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小米

如果不是因为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本人生前反对,没理由出版于1967年的经典小说《百年孤独》直到现在才第一次被影视化。

马尔克斯一向坚持作品如果要被搬上银幕,最好由拉丁美洲导演执导,散发着拉美气息。但他也不介意《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由意大利导演弗朗西斯科·罗西改编,唯有对《百年孤独》他特别在意。

原因是太多读者代入了自己的想象或生活中认识的人,他不希望毁掉读者和人物之间私人的联想。

后来问世的电影《霍乱时期的爱情》几乎是他的噩梦,一部讲英语的好莱坞制作,上映后也反响平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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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乱时期的爱情》

《百年孤独》的命运好得太多,「网飞」制作的剧集纵然大部分有种挥之不去的单薄「流量」感,但到底实实在在让几部非英语制作获得了全球关注。

这部二十世纪皇冠级别小说的改编版权被「网飞」在2018年争取到,承诺会由拉美主创在哥伦比亚拍摄,最终这部剧集成了哥伦比亚影视圈迄今为止的最大规模制作。

剧组在哥伦比亚搭建了一座「马孔多」,还通过大量深入研究还原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加勒比海地区的服装布景细节,演员虽然大部分来自哥伦比亚及其他拉美地区,也要学习沿海地区口音,并练习用墨水笔写字、刺绣和缝纫,类似八十年代央视版《红楼梦》对本国文化瑰宝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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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从结果来看,剧集非常对得起全世界几代忠实读者。

作为翻译语种数量仅次于《堂吉诃德》的西班牙语文学巨擘,这一次被影视化其实也可以看作是对原作的一次「翻译」。

大家的想象和剧中所呈现出来的肯定不同,但这一版剧集的影像诠释是合格的。

「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地亚上校将会回想起,他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会跟着默念这段话的人,也许已经忘记了布恩迪亚家族错综复杂的家族树,甚至可能都没完整读完过《百年孤独》,但都会再一次被这段当代文学史上(最)经典的开头震慑。

看似平铺直叙,却在寥寥数语间模糊了时空,一个加勒比海岸边家族的创世纪故事在回忆与未来的时间两端同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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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集也几乎从奥雷良诺面对行刑队开始,但在此之前还有一组镜头,没看过小说的人不能完全理解。有人走进草叶凋零的废弃祖宅,在蚂蚁和先人骨血边破译那本预言了家族命运的书。

这其实是小说的结尾,作为剧集的引子很好地利用了影像的优势,精确暗示出小说中历史与预言并存的特质,并创造性地以咬住自己尾巴的蛇的插图