整的字,忽然明白了:那些在案板上写写擦擦的岁月,不仅改变了我的人生,也在默默影响着一代代军营里的年轻人。

这大概就是孙班长常说的:人生就像炒菜,火候到了,就能炒出好味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