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岁之前,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还名不见经传。
即便,那时他已经出版了自己最满意的小说之一《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但由于销量惨淡,出版商极为不满,甚至无限期地拖欠了他的稿费。这种状况,导致他经济困顿,欠了九个月房租,甚至没钱将手稿邮寄给阿根廷的编辑。
“我必须写《百年孤独》,这样他们才能读到《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 ,”后来,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一个采访中哀叹。他意识到,自己需要一部扬名之作。
如其所愿,1967年《百年孤独》出版后,马尔克斯声名大振。文学界盛赞了这部小说,聂鲁达称它是“继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之后最伟大的西班牙语作品”。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马尔克斯对《百年孤独》最初的构思,就是为大银幕而创作的。他曾将书中的许多组成部分,作为独立故事向电影制片人推销过,却遭到了一致拒绝(大概率还是因为他当时没名气)。因而,他将所有这些故事都编织在一部小说里,展示了文学独特的可能性和自由。
然而,《百年孤独》面世接近半个世纪,马尔克斯生前一直拒绝将其影视化。甚至于,他还斩钉截铁地说过“这部小说永远不能搬上银幕”。
言犹在耳,2024年12月11日,马尔克斯去世十年后,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剧集播出了。
事实上,马尔克斯本人,对影视行业涉入极深。
在以作家身份成名之前,他不但做过记者,还曾担任电影导演、编剧,其作品包括众多短片和多达10部故事长片。他在罗马学习电影,并于20世纪80年代在古巴圣安东尼奥德洛斯巴诺斯共同创办了国际电影电视学院,这是拉丁美洲电影制片人和编剧的领先培育机构,一直延续至今。
早在1954年,他自编自导了短片《蓝色龙虾》,这部片成为哥伦比亚影史上非常重要的电影。1964年,编剧了由罗伯托·加瓦尔东导演的电影《金色公鸡》;1966年,奥图罗·利普斯坦导演的《大限难逃》,马尔克斯与同为“拉美文学爆炸”四主将之一的卡洛斯·富恩特斯担纲编剧,开创了拉丁美洲由知名作家创作独立电影的传统。33年后,奥图罗又将马尔克斯小说《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搬上银幕。
马尔克斯被改编成电影的第一篇小说是1965年的《城中无贼》,在这部有趣的片子里,马尔克斯还出演了一个角色。
后来,陆续有《恶兆》《危险游戏》《寡妇蒙蒂尔》《再见箱舟》《预知死亡纪事》《苦妓追忆录》《霍乱时期的爱情》等改编自马尔克斯小说的电影。中国内地导演李少红1992年执导的《血色清晨》,也改编自马尔克斯的《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我在学校唯一系统学习过的就是电影,”马尔克斯曾经说过。“我从来没有学过文学,我完全无视西班牙语语法规则;我是凭耳朵写作的。”这些言论以及他一生对电影的深度参与表明,加西亚·马尔克斯并不是一个“文学至上主义者”。换句话说,他并不认为书面文字作为讲故事的媒介本质上优于电影。
但从小说诞生以来,很多好莱坞巨头都希望获得《百年孤独》的改编版权,比如在Metoo运动中臭名昭著的哈维·韦恩斯坦,他曾和《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联合向马尔克斯申请授权。那时的哈维,还是诸多佳作的优秀制作人,马尔克斯不便拒绝,开出了一个条件,要想拿到版权,“必须拍摄整本书,但每年只发布一章——时长两分钟——持续 100 年”。
