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岁的退休教师禾谷,用了近十年的时间,去消化老伴骤然离世带来的悲痛。独居在唐山的她,儿女都在北京工作,她不喜欢社交,每天听着书走上一万多步,自己做饭自己吃,《百年孤独》都听了四遍。她常把老伴的生前往事拿出来回忆,有时快乐,有时抑郁,有时感慨,有时悲伤,那是她内心的“精神锻炼”,年龄越大,往事反而越清晰。

今年中秋,禾谷开始写《老伴的生平》,回望两人35年婚姻的细碎往事与风雨历程,“想让他在文字里再活一遍”。有时写着,天黑了,抬头看窗外万家灯火,泛起一种孤独感。她会叹息,如果当时让有冠心病的老伴坚持去治疗,是不是就没有意外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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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日起,禾谷选择在每天凌晨三四点把《老伴的生平》发在小红书上,每天发1000字,共连载17篇,每发送一篇,就像是与老板的隔空对话,“就当成跟他的一次聊天,一次重逢”。

在这之前,她以“我恋禾谷”之名写过自己的姥姥、婆婆、父母、姐姐和哥哥,那些朴素的文字触动了千千万万读者,也让她成为粉丝量数万的普通写作者。

“你来时没有天显异象,你走时也没有星斗坠落,你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普通人平庸人。但在我的记忆里,老伴儿活得像一道光,赤橙黄绿,欢蹦乱跳,热气腾腾。”在近一万五千字的《老伴的生平》里,她以真情实感书写自己亲历的往事,迅速涨粉到6万。

意外的是,她凭《老伴的生平》获得首届“小红书身边写作大赛”的岁月纪实奖,被邀请到北京。跟她一样获奖的写作者,有不愿鸡娃的80后妈妈、有35岁负债40万人生从头再来的打工人、有帮助母亲寻找自由的女儿。参与写作大赛的上万名普通人留下了两万三千多篇文章,囊括了芸芸众生中不同年龄、身份、职业的人群。一个个平凡的人生故事,一次次平实如水的记录,映照出中国当下普通人的生活境遇,汇集成一幅生动的时代面貌。

在为获奖者颁奖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李敬泽说,这些非职业的写作者证明了一件事,那些日复一日的生活、劳作和奋斗,只要被写出来就有光芒,在视频和图像泛滥的时代,“文字依然是通向心灵和世界必不可少的途径”。

写作的出发点是孤独

禾谷把自己描述为一个“长得有点磕碜,不太会说话,没有文笔,也没什么文化”的退休老人。

2004年退休至今,她的生活很简单,儿女离家去了北京,都没生孩子,她也乐得清闲,有大把的时间,在退休后陆续听大部头的《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平凡的世界》《大卫·科波菲尔》。

写作的初衷是“闲来无事,自己哄着自己玩儿,也没想着输出情绪价值”。从2023年6月开始,她在小红书上发笔记,除了生病,每天都写。

“写作让我的生活更加充实,日常中又多了一个抓手,内心更加丰盈。文字是心灵的独语,写作的出发点是孤独,但写作的过程和结果,对孤独也有一定程度的阻隔和消解作用。”她写自己的亲人,都是小人物,也都与社会和时代的发展紧密相扣,不需要塑造什么形象,提笔就来,自然释放。她从不研究该写啥,能记住什么就写什么,仿佛自己的人生重活了一遍。发布时也不会选图片搞排版,能发出去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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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谷知道,自己的文字没有文学价值,但有真情实感,“我是文学素人,其实每一个人,无论是农民,工人,快递小哥,在我们的内心深处,都有一处最柔软最敏感的所在,那就是文学,它在蛰伏中,总有一个恰当的时机被唤醒,一旦被激活,会感动自己,也会感动别人”。

一开始是很多同龄人在她文字中回忆起时代浪潮和人间烟火,有人留言“浓处味淡,淡中趣长”,有人感叹“莫道萤光小,犹怀照夜心”。逐渐地,很多年轻人来留言,甚至有在斯坦福念大四的孩子告诉她,每天早晨都等着看完奶奶发布当天的文字再去上课。

“一个垂暮之年的老太太,何德何能,敢承受这般溢美之词。”禾谷说,她第一篇文章就有600人阅读,最高的一篇阅读量有7万多,相当于有7万人看了她的作品。对一个平凡的退休老人来说,是莫大荣幸。

