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房里的灯光
文/张刚
村里出了个大学生的消息,像一声惊雷在村里炸响了。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村里走出了第一个本科大学生!后来也是村里的第一个硕士研究生、博士生,有关他读书的故事一直到现在仍然时不时地流传。
刚上小学的我,星期天跟着妈妈去地里干活时,她指着村西一户人家的一座高房对我说:“就是他们家的谁谁,考上了大学,他就在这个高房里读书,灯盏能点到天亮。”
后来妈妈带着我去村里一户人家串门时,站在村口高土台上,又一次指着这个高房说:“人家谁谁就是从这个高房里考出来的大学生,好好念书,你也给咱考个大学。”
西北农村所谓的高房,是一种非常简易的二层小房,一般都建在四合院的某个角上,下层堆放杂物,上面一层则是卧室。那个年代建筑材料有限,都是土坯子垒起来的,安全起见不能修的太大,卧室里盘一眼炕,就基本没多少空地了,但这个简易的二层小房子,是殷实家境的象征,对孩子们有着非同寻常的吸引力。
这是我们生产队里唯一的一座高房——而且是出了大学生的高房,自然成为村里人仰望的坐标。自从妈妈领着我,从远处指着高房说这里的灯盏点到天亮,这个读书的印象就深深地烙在脑海里了。油灯一盏,微光划破村里的暗夜,对我来说是一个想象中的场景,从来没有见到过,因为人家已经上大学了,完成了油灯下苦读的使命。一灯如豆发奋夜读,在妈妈三番五次羡慕的叮咛声中,这个想象中的场景,却比见到的更加真切。
高房里走出来的大学生的父亲,是村小学的老师,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慈眉善目,但是对学生管教非常严格,对调皮捣蛋的学生打板子是免不了的。听母亲说,这位老先生,当年是自己挑着一担吃喝,步行六七十里山路去县城读书,如此辛苦攻读多少年,通过考学当上了老师。他走在路上,人们都以崇敬的目光看着,甚至还要再叮嘱他:把我们家的娃娃好好管一管,要不听话不学习,就打,使劲打!
站在绕村而过的马路边,可以俯瞰村子全貌,映入眼帘的就是这处高房。下地回家,便远远地眺望着它,甚至想象房间里学习的场景,那一定是认真、专注、穷尽时间、孜孜钻研的背影。高房里的那盏灯光,我从没见到过,我想母亲恐怕也没有见到过,但是,一束油灯点到天亮的场景,在每个父辈心中都点亮着。
高房四面都有小小的窗户,纸糊的窗棂,油灯淡黄温暖的光束,在那个没有电灯的漆黑乡野熠熠发亮,这不正是如沉沉暗夜指引海上航船的灯塔吗?
高房里走出的大学生,后来又在村里响起一声声惊雷:考取研究生、博士生了……有一年春节回家,我在村口碰到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衣,笑眯眯的,微胖的,脸圆圆的,看上去并没有丢掉朴实的农家人模样,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这让我很纳闷,怎么这么高身份的人,从高房里走出来的大学生,怎么没有一点儿架子呢?从心底就对他多了亲近和好感,更增加了对他的崇拜。
庄稼人对知识的崇敬和仰望,这一束光对一代代学童的吸引,正是我缠着父亲修一座高房的正当理由,可家里没有那么好的椽檩,也没有那个财力。父亲说,你考上大学了,买来好檩椽我就给你修一座。父亲一直这样说:你考上大学了,我给你买……看到别人穿上运动鞋了,我向父亲要,他说你考上大学了就给你买一双……
终于有一次是例外,我要上县城去读书了,向父亲要一辆自行车,他终于下定决心,将耕地的一头毛驴卖了,换回一辆28式大自行车来,从此就用这自行车驮面粉土豆,骑60里路去县城住校上学。
在读书的路上,我其实也走了很多弯路,少不更事,也有调皮逃学的时候,让父母一度伤心,父母盼望的自己家里走出一个大学生的梦想差点儿要破灭了,真不知他们是怎样坚持下来的,然而父母很少有抱怨,隐忍坚韧,大约是他们的坚守支撑着这点奢望吧。
关于读书考取大学,邻县全国闻名的“高考状元县”会宁,以“教师苦教、学生苦学、家长苦供”的“三苦精神”而闻名全国,现在学费渐涨,又加了一苦:“亲戚苦帮”,这不仅仅是会宁县的光荣传统,其实也是大西北乡村、不发达地区人们共同的现实写照。等走完考学之路再回望,那又是什么苦呢?其实是甜啊,这才是生活真正的香甜,就如在地里干活累了的时候,远远地眺望这座高房,甚至是凝视着它,想象着自己早点干完农活回到书本前,正如暗夜行船,灯塔是希望和动力的源泉。
回到家乡,欣喜地看到,这座高房还在。现在看上去不再像童年记忆里那样巍峨高大,但是它的气质还在,气场还在。母亲当年带着我站立的、远远指着高房叮嘱好好念书的那个土台子也还在,风雨侵蚀但仍然是旧时模样,回乡在那里伫立,仍然向高房投上崇敬、感激的目光。
回到故乡,远远眺望、凝视这间高房——这座滋润、激励了整村人的精神灯塔。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