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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渡水崖

01

胡安焉想不出自己平时“讨厌”、“排斥”、“反感”什么。在我的追问下,他才勉强说出一个,“最近他老是叫我开通什么自媒体账号”。他指编辑普照。两人从《我在北京送快递》开始合作,这次因第二次合作的《生活在低处》从成都、上海分别来到北京参加营销活动。在一间咖啡馆,我目睹了这场作者和编辑之间小小的“博弈”:编辑先纠正说,公众号已经由他自己在几年前开通,现在只需要运营起来,再跟他商量,每周更新两次,一次也行,“很简单,只需要你稍微拍一下板”,最后在胡安焉的沉默和尴尬的笑声中改成了“你决定不发也行,我就是随便唠叨一下”。

《我在北京送快递》是胡安焉的第一本书,记录了他20年间送快递、做物流分拣、开网络服装店、当商场保安和酒店服务员,也做漫画脚本作者、杂志美编等19份几乎不相干的工作经历,出版后受到关注。我的采访前,胡安焉刚接受了四个小时视频采访,问无不答,看不出疲态,但结束后似乎就从书作者的角色当中抽离了出来,话不多,思维常常不在现场,语气和动作都很轻,只在听见我和编辑聊起猫和看见快递员在街边卖唱时表现出强烈的兴趣。编辑则相反,社交方面更灵活热络,一边复盘刚完成的合作,一边盯手机上新的合作,时不时就文案等细节询问胡安焉,胡安焉基本都说,“噢,好的,你来决定”。对这本书的全球版权销售量、影视改编收益,还能复述出胡安焉只描述个大概的某一条读者评论、某一场领奖活动的时间地点。采访地点也由编辑选定。在他询问我们想喝的咖啡类型和温度,离开我们视线去点单时,胡安焉主动介绍了他,用词是“周到”,又半开玩笑地补充,“英国管家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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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送快递》,胡安焉著,湖南文艺出版社,浦睿文化

“我会让你的工作进行得更轻松一点”,胡安焉先说。像表现一种友好和负责,也像接受采访次数多了的条件反射,他把每一个问句都答得很长。为了让对话避开噪音,编辑先领我们从咖啡馆楼上转移到楼下,过了一会儿又引去空气流通更好的室外。室外是摇椅,胡安焉落座前表现得有些踟蹰,说“(坐在这里)像个大爷一样”。他的座位背朝咖啡馆的门,后来几次回头看向室内,对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嘱托,“假如有人拎着我们的包往外跑,你要叫我去追他”。类似的状态还出现在我们在其他场所消费和被服务时。他对切成小片的北京烤鸭、一杯80元的鸡尾酒皱起眉头,每当编辑给他夹菜,会说一句“罪过罪过”,还向为他递酒单的服务员双手合十表示谢意。看上去相对自在的一次,是分别前我们在街边小店吃了一顿人均25元的猪脚饭。

胡安焉在许多公开场合说过,《我在北京送快递》一本书为他带来的收入比之前所有的工作收入加起来还多,甚至足够接下来的十年不用再工作。但从朴素的打扮和采访这两天的反应来看,他仍然受以往为了省钱形成的生活习惯困扰。在购物平台买菜,会刷一个多小时不下单;想买一双鞋,在特价商品里找,要么颜色不对,要么断码,又纠结很久。“我买东西有心理障碍,”他说,“我并不享受这种状态,不觉得它是好的,但就是会不由自主地在意钱。”说这些时,他的脸上没有羞怯的表情,其实,他在采访全程、提起任何遭遇都是这样没有情绪,仿佛那些事并不是在自己身上发生。这让我想起他形容过自己的非虚构写作是“把自己扒光”。这种表达不可持续,新书出版后,他开始更多地表露自己可能很快就会远离公众视线、去做真正喜欢的事的想法。

他想回到虚构写作当中去。这些年工作的波折,与写作的不顺利缠绕在一起,但不是写作被工作妨碍了,他说,而是先挣钱,才能找回写作的欲望和动力。他最早萌生写小说的想法,也是希望赚取稿费来代替上班,“它不是一种自我表达”。

