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光电(1913—1989),生于凉山州甘洛县,是斯补兹莫——暖带田坝土千户后裔的末代土司。祖父岭廷福(比比土司)曾率彝兵到大渡河边大树堡一路堵住太平军的退路,截断了这路太平军与主力的联络,配合清军使太平军全军覆灭,清王朝因此以军功钦赐他副将衔、带田坝土千户所总理。当时可以说是兵强马壮,名震凉山了。
但到岭光电时军事上很拉垮了,其父染上鸦片不理政务,早早去世,仅留下了孤儿寡母。所以岭光电家受到彭火土司洗劫时,土司卫队仅有两人,其中一人仅会擦拭枪支,不会用枪;一人胆小如鼠,躲在田坎下,劫匪在其头上撒尿都不敢开枪。
其母亲在这次洗劫中被杀,岭光电成了孤儿,家产被侵吞,土司头衔也被改掉。岭光电只得流落他乡,后来在四川袍哥羊仁安的资助下完成了学业,毕业于中央陆军校(算是黄埔第十期)。
军校毕业回乡后,当局在其住牧地恢复了其土司职务。岭光电便在其属民中挑选了一批强壮青年,准备用现代军队训练方式加以训练,重振雄风。却发现这些年轻人怨声载道,仅是正步练习都无法完成。
这些年轻人全是目不识丁的农牧民,毫无作战理念,也无法理解现代战争。这事让岭光电重新审视了自己的民族,意识到彝族和世界先进民族之间的差距。便重订计划,开始了农、林、牧、副渔、教育、文化、卫生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大致封山育林,小至修厕所、猪圈,房舍加装亮瓦等。
其中最突出的是教育上的成就,至今传为佳话,岭光电在1937年3月以“土司之名”在甘洛县田坝成立了私立斯补边民小学。强制规定不论头人、奴隶和半奴隶,有二子者送一子入学,四子者送二子(女子则因头人反对,未能招收)。不收学杂费,供给文具课本,补助清贫生伙食费等,还软磨硬泡从四川省教育厅里拉了一些教学仪器。用彝汉双语方式教学,既学彝汉经典文集,又学现代西方科技知识。可以说是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了。
1938 年底,著名摄影师庄学本(右)走进大凉山,与彝族土司岭光电在他创办的私立斯补边民小学校舍口合影。
私立斯补边民小学在曲折中兴办了13年,培养了200多名学生,有的升入中学、大学读书,很多人后来成为解放凉山的骨干干部。其中县一级干部10多人,省级干部1人,还有一批学术人才。
纵向比较的话,你可能会对这点人嗤之以鼻。但横向比较的话却是破天荒的,解放初,很多彝族聚居地找不出几个能识读汉字的人。而这种对凡入学者,一视同仁的理念,在当时凉山彝族地区根深蒂固的阶级观念里,打破了凡事都血缘制的先行者。
时光飞速到解放后,岭光电作为彝族上层开明人士,受到保护任用,他也一直致力于研究彝族文学和历史,自传《忆往昔》就很精彩。
许多人称赞岭光电创办的这个小学不只收上层人士的子弟,连奴隶半奴隶的子弟都收,这在尚处于奴隶社会的凉山,不能不说是开明之举。
作为《西康日报》的通讯员的严志泉,自然很早就听人说过岭光电。但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他这样做呢?这一直是他心中的不解之谜,总希望能找个机会,亲自问问他本人。
张学安是严志泉的朋友,解放后,张学安是县上的文教科长,严志泉也不时到他家去串门。张学安的老婆同岭光电的老婆是姊妹,岭光电也不时到他家坐坐。严志泉想,说不定回能凑巧遇见他呢。
那是1954年夏季的一天,吃过晚饭后,严志泉又到张学安家去串门。
走进屋里后,突然听见里边房间里有人咳嗽,听声音好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
严志泉问:“是哪个在屋头?”
张学安说:“是岭光电。”
这不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吗?严志泉早就想找他采访一下,没想到还真让他等到了这个机会。严志泉那时也喜欢给《西康日报》写点新闻之类的东西,能有这个机会,当然不愿意放过。
不过,他同不同意严志泉的采访呢?严悄声问张学安:“可不可以接触一下?”