马尔克斯说,他的“马孔多”永远无法建造——“马孔多”是《百年孤独》主角们的栖息地。其实,并非没有能力拍,而是“我更希望读者继续想象我的角色”,马尔克斯在1991年的一次采访中说,“他们在想象中重构小说,为自己创造一部小说。但在电影院里,没法这么做。”
更让马尔克斯担心的是,影视化后,会剥夺小说与拉丁美洲的联系。他的儿子罗德里戈·加西亚曾解释,父亲之所以不希望好莱坞将他的书拍成电影,是因为他无法想象英语演员扮演小说中的布恩迪亚家族,更难以想象史诗般的故事被压缩成两个小时或三四个小时。
另一方面,“魔幻现实主义”被证明难以复制:2007年,马尔克斯另一部著作《霍乱时期的爱情》被改编成电影,但票房惨败。
“无法拍成电影”的文学名作,不止《百年孤独》。典型的例子,像《尤利西斯》,詹姆斯·乔伊斯将一天的时间延长到732页,并在每一章中变换风格的构思,还有植根于弗吉尼亚·伍尔芙主人公内心的《达洛维夫人》。(事实上,这两本小说都有电影改编版本,但,相对原作却默默无闻,这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而《百年孤独》所构建的世界,更为错综复杂,在现实主义和魔幻之间取得的平衡、文中层层叠叠的隐喻和典故等,都成为影视化改编的“拦路虎”。
尽管马尔克斯不希望将自己最出名的作品影视化,但在1987年,他曾暗示说,他虽然认为将该小说改编成电影不太可行,不过,他相信可以制作由多个章节组成的系列——也就是以季为单位的系列剧集。甚至于,他本人构想过哪些演员来演自己笔下的角色,“必须由大明星出演,比如德尼罗饰演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索菲娅·罗兰饰演乌尔苏拉。”
2014年4月,马尔克斯去世,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
5年后,作家的儿子们,罗德里戈·加西亚和干沙路·加西亚宣布,版权出售给了Netflix——这哥俩担纲制作人。这家流媒体巨头,此前就开发过成功的西班牙语剧集,比如《毒枭》和《罗马》等热门影视剧作品,证明了拉丁美洲内容在全球的吸引力。
这也是Netflix愿意以极高成本制作《百年孤独》的原因。《毒枭》的制作公司Dynamo,承担了剧集拍摄任务,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这部剧有可能成功的基础。
但是,授权消息引发了巨大争议。
许多人批评作家的儿子们,“背叛”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毕生愿望。
当时,拉丁美洲文学界也因这一消息而存在分歧。一些知名人士,如阿根廷作家玛丽安娜·恩里克斯(因其出色的小说《我们的夜晚》入围国际布克奖),认为违背死者的明确意愿是不道德的。但也有人,比如惠特曼学院社会学教授阿尔瓦罗·桑塔纳-阿库纳(曾出版《走向辉煌:<百年孤独>如何写出并变成全球经典的》)则没有那么严厉,他认为拍摄剧集将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既可以向文学巨匠致敬,又可以向新读者介绍这部小说。
为什么愿意授权?
罗德里戈说,“几十年来,我们的父亲一直不愿意放弃《百年孤独》的电影版权,因为他认为在时间限制下不可能拍出这部电影,而且他认为用西班牙语以外的语言制作它不会公正地对待它。但是,在当前剧集的黄金时代——凭借才华横溢的编剧和导演的水平、电影的质量以及外语内容在全球范围内的广泛接受——将改编作品带给Netflix的全球观众的时机,再好不过了。”
除了马尔克斯儿子的身份,罗德里戈·加西亚更是一位资深影视从业者。他曾自编自导了电影《乘客》《母与子》《九条命》《雷蒙德和雷》等,并先后执导了美剧《黑道家族》《六尺之下》。