02

胡安焉中专毕业,学家电维修,做过的第一份工作是酒店服务生。毕业五年内,他辗转广东、北京、河北、广西换了十多份工作,带着开服装店攒下的几万块回家住了一年多。胡安焉从不负债,也不欠债,只在这次创业前向父母借过两万元本金,盈利后就还上。他和父母常年不沟通,在家也不太说话。矛盾点很多。他记得毕业时,自己和另一位同学同时被中石化加油站录取,对方没去,因为父母觉得这份工作不体面、没前途,但胡安焉的父母却为这样可以对社会有贡献高兴,“他们就觉得我终于踏入社会、找到工作了,至于我个人能得到多少的回报满足,他们根本不考虑。”

做生意让胡安焉经历了很多人际上的不愉快,他觉得自己患上社交恐惧,开始读一些书,最喜欢“写纯真和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美国作家塞林格。此前,他也想过能不能靠写作维持生计,研究《故事会》类的刊物每个栏目怎么写,投中过几篇,还在网络文学网站上也写了几万字的连载小说。直到几年后,他通过网络文学论坛“黑蓝”得到一些正式发表的机会,但有一篇八千字的小说只收到三百元稿费,由此彻底放弃了靠写作养活自己的念头。

今天,胡安焉在很多场合被称为“素人写作者”,他会“澄清”自己已经写作十几年,不是素人了。但他也拒绝我用“作家”“小说家”来称呼他,认为不需花费时间多读他的小说旧作。他几乎没写出过自己满意的小说,除了一篇《归途》,主人公在归乡的火车卧铺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只天上掉下来的死鸽,那是他真实遇到过的。另一篇《南瓜布丁》,除了结尾处主人公给喜欢的女生做南瓜布丁吃,其余也都是他根据自己的真实经历改编。

胡安焉的小说里,虚构情节不多,有时他会改写几个生活里真实人物的身份,大部分时间用来构思如何把不同现实时空里发生过的事情重新串在一起。他不优先考量小说的叙事性,而是整体的“质感”和语言的“感觉”,因此总在发挥想象力让虚构部分符合现实逻辑时被卡住。卡住让他焦虑和痛苦。他无法描述自己理想中小说该有的形状,提起了卡夫卡,西方现代派作家符合他第一个写作阶段的阅读审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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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低处》,胡安焉著,湖南文艺出版社,浦睿文化

他的审美建立于“黑蓝”,经常花几个小时逛论坛,把喜欢的小说复制粘贴下来,重新建立目录、打印和装订成册。有一本他做的彭剑斌小说集至今还保留在家里。但沉迷于论坛是对写作的逃避,胡安焉说,自己起步晚、进展慢,在论坛上写过二十几篇小说,反馈多是批评,以写得好的作者和作品为参照让他产生畏难心理,相比于实践,更愿意鉴赏和交流。当时,写作者之间的交流以观念和趣味为主,“方法是次要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他遇到的写作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后来他还当过一阵“黑蓝”的轮值版主,帮忙回帖评论和编网刊。“就是一旦有人尊重你,问你想不想做、能不能抽出时间精力”,胡安焉说,他总想把事情先应承下来,而不是考虑自己,不过,“我当时确实比别人闲,呆在家里,而他们大多数要上班或者上学。此外版主的身份会带来一种被尊重的虚荣感,这也是对我的吸引力。”管理论坛也有枯燥的一面,胡安焉说,比如网友们发的小说,无论写得好不好,对自己有没有启发,他都要一一读完,并回帖提出中肯的意见,有时难免自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投入这么多?这也是他在工作和社会经历中的常态,经常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意愿,以迎合外部对自己的期待和要求。

03

胡安焉过往的工作里,有一份月薪只有一千八百元,他隐约觉得“不应该这么低”,但从来没有向老板提出过意见。他当时的女友听说,背着他从手机上找到老板的联系方式,帮他谈了涨薪,还嘱托对方不要告诉胡安焉。但涨薪后他也没做多久就离开了。