张学安笑着说:“咋不可以喃。”
严志泉把要问的事提出来征求张学安的意见:“我想专访他一下,听说他办的斯补小学,连奴隶半奴隶都收,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张学安给严打气说:“去嘛,怕啥子哟,他好说话得很。”
岭光电那时是省政协委员,要采访他这样有名望的人,心里也有点不踏实,怕他拿架子,不肯接受采访。
有了张学安给鼓劲,严志泉就大着胆子进了里屋。
大方桌边坐着个中等身材、圆盘柿脸、精神矍铄的老人,年龄大概60开外(其实也才40多,可能显老)。
年轻时的岭光电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他当然就是严志权要采访的对象了。
严志全自我介绍了身份,又说他是《西康日报》的通讯员,希望采访他一下,问他同不同意。
岭光电笑了笑,很有风趣说;“我能够拒绝一个已经坐在我面前的人吗?”
听他这样一说,严志泉也就去掉了担心,决定把采访范围扩大一些。当然,最先问的还是斯补小学办学的事情:
“岭委员,你是咋个想到要办学校的呢?”
岭光电略一沉思,有条有理地说:
“国家要发展,关键是人才。你想,政务、军事、工业、农业、商贸,哪一个行业能够离开有本事的人?一个民族要前进,要跟着国家的步子前进,同样需要不断的培养人才。我当国民党的立法委员,蒋总统接见我的时候,也说过一句话:要培养民族人才。其实,共产党也好,国民党也罢,放开他们的政治理念不谈,哪一个中国的政党,不想把中国搞好,让国家变得繁荣富强?要想国家更富强,老百姓变富裕,离不开各行各业的发展,自然也就离不开人才了。人才,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们国家穷,吸引外国的人才恐怕不容易。昨个办?只有自己培养,一步一步的培养,从基础抓起。这就是我提倡办斯补小学的初衷。”
严志泉听了这番话,心里也有所触动,于是,不揣冒味地提了个有点尖锐的问题:
“你是赫赫有名的上层土司,为啥你办的学校会收奴隶半奴隶的子弟?”
岭光电端起方桌上的瓷盅喝了一口茶说;“清朝有个叫龚自珍的人,他说过一句话,‘不拘一格降人才’。(龚自珍原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其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既然是要培养人才,何必拘泥他的出身?只要是聪明好学、勤奋努力、有培养前途的,就要培养嘛。‘从来纨绔多败子,历代寒门多高才’。要培养民族人才,培养国家需要的人才,不是选他身份门第,主要是选他的个人天赋啥。”
“岭委员,照你的说法,只要个人天赋好就行啰?”严志泉提出一个更广泛的话题。
岭光电轻轻地摇摇头,微微笑着说:
“个人天赋好只是个基本条件,最重要还是教育。从教育上着手,是根本的办法。教育,不光是让学生学文化知识,还要教学生学会怎样做人。过去凉山封闭、落后,包括生活习俗在内,只要是落后的、愚味的,斯补小学都教学生去改变。”
“听说斯补小学采取了不少办法嘛。”严志泉也兴致勃勃地说。
说到这里岭光电也来了兴致;“没得规矩不成方圆嘛。那阵斯补小学就规定有四不准:不准烟、不准喝酒、不准打架斗殴、不准乱找女人,同时还强调讲卫生,早上起床要洗脸,晚上睡觉要洗脚,勤换衣来勤洗澡,吃的穿的要干净。”
“家头穷的学生咋办?”严志泉问
“我帮着解决嘛。”岭光电又呷了一口茶水,“你们汉族家里头有些不是有个神主牌,上头就有五个字:天、地、君、亲、师。老师那是供在神龛上的啊。老祖宗的好东西,还是不能丢哟,要一代一代往下传。传承,传承,传,靠老师,承,就靠学生。不办学校,哪来传承?靠嘴巴、靠脑壳,总有说掉的哟。”老人说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彝文经书
采访完成后,张学安根据记忆唱了一首岭光电亲自作词作曲,谱写的斯补小学校歌。
这首歌的曲字是:
(曲谱根据张学安先生唱时记录,可能有出入)。这首歌有三段歌词,用彝语演唱,张学安先生翻译如下:
第一段歌词:
要改革,要改革,不改革,子孙后代不好过。
第二段歌词:
要团结,要团结,整个民族要团结,别人就不会来欺侮。
第三段歌词:
讲卫生,讲卫生,不讲卫生要得病,得病就要麻烦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