炕洞里的世界
文/张刚
炕洞,是个神秘的所在,永远张着个焦黑焦黑的大口,张望着这个繁扰的世界,也洞察着繁扰的世事,它装满了太多的故事,有沉重,也有苦焦。
的确,炕洞,不仅仅是用来填炕烧炕的,还有很多功能:可以烧洋芋,烧鸡蛋,甚至烧人头,当然还可以藏东西,甚至藏人。
我家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一幅拼凑起来的中堂,是父亲从炕洞里抢救出来的。
两边的条幅,是裴建准(陇上大书法家)写的杜甫诗句:“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中间的条幅,其实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中堂格式尺寸,是一组条子中的一幅,是范振绪(陇上大书法家)写的,内容是陶渊明杂诗十二首中第十二首“嫋嫋松标崖,婉娈柔童子。年始叁五间,乔柯何可倚。养色含精气,粲然有心理。”
这两幅字画,是我爷爷挨饿时倒腾鸡蛋,在兰州用鸡蛋换来的。换来时品相极佳,裯布装裱的,雪白雪白。爷爷将这两幅字画拿回老家,就拼成一个中堂挂在了客房,到了文革时破四旧,奶奶将其摘下来,换上了毛主席像,顺手将其塞到炕洞里,要点了烧炕。
父亲是个文盲,从没进过一天学堂,大约是骨子里有点儿文化基因,舍不得这幅字毁掉,就偷偷地将其从炕洞里掏出来,塞到磨坊的麦栓后的一个老鼠洞里,从而躲过一劫。到分家的时候,父亲就又将它从老鼠洞里掏了出来,挂到我家的客房里了。
我也曾经在炕洞里藏过连环画,还藏过门神。小时候我酷爱连环画,可父亲打死也不让我看,我将借来的、偷卖鸡蛋换来的连环画,藏在炕洞里,还藏在草堆里。那时也对木板刻印的门神特别地痴迷,可父亲有个怪癖,就是过年从不允许在门上贴门神贴对联,我买来一对门神,可不敢贴,藏来藏去就藏在炕洞里了,邻居二姐知道了,要去贴在她家菜园子门上了。
在炕洞里藏东西,这倒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
这个炕洞,也真是奇妙,很多时候,它还承载着养活人的功能。在上世纪大跃进时,炕洞和灰圈(即厕所)就成为大多数西北人藏粮食的地方,有些人家里没柴火,就在炕洞里烧洋芋——我家就经常烧,炕里烧的洋芋,皮焦内嫩,比在大锅里煮的更香甜可口。
有一年的冬天,我到姑姑家里去,村里一个老人坐在厨房的炕上,端着一碗姑姑炒的肉菜,就谝到了过去饿死人的年代。老人家说,跌了天年,人一茬茬地饿死了,有时饿死一个,找人给扔到山沟里吧,眼看着要抬着死人出门,又央求人家说:这炕上还躺着一个,还没咽气,不过也差不多了,干脆也捎上吧,要不明天咽气了还得再跑一趟。
人吃人,据说在解放前是常有的事儿,据说有些村庄,陌生人经过时进了村就再也没出来——被村里人逮住刮了肉煮着吃了——活人肉,而且是年轻人的肉,总比死人肉鲜嫩一些好吃一些。
老太太说着说着,就说到附近一个村,他听说在过去,曾经有人去一户人家借东西,一进门,正碰见那家的女主人,从炕洞里掏出一个焦黑焦黑圆鼓隆咚的东西来,女主人若无其事地将圆家伙又拍又吹,抱进了屋——噢,原来是一个在炕洞里烤熟的人头啊!吓得那借东西的人赶紧跑了。
人肉吃多了,容易得失心疯,但据说小孩子吃人肉容易上瘾,因为据传说,肉里面人肉是最好吃的。老人说,人肉比猪肉还好吃。我问老人为什么?老人说:人是吃细粮长大的!听着让人脊背发凉,真吓人!
谝这些闲传,老人就像说古谚一样,脸上看不到哀伤,永远是西北农村老人特有的一脸戚容。所有的哀伤,全被刻在沟壑一般的皱纹里了。
但是炕洞里烧麻雀,的确是好多人的拿手好戏。
冬天一下雪,在院子里扫出一点儿空地来,撒上秕谷,架起筛子扣麻雀,是一大乐事儿。
逮着的麻雀(不过现在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了),小伙伴等不及就捏死它,甚至也不捏死,直接和点泥巴裹起来,然后塞进炕洞里烧,过个把小时,麻雀就烧熟了,剥掉泥,扒掉毛皮,露出冒着热气的肉来,麻雀肉很好吃的,很筋道。在一些地方,有名的“叫花鸡”,也正是这么个吃法。
上世纪80年代,父亲打了一座新庄,养了十多只鸡,这些鸡啊,下蛋乱找地方,早晨母亲一摸鸡屁股,明明有蛋,可下地回来,鸡屁股里鸡窝里都找不着蛋了,母亲一直怀疑鸡将蛋下到别人家的草堆里了,可隔着墙,不好去找。
直到冬天的一天,母亲掏炕洞里的灰,掏着掏着,掏出一个烧焦的鸡蛋来,她轻轻剥去蛋壳,里面露出烧得有些发黄的蛋瓤来,能不能吃?我说我尝尝,一口咬下去,是那样地香啊!吃了煮鸡蛋,打的嗝有鸡屁味,而炕洞里烧的则没有。
母亲轻轻地从炕洞深处,又勾出了三四十个烧熟的鸡蛋来,一家人美美地吃了几顿。母亲心疼啊,要是在平时,这些蛋可以换不少家用品啊,全被鸡下到炕洞里烧熟了,母亲心疼得直叹气。
我就劝她,这也好,要是运气不好,全被烧成焦炭或者全被捣碎,连吃也捞不着呢!
现在生活好了,人们连大肉都吃腻了,如有机会再尝尝“叫花麻雀”,也算换换口味。
在儿时的记忆里,炕洞,还是小伙伴们藏家家的一个好地方,钻炕洞,还是有小技巧的,伙伴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从炕洞里爬进去,再一个个地屁股朝后退出来,才不至于被憋在里面。有一年,邻居家一个小女孩爬进炕洞里,在里面想掉头,结果掉头到一半就憋在里面了,直到大人回来,费了好大劲将炕里的几块支撑的土柱子给捣掉了才把孩子拉出来,少不了又得盘眼新炕了。
更绝的是,这藏家家的地方,有某些特定的时候,是躲计划生育的妇女的拿手好戏,乡干部来催着超生妇女去乡卫生院做结扎手术,一听到乡干部来,来不及跑了,便一头钻进炕洞里去。听说有一次,一个乡干部到炕洞里去拽那妇女,结果拽着拽着,从炕洞里把人家女人的裤子拽出来了,乡干部只好晦气地走了。女人得以暂时躲过一扎。
炕洞就是这么个奇妙的世界。
【作者简介】张刚(男),甘肃通渭鸡川人,毕业于兰州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原山东齐鲁晚报高级记者,现供职于山东管理学院。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曾当选山东省人大代表、山东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当选为十九大党代表。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著有《底层行走》《乡书何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