最初,罗德里戈是干摄影的,1995年罗伯特·罗德里格兹、昆汀·塔伦蒂诺等联合执导的《四个房间》,摄影师就是他;随后,罗德里戈转型为导演、编剧。相比他哥哥干沙路,罗德里戈在影视行业的成就,几乎完全摆脱了父亲的阴影。
这让他对于父亲名著的改编,有着比较高的掌控力度。
剧集《百年孤独》的导演有两位,一位是来自阿根廷的亚历克斯·加西亚·洛佩斯,执导了第一季中的第 1、2、3、7集;另一位是哥伦比亚的劳拉·莫拉·奥尔特加,负责第 4、5 和 6 集。亚历克斯此前参与的最为人知的项目是《猎魔人第一季》和《夜魔侠第三季》,都是联合导演之一;而从劳拉过往执导作品来看,都很一般。
似乎,从过往作品里,很难找到他们能够改编好这部伟大小说的有力证明。因而,拍摄之初,很多人都对幕后主创抱有相当大的质疑。
这也是导演的压力。所以,当Netflix邀请亚历克斯执导《百年孤独》剧集时,他承认自己有点畏缩。
不过,从《百年孤独》剧集成品来看,这两位导演不辱使命。没搞砸。
显而易见,面对这部世界名著,挑战极其大。好在,导演们很清醒,比如,劳拉就认为,文学和影视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语言,试图做得比小说中已有的好内容是一种傲慢。
所以,他们主要是在尊重原作的基础上进行“还原”。
除了尊重原著,制作这部剧的基本原则是——必须是在马尔克斯老家哥伦比亚拍摄。
Netflix 将这部改编作品描述为“拉丁美洲历史上最雄心勃勃的影视项目之一”。尽管投资数字不得而知,但其庞大预算和制作规模表明Netflix对其成功寄予厚望——但鉴于这部小说对于拉丁美洲乃至世界文学的重要性,改编作品,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没有任何中间选项。
项目伊始,Netflix就投入5000万美元,其中包括建造书中描述的城镇马孔多。主创们对19世纪和20世纪初哥伦比亚常见的传统习俗进行了详尽调查,以尽可能接近加西亚·马尔克斯书中的叙述。
为了符合魔幻现实主义流派的“现实主义”,制作团队建造了三个完整的城镇,忠实于小说所设定的哥伦比亚历史时期。第一个村庄,是由泥土和竹屋组成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伊瓜兰在那里长大并结婚,然后带领部分社区穿越令人眼花缭乱的山脉和沼泽,建立马孔多。然后,马孔多本身有两个版本:早期的简单棕榈屋和土路,随后随着城镇与外界的联系日益紧密而发展起来的绿色街道和优雅的多层房屋。
但另一个重要挑战是:主角谁来演?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会是什么样子?乌尔苏拉.伊瓜兰又会是什么样子?
2022年前后,整个哥伦比亚都在寻找合适的演员来出演该剧。最终,核心角色,基本都是名不见经传的演员。但从成品来看,演得都很好。
对于整部剧,罗德里戈·加西亚说,“我父亲肯定会看这部剧,毫无疑问。”
这部系列剧集,共计16集,分为两季。2024年12月11日,上线了第一季,涵盖了原作的前三分之一左右。第二季其实是和第一季一起拍摄完成了,目前正在后期制作中,但Netflix并未宣布上线日期。
《百年孤独》全球销量达到惊人的5000万册。其中,在中国,简体版本就超过1000万册。所以,主流读者群体里,就算没看过这部小说,也听说过。
这种普及程度,毫无疑问,是影视化改编的难度之一。
小说之所以风行,是因为马尔克斯将长达一个世纪的历史,变成了一本令人着迷的读物。他的文风,富有节奏且漫无边际;他编造的故事,既平凡又神奇。当马尔克斯建立了神话般的马孔多小镇以及布恩迪亚家族的魔幻生活时,表现出了超越时间的创作才能。
不过,小说《百年孤独》中的人物对话很少,除了偶尔的爆发、观察或俏皮话之外。很大程度上,故事的推动,是通过一位无所不知的叙述者旁白。小说中的任何角色,都没有直观告诉读者,他们内心的感受。
这又是技术层面的改编难度。
第一季第一集,从故事的结尾开始。布恩迪亚家族房子,由于年久失修,看上去破败不堪;床上,有一具不祥的、血迹斑斑的尸体;在陷入过去之前,无数蚂蚁占领了物体表面……一个男人,在翻看一本梵文书。