追求私利、跟人谈判,曾被胡安焉视为一种丢脸行为。他归于受到的家庭教育,“他们对我的指引就是人应该为了外在的、公共的价值去付出和实现。”毕业前他还带着“脱离现实的理想主义”,觉得人都很和善,人和人的关系应该简单纯粹,直到社会工作中实际与人的相处打破了这种想象,他不断产生不愉快和被伤害的感觉。“我没法信赖具体的人,”胡安焉说,“我对人心是失望的,对人性是不喜欢的,我对这个现实世界持一种倾向于否定、失望的态度,这是我基本的生命感受。”

随着阅历、心智成熟度、认知水平变化,胡安焉已经认同人追求私欲的合理性,但还是做不到主动为自己争取利益。他还意识到,现实生活中的受挫让自己产生了性格变化,小时候幽默、爱说俏皮话,会主动争取同学的喜爱,今天却很难从心底把别人当成朋友,哪怕认识很久、打过很多交道,也无法真正交心。尤其当他处在被困住的心理状态时,“我只有在摆脱它之后,才能够比较坦然地去说”。

对拥堵在内心的感受,他采取过的宣泄方式是“惩罚自己”。结束服装店生意,回到家里读书、写作、找到“黑蓝”论坛之前,他花过近一个月时间,“故意吃苦”,骑着父亲的老式自行车从广州到北京,一路上有摔伤、晒伤和路人的不理解。他也尝试在网络上查心理学知识,把自己对应到“讨好型人格”和“回避性人格”,从网友分享相似的感受中得到过一些宽慰,但还是不能彻底解决心理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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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世界晚熟》,胡安焉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胡杨文化

更多时候,他为了避免再次陷入同样的处境,不断回想往事、反思自己,但基本上都是徒劳,“只能通过时间去淡化它对你的伤害”。书写也是创伤后的疗愈方法,只是写下来时,情感已经经过消化,文字不再能反映当时的内心。写作中被评价的“诚实”、“坦诚”,他归为害怕被误会、被过度揣测的心理防御,反而自己评价为像“跳恰恰舞”,前进一步,再后退一步,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反省一下,再反过来把自己推翻。

这两年,胡安焉频繁接受采访,表达更流畅,越来越多读者的积极反馈也让他变得自信,但面对公众还是会紧张、一本正经。他认为自己找回了一些天性,是不太容易轻易在人前展示的,比如爱唱歌、爱开玩笑。他跟一群爱好文艺的前同事学过吉他,今天觉得在街边弹琴卖唱是个不错的消闲方式。他对小说也不再像“黑蓝”时期一样,想把全人类的苦难扛在身上,把写作当成了不起的事业,而是游戏的心态,自娱自乐。他后来写过很多实验性的、不完整的小短篇,之后打算写长篇小说。

他和妻子现居成都。妻子也是写作者,他们在“黑蓝”论坛上认识,后来因为同一个阶段受到社会生活里的伤害,产生更多交流,18年开始恋爱,去年结了婚。他们的日常生活简单,一起养猫、阅读、去图书馆写作,共识是不生孩子,“对于我们来说活一趟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也有分歧,胡安焉希望四处旅居,但妻子希望两人留在成都共同照顾她的父亲。胡安焉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他们不知道他已经结婚,也不知道他出版过书、成了名,“我希望他们为我骄傲,但仅仅因为我是一个相对正直、善良的人,而不是我个人的什么成绩、成就,这种外部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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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你觉得是什么影响了你的非虚构比小说先被大家看见?

胡安焉:我觉得更多还是偶然和巧合。我的经历挺普遍的,没有多特别,可能有几千万人从事过物流行业,不知道为什么别人没有写。可能他们不善于文字表达。不是说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比我更笨,实际上,和我一起工作过的很多人小学都没有毕业,但对于一些具体的事情比我看得更透,而且描述很精准,不知道受过什么触动和启发。但是他们整体对所有事情和经历比较缺乏客观的认知,看待有些问题非常主观和完全脱离现实,如果你让他去表达,把自己的经历写出来,会发现他写的不是事实,而是用个人的感受来替代了经历里事实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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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为什么你的非虚构都是从自己的视角出发,没有跟对方再确认一下这件事情?

