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年砍柴
宋徽宗崇宁年间,驻节渭州城的经略相公种师道麾下鲁达提辖,如果不和史进师徒二人喝那场酒,他的人生便不会发生巨变。
不上潘家酒楼喝酒,鲁达便不会遇见金翠莲哭诉被郑屠欺凌。或者酒未开樽就听说翠莲的悲惨命运,鲁达亦不会那么冲动。即便他想仗义行侠,为金莲出头,多半会找到郑屠交涉,郑屠给他一个面子,放任金莲父女离开渭州。可酒过三巡,闻说一个杀猪卖肉的屠夫欺压民女,还僭称“镇关西”,鲁达便怒火中烧,借着酒劲找到郑屠找茬,引发冲突,三拳打死了郑屠。好好的朝廷武官负案潜逃。
在五台山剃度为僧的鲁智深如果不是酒后撒疯,醉打山门,就不会被方丈赶到汴梁府的大相国寺,他也就不会遇见林冲,卷入林武师被高太尉的漩涡中。他无法在汴梁容身,又被公差追捕,不得不亡命天涯,最后和杨志一起,落草二龙山。
鲁达的人生轨迹因两次喝酒改变,史进亦如此,他的人生是被别人喝酒误事而改变。庄户王四因喝酒过多,醉倒在草地上,身上携带少华山寨主给史进的回信被李吉窃去报官,史进在县衙的兵丁围捕下,和朱武等人不得不杀出重围,好好的员外做不成了,烧掉庄子,背井离乡,最后也是上山为寇。
《水浒传》中因喝酒改变命运的人物还很多。林冲被陆谦骗去喝酒,离开了妻子,妻子被高衙内纠缠。武松在酒馆喝了十五碗酒,胆壮气粗,不听众人劝阻夜过景阳冈,打死了伤人无数的大老虎,一下成了英雄,被招募为阳谷县巡捕都头,遇见了失散多年的哥哥武大郎。因为拒绝了嫂子潘金莲借喝酒的撩拨,得罪了潘金莲,搬出兄嫂的住处。
及时雨宋江从郓城县有影响、人望好的押司,变成刺配的罪犯,也是因喝酒误事。如果他不是被阎婆劝酒,多喝了几杯,宿醉醒后早早出门找醒酒汤喝,以他的精细,断不会将招文袋遗落和阎婆惜共处的房里,被阎婆惜发现了与梁山贼寇暗通款曲的证据。阎婆惜以此要挟宋江,宋江情急之下杀死了阎婆惜。二奶反腐未遂,搭上了性命。这一幕,千年之后在内蒙古又上演了,不过男主角的级别远比一县的押司高得多。不堪情妇要挟的赵黎平将那位女子枪杀,他可是副省级官员哟。
通过运作,杀人犯宋江免了死罪,刺配江州。本不想做强盗的宋江,如果好好地在江州服刑,刑满释放后回郓城,又能呼风唤雨。可在浔阳楼上,因为一人喝闷酒,喝高了,在墙壁上题写反诗,被黄文炳发现高官,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法场上被梁山好汉救下,这次他无路可走,只得加入梁山水泊的团伙,晁盖死后成了大哥。
可以说,没有酒这个催化剂,就没有《水浒传》里的故事。施耐庵在《水浒传》中引用一首打油诗来阐发人与酒的关系:
从来过恶皆归酒,我有一言为世剖:
地水风火合成人,面曲米水和醇酎。
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时若无口。
谁说孩提即醉翁,未闻食糯颠如狗。
如何三杯放手倾,遂令四大不自有。
几人涓滴不能尝,几人一饮三百斗。
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谬。
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覆帮家因酒覆。
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这首诗的主旨是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即如刀不杀人而是人用刀杀人一个道理。作者对此诗引申道:“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水浒传》里,除了小孩外,可谓是人人能饮酒,人人喜欢饮酒。上至帝王将相、文人雅士,下至贩夫走卒、乡野农夫。皇帝和大臣在宫殿里喝;达官和巨贾在豪华酒楼里喝;行脚人在路边的鸡毛小店喝;庄户人家在自家屋里喝。有钱时喝上色好酒,没钱时喝浊酒村酿。如陆游诗中所言:“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看《水浒传》可知宋代中国的酒文化非常发达,酒的供给很是充足,喝酒成为大宋君臣和百姓的日常事。酒是当时中国人人际交往最好的媒介。江湖上闻名已久的朋友相见,第一件事便是喝酒,柴进结交天下好汉,便是凭美酒。乡村里的人寻常来往,亦是靠酒做伐。第二回中史进发现猎户李吉鬼头鬼脑,问他来自家庄上做什么?是不是来踩点?李吉的回答是“小人要寻庄上矮丘乙郎喝杯酒”。史进为了提防少华山的朱武等人来抢掠,组织庄户人家自卫。动员仪式是大摆酒宴。“便叫庄客拣两头肥水牛杀了,庄内自有造下的好酒,先烧了一陌‘顺溜纸’,便叫庄客去请这当村里三四百史家庄户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齿坐下,教庄客一面把盏劝酒。”
不但男子喝酒,女子也以喝酒为常态,男女私情,往往借酒为媒。阎婆惜的母亲老虔婆为了缓和宋江和阎婆惜的关系,设酒局来做思想工作。书中写道:
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来,吃了半盏。婆子笑道:“我儿只是焦燥,且开怀吃两盏儿睡。押司也满饮几杯。”宋江被他劝不过,连饮了三五杯。婆子也连连吃了几盏。再下楼去烫酒。
潘金莲挑逗武松,便是要和武二郎共饮一杯酒。
那妇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