随后,转场,开场白与书中的经典语句一模一样:“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如前所说,“魔幻现实主义”在银幕的呈现上,的确会有些棘手,但在《百年孤独》中却处理得很好——超凡脱俗与日常生活混搭,创造出一个充满神秘性的小镇。
最重要的是,剧集比原作更易理解,也符合当下审美,剧情紧凑,人物关系明晰,即便没有看过小说,也会毫不费力地被吸引。这一点,至关重要——很多人在看原作时,往往会被冗长的人名以及复杂的角色关系吓退。
因而,海外媒体对剧集给予了很高评价,烂番茄上,专业影评人给出的新鲜度为89%。
影评人杰克·西尔在英国《卫报》的文章上,如此写道:“我们找到了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萦绕在读者脑海中的画面:宣布何塞·阿尔卡蒂奥死亡的黄花雨,以及蜿蜒穿过城镇直到乌尔苏拉脚下的血线,告诉她儿子死了真是太美妙了。”
《独立报》的影评人海伦·科菲也大家赞誉,称Netflix对这本书的改编几乎是完美的。她认为,主创已经实现了看似不可能的目标:保持对源材料的忠实,同时巧妙地将其转化为视觉上华丽的故事讲述。“我不确定我是否见过如此完美的文学改编作品。从精准的选角到稀疏但精心挑选的对话;镜头有目的地跟随人物移动,让观众沉浸在音乐中,召唤出一个充满魔法和神秘主义的世界——有一种飘渺、童话般的品质,抓住你的注意力,让你无法释怀。”
《时代》杂志作者Judy Berma则评论称,“令人印象深刻的是,Netflix 的《百年孤独》讲述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故事,同时又没有过度简化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宏大主题:政治、宗教、自治、爱情、文明及其无尽的不满,当然还有孤独的各种表现形式的祸害。”
《名利场》的Andrew Quintana认为,Netflix这部剧集可能没有原著那么异想天开和大胆,但以自己的方式展现出强大的力量,“它在叙事和美学上抓住了这本书的核心思想,为文化与殖民主义的丑陋冲突描绘了一幅令人信服、准确的肖像。”
MSNBC的专栏作家Julio Ricardo Varela则赞叹,Netflix改编的《百年孤独》实现了不可能的目标。
从我们自身观感及国外影评人评价来看,这部剧算得上成功。
不过,《百年孤独》剧集版在英语世界普遍赢得好评的同时,却引起了拉丁美洲知识分子的反对。后者暗示了一种令人担忧的文化趋势:简化复杂艺术作品的倾向以便将它们变成可口的娱乐产品。
当然,很大原因在于《百年孤独》虽是世界文学的明珠,却属于拉美文学的瑰宝。显而易见,拉美文化界对剧版的态度,更为审慎。
这里的关键,并非文学是否比电影更好这一古老的问题——关键在于,改编一部文学技巧如此多样、语言掌握如此出色、人性视野如此强大的小说所面临的挑战,不可能在不严重损失内容深度和密度的情况下完成。因为,许多人认为这部小说的艺术性,很大程度上在于它能够以其他文学作品很少能做到的方式激发读者想象力。
而影视化后,这种“想象力”就彻底丧失了。
哥伦比亚作家、大学教授尼古拉斯·佩内特 (Nicolas Pernett) 总结了这一忧虑,称Netflix 的改编版无异于是对“纯粹文学想象力”的攻击。
这种指责,尽管看上去言过其实,但也可能是事实。虽然剧集版《百年孤独》不错,但与原作相比,价值就显得微乎其微了。
某种意义上,经典文学的价值,是最好的影视作品都无法比拟的。
1982年,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年,马尔克斯曾在一篇文章里有预见性地写道:
“我看过很多根据非常糟糕的小说改编的伟大电影,但我从未见过一部根据伟大小说改编的伟大电影。”
很可能,《百年孤独》是又一个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