胡安焉:我不会脱离“我”去专门写别人,那样真实性是没法把控的。我只写我个人的视角,写到别人的时候都是因为这个人跟我发生了互动和关联。如果一个自传写作者要跟每一个生命中打过交道的人去对这个事情到底是怎么样发生的,这样就没法写出来,因为人的经历是无穷无尽的,可能遇过的每一个人对于共同经历都有不同的看法。这样写出来就像一种尽量客观的分析,或者是报道性写作,它就不再是自传性写作了。真实和客观是两个概念,客观真实的写作是不存在的,哪怕新闻报道也不可能追求完全的客观真实,因为一旦涉及到人的心理动机,一个人做一件事情可能有很复杂的动机,不是单一,甚至不是几个,这个时候就很难去考证。

三明治你不担心自己的记忆会出错吗?

胡安焉:没法担心回忆出错,只能尽最大的本分照着记忆写。我对自己比较信任,我觉得我是一个相对客观的人,因为我在生活中跟很多人打交道,发现他们对一些事情的看法是非常主观的,总是把别人的动机揣摩得很针对自己、很负面,但实际上在我看来不是这样。

我对自己写到的经历里事实性的部分是敢于面对诉讼风险的,因为我已经尽量把时间、地点、人物都写得很清楚,这些都可以求证。如果有一件事情我觉得有意思,想写,但是有一些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也没办法求证,我就会放弃这个素材,不写这个事件。比如我在北京送快递那一部分,当时对我来说还是比较新鲜的回忆,但比如很多年前我在加油站工作的经历,可能就写了两三千字,写服装专卖店的可能就几百字,这种我就会用非常缩略的写法。

三明治:你怎么看待自己在外界得到的诚实的评价?

胡安焉:我在最初的时候不是有意要诚实,而是对于被别人揭发我的一些不体面的想法有恐惧感,希望主动去剖白,告诉别人我是这样的,没有想要跟你争,没有什么心里的小盘算或者不可告人的目的、意图。我其实是为了求个心安。踏入社会之后,当我跟别人交流的时候,很随心地、字面意思地说了一句话,经常发现对方的理解不是我说的内容,这样的次数多了之后,我就意识到我要主动说明,否则可能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别人会对我产生负面的印象和评价。因为我很在意别人对我的看法,为了规避这些,就主动向他们说更多不必说的自我解释,解释各种人家觉得很奇怪的东西。这不是一种写作方法,而是我本身就有的一种习惯,它一开始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防御别人对我的过度揣测。当写回自己的亲身经历的时候,它就会形成非常自然的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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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明治:写下来的作用是什么?

胡安焉:不是写出来之后,而是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就会重新去理解这件事情,理解了就比较能接受,不写出来的话,它就是一个坎。尤其是二十几岁的时候,我的工作频繁更换,当时还是有一种担忧、挫败感,在一个地方待不下去就走,会有一种自我否定的心理,觉得自己有问题,但是后来把它说出来、写下来,会觉得虽然我也有问题,但是我能够接受我的问题了。写作对接纳自己是有帮助、促进作用的。当你表达出来,让更多人知道,它就不再是一个障碍,因为它已经能够示人了,不会再在未来让你受到一种潜在的威胁。

三明治:你最喜欢胡安焉写作里的哪一点?

普照(胡安焉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生活在低处》的责任编辑):他写作的腔调、语气以及其中的人格,这个人本身就有文学性。因为胡安焉他写作就是在不断地反思自身,有点像是一个哲学家对自己的要求。我觉得文学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而不是你写了什么,很多人写东西都遮遮掩掩。他本身以及他的写作行为,整个构成了一个很丰富的、特别文学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生命融入了文学。我们很多时候在那里聊文学,最后也不知道文学是啥,觉得很虚,对吧?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本身就在对你提醒文学是什么。

三明治:他对你的影响是什么?

普照:他基本上奠定了我以后要接触怎样的作者,就是愿意袒露自己,对写作更纯净,没有什么功利性的那种人。但是这种题难找,或者说我把标准拉高了。我觉得挺好的,拉高就慢慢找呗,可能也会稍微放低一点标准,找一些整体还不错的人,不能奢求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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