书中这类男女一张桌子共饮酒的描写还很多,可见宋代社会开放、宽容,妇女地位不低,在山东还没有吃饭女人不上桌的风俗。程朱理学虽然发端于宋代,但在当世对社会的影响不大,到了明清由于统治层的大力推广,才深深地作用了整个社会。
《水浒传》中的酒局多姿多彩,在大城市,喝酒的场面大,有酒保专门斟酒,有陪酒女郎唱曲佐酒,按酒的菜肴水果十分丰盛。而在乡间小店,几斤肉,一坛酒,对饮或自饮,没那么多规矩。
鲁达和史进师徒在喝到兴头上,听到间壁的金翠莲哭哭啼啼,责骂酒家。酒保把金翠莲叫过来,金翠莲述说缘由:“父亲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儿,来这里酒楼上赶桌子。每日但得些钱来,将大半还他,留些少子父们盘缠。”
江州酒楼上,李逵将来卖场的歌女宋玉莲两个指头戳到在地,让宋江花了二十两银子赔偿,原因是卖唱女不请自来。“四人饮酒中间,,各叙胸中之事,正说得入耳,只见一个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纱衣,来到跟前,深深道个万福,顿开嗓音便唱。李逵正待要卖弄胸中许多豪杰的事务,却被他唱起来一搅,三个且都听唱,打断了他的话头。”
江州的宋玉莲和渭州的金翠莲,是酒楼里流动的卖唱者,类似今天一些大排档上唱歌要赏钱的歌手。大多数人能够接受且喜欢,而且兴头以来,在朋友面前充大方豪气,小费给得不少。只是李逵是特殊材料做成的,对美女没什么感觉,宋江、戴宗、张顺三个是正常的男人,愿意听宋玉莲唱歌,而不是李逵卖弄的“豪杰事务”。
《东京梦华录》中记述了都城开封酒店业的富丽堂皇:
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槏面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北去杨楼,以北穿马行街,东西两巷,谓之大小货行,皆工作伎巧所居。小货行通鸡儿巷妓馆,大货行通笺纸店、白矾楼,后改为丰乐楼,宣和间,更修三层相高。五楼相向,各有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灯烛晃耀。
“小子”指小阁,即包间。这样的酒店一进去,可看到大堂的柱子之间,数百妓女浓妆艳抹站在那里,供客人挑选。此处“妓女”并非后世所言卖身之堕落女性,而是凭姿色和说话艺术侑酒的女子,类似日本歌舞伎町里陪酒女郎。白矾楼即《水浒传》里提过数次的樊楼,宋江和柴进去过,宋徽宗和李师师去过。《大宋宣和遗事》载,“樊楼乃丰乐楼之异名,上有御座,徽宗时与师师宴饮于此。”
樊楼是大宋酒楼的顶配,陪酒女自然是一流,不用串座卖唱。《东京梦华录》记载了几种寄生于酒店业的行当:
凡店内卖下酒厨子,谓之“茶饭量酒博士”。至店中小儿子,皆通谓之“大伯”。更有街坊妇人,腰系青花布手巾,绾危髻,为酒客换汤斟酒,俗谓之“焌糟”。更有百姓入酒肆,见子弟少年辈饮酒,近前小心供过使令,买物命妓,取送钱物之类,谓之“闲汉”。又有向前换汤斟酒歌唱,或献果子香药之类,客散得钱,谓之“厮波”。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
“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惹怒李逵的宋玉莲,做的就是这个行当。“打酒坐”即金翠莲所言的“赶桌子”。
《水浒传》和《东京梦华录》都描写宋代酒风浩荡,可以佐证宋朝社会比较富足,自由度高,商品经济活跃,市民社会初见雏形。酒业是打通了一、二、三产业的综合性行业。中国古代酿酒以米酒为主,果酒为辅,酿米酒需要粮食,只有农耕发达,出产粮食多才能支撑酿酒业。在许多朝代的特殊时期如大旱、战争,朝廷严禁民间酿酒,因为浪费粮食。刘备在蜀汉时,曾下旨民间私藏酿酒器具和私酿同罪。粮食酿成酒,这是加工业即第二产业,宋代的酿造酒技艺远远超过汉唐。酒进入市场售卖,就是第三产业,宋代的酒店业发达,靠酒业吃饭的人很多,《水浒传》描写甚多。
拿宋代和强盛的汉代相比吧。“文景之治”是后世公认的盛世,《史记》载汉文帝即位时,“赦天下,赐民爵一级,女子百户牛酒,酺五日。”酺,聚饮也。在汉代老百姓不能随便聚在一起喝酒,只有婚丧嫁娶、节假日或皇帝即位的喜庆日子才行。汉文帝下诏允许百姓聚众喝酒五天,已是莫大的恩德了。按照汉律,“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居延汉简》中有一片竹简记载:“甲日初禁酤酒群饮者。”如果回到汉代,宋江不用后来题写反诗,他和戴宗、李逵、张顺四人一起吃酒,就是犯法。
因为酒业发达,宋代的酒税是政府税收的重要来源。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做过黄州酒税监督,苏辙做过筠州(今江西高安)盐酒税监督。这都是很不错的差使。从《水浒传》中的喝酒可看出,那时候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算差,虽然也有书中描写那些贪官鱼肉百姓的情节,但比起其他朝代,算是温柔的。所以小说中的宋江等人无法打到东京夺了皇帝的鸟位,史书中的宋江横行河朔也只是一场小规模的造反。北宋、南宋皆亡于异族的铁骑而不是内部造反,并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