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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性论思想是早期儒家思想发展的核心内容和中心线索。从《孟子》《荀子》到新近出土的文献都显示,“心”与“性”是他们各自文本话语体系和思想体系的核心概念。从这一核心概念出发,他们才建立了规模宏大的思想体系。那么,作为儒家思想开创者的孔子,他的心性理论是怎样的?这一心性理论与后代儒家的心性论思想有着怎样的关联呢?

我们都知道,《论语》中并没有明确讨论心性的文字,关于“性”则只有一句“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论语·阳货》)。对于这句话,通常有两种理解:一种理解认为人的本性是相近的,都为恶,但是后天的学习和努力可以改变这一本性,因而人和人之间会由于后天的学习而逐渐分化,有逐渐为善者,亦有逐渐为恶者;另外一种理解则认为人的本性都为善,但需要通过后天的学习来呵护这一内在的善性,使之逐渐茁壮成长。我们可以发现,第一种理解基本上是荀子对性的看法,而后一种理解基本上是孟子关于性的观点。究竟哪种理解才最符合孔子的原意?这就需要我们参照《论语》的其他篇章作出判断。

作为儒家思想开创者的孔子,其核心思想往往被概括为“仁”。何为“仁”?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我们可以看到,孔子的“仁”并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或理念,而是对一种体现在日常伦理行为之中、极其鲜活亲切的境界的描述。“仁”既体现在对家庭成员的“孝”“悌”中,也呈现于社会中——对待朋友要“谨而信”,对待普通民众要有爱心和同情心。

孔子认为,在实践行为做好之后,才可以去学习理论知识。也就是说,一个人首先应该去进行具体的伦理实践,也就是先“行”,然后才可以去“学”。如果只是学而不行,那学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其实反映出儒家思想“知行合一”的特点。然而,如果更进一步思考这段话,其中又有一层深意。孔子所说的“入则孝”“出则悌”等固然是实践行为,但在此行为之先难道没有“学”或“知”的存在吗?如果没有相关知识存在,那么以何为依据来进行道德实践呢?因此,这段话实际上蕴含着一个前提条件,即人生而具有伦理知识。对人来说,重要的是将这种本来具有的伦理知识付诸实践,完成知行的合一。我们可以发现,孟子关于先天善端的说法与此一脉相承。

在仁与礼的关系上,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这句话非常清楚地指出了仁与礼之间的关系以及轻重分别。乍看上去,孔子似乎主张仁的培养是最重要的,而礼乐只是外在的形式,即便有这些外在的礼乐形式,但如果一个人的内心并没有仁,那么这些礼乐也只不过是一些空洞的外壳罢了。这固然是孔子这句话的题中应有之义,但其中似乎还隐含着这样一层意思,即仁和礼乐之间存在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礼乐当然是一个人内心仁的外在表达和呈现,但一个人也只可能通过礼乐的实践而最终实现仁。因此,礼乐虽然是一种外在的形式,但它具有培养和塑造一个人内在之仁的作用。如果缺乏了这个功能,礼乐便不能被称为礼乐。孔子后来所说的“克己复礼为仁”便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一个生活在尘世中的世俗之人,很难完全依靠自身的道德力量来完成自身仁德的塑造和培养。这样,人就必须依靠一些外在的力量和手段来培养道德。

仅就“克己复礼为仁”而言,孔子似乎并不认为人性善,或者至少说,他对人主动控制内心物质或生理欲望的能力并没有太多信心。孔子相信,通过外在礼乐的力量,人更容易实现仁的理想。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孔子就否认了人内心中本来就存有仁,只是因为世俗间的欲望纷争往往让人迷失了这样一种善的萌芽,因此需要通过外在礼乐的力量来对这一萌芽加以细心呵护。我们发现孔子的这一思想在某些方面为孟子所继承,但也有一些方面为荀子所继承。孟子继承的是人内心存在道德萌芽的观点,但对这一萌芽的培育并不完全诉诸于礼乐,而是更强调人内心的自省。荀子继承的则是主张用外在礼乐力量来培养塑造人心的观点,但认为人的内心中并没有道德萌芽的存在,试图将质料之性转化为道德之性。总之,孟子和荀子都只取了孔子思想的一个方面进行发展,很难说哪一方更能代表孔子。

在仁和心的关系上,孔子说:“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从这句话,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孔子所说的“仁”是一种内在的境界。这种境界的实现并不依靠外在的物质条件,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要想成仁,他自己就有这种成仁的能力。外在的物质财富和地位不是一个人想得到就能得到的,但只要他想要得到仁,就一定能够得到,因为仁本来就是每个人心中固有的根底。基于此,孔子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孔子的这段话是说,一个人应当首先立志于“道”,即立下从道的大志,这个“道”并非具体的道德或德性,而是指超越一般具体事物的形而上之道。之后,应当在具体的社会实践活动中依据具体的德性规定来行动。这个“德”是具体而微的德性规定,并非抽象的形而上之道。而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有时候可能由于自身的知识局限性,并不能非常清楚地了解所有的德性规定应该是怎样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能依据什么来做出判断和行动呢?孔子认为,这就是“仁”。也就是说,这时候我们就只需要依从我们内心的“仁”来做出判断和选择。

在与子贡的一段对话中,孔子认为子贡所说的“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不仅达到了仁的要求,而且还达到了圣的境界。“博施于民而能济众”是一种完全为民众谋福利、担当民众苦难的精神,其中蕴含着一种无私、无我的精神内涵。也就是说,人只有摆脱了自我私欲的纠缠,才能达到人我合一、无我无他的境界。在这种境界中,为他人的付出就等于对自己的付出,因为自我和他人之间的差别取消了。

当然,正如孔子所说,这样一种境界是一般人难以达到的“圣”的境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实现仁更为可行的途径是这样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一般人并不能完全达到消除自己私欲、实现无我无他的圣人境界,因此,对于实现仁来说,更为实际的途径是从自我的欲求做起:如果自己能吃上肉,就要让别人也吃上;如果自己能够过上好的生活,也要让别人能够过上。这样一种“能近取譬”的途径也能使人慢慢达到仁乃至于圣的境界。

我们可以看出,“仁”对孔子来说是一种根植于内心之中的对于民众、社会和国家的无私之爱,这既是在道德上对于一个人的最高要求,同时也为提升自我修养境界、达至形而上之道提供了一条必由之路。“仁”对于孔子心性学的意义在于:一方面,我们可以将仁视作人的“心”或“性”固有的道德根基;另一方面,必须考虑如何在现实中通过礼乐等“能近取譬”的现实方式来实现“心”或“性”中固有的“仁”的理想。

◎本文原载于《中国社会科学报》(作者孙伟),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