禾谷的写作在餐桌上,或是梳妆台前,拿着女儿用过的备课本背面来写。更多的写作者,则是在上下班的通勤车上,在午间走出写字楼透口气的小公园长椅上,在晚餐后准备出门遛狗之前。他们中的大部分都是用手机写作,将自己的经历和经验,自己和身边人的故事娓娓道来。

互联网写作,见自己、见众生

德国文学家本雅明曾经喟叹:“在当下,讲故事的人,已变成了一种与我们日渐疏远的存在,而且与我们的生活越走越远,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

李敬泽认为,在今天的互联网时代,讲故事的人不但依然存在,而且拥有更自如的表达空间,他们在自觉和不自觉之间,抵达了文学的本源。

“每一个讲故事的人忽然发现,可以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这不是一个封闭的房间,而也是一个会场,讲故事的人不仅确认了自我,也在广泛的共鸣中迎来他的世界。”李敬泽认为,文学常被塑造为一个遥远的、高高在上的事业,但事实上,文学不仅是艺术,也是由普通人的书写来构成的情感、经验与信念的共同体。

李敬泽在普通写作者身上,看到生命中的风霜雨雪、花好月圆,也看到平凡中的金戈铁马、风霜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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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岁的中年男人蜗牛,父母同时癌症晚期,他花光积蓄,背上40万债务,父母还是走了。他选择拖家带口到广州,在城中村租下一间月租600元没有电梯和阳光的房子,从零开始,从电话销售员做起。他每天面对开单压力,每天打一百多个电话,喊几十次口号,干了三个月才挣到140元的第一笔收入。

他把所有的崩溃、痛苦与压力都偷偷写在小红书上,每天在公司楼下的长椅抽空写日记,是这个中年男人喘息的空间,“与生活的这场战斗,低着头是躲不掉子弹的。”从记录入职的第一篇笔记至今,蜗牛有了超2万粉丝,累计写了10万字,“我要是被生活整死了,这就是我留下来的证据。我要是熬过来了,这就是我的励志故事。”

蒙蒙光曾经在南京做记者,采访过几千人。过了40岁后,他突然想为父亲写回忆录,把父亲当作采访对象。曾经有隔阂的父子俩坐下来,不再以父亲和儿子的身份相处,父亲变得完全陌生,向儿子袒露自己人生的前半段。

“老年人最富有的就是阅历和经验,是他们用一生换来的智慧、观点和精神,这是买不来的价值。我们作为晚辈,有义务帮他们抢救那些会消散在时光尘埃里的回忆。”蒙蒙光用十天采访,写下十万字回忆录,他也由此结识一帮年轻写作者,大家建起一个“回忆录陪跑群”,鼓励年轻人为家中长辈写作。

在英国工作的雅思老师Toni,因职业身份接触很多留学生和家长群体。她发现,那些能有经济实力把孩子送到英国念书的中产家庭,或多或少都有“直升机父母”的掌控欲,她常被家长们重金聘请去帮助孩子解决各种生活难题,甚至被学生家长指令去拆散孩子的恋爱关系。在她的笔下,留学生的生活并非表面的光鲜亮丽,孩子和父母有着深层次的情感纠葛和权力博弈,每一个逃脱不了父母控制的孩子,内心都有压迫与痛苦。她以见证人、局外人的视角真实呈现每一个故事,既是对自己情绪和心理压力的纾解,也是向外聆听更多受众对同一件事的不同看法。

历史学家王笛认为,素人写作的价值在于把每个人的经历写下来,“我说过一句话,人人都是历史学家,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其实你就留下了历史,用记录对抗遗忘”。

非虚构作家袁凌多年来一直在接触素人写作,他的非虚构文学《我的皮村兄妹》,就是对一帮当代劳动者文学的全面展现。

袁凌认为,素人写作常常是真实朴素的,能看到很多原生态的生活。他佩服那些不同行业、不同生活状态的普通人,能在生活的间隙里,进行持续的碎片化写作,长期地记录自己的人生与思考。

“我一直抱有一种观念,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天赋,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袁凌说,写作的目的,就是大声地宣示一个人的存在,互联网上的写作,可以让人们互相看见,“通过记录自己,通过叙述,可以见自己、见众生,这就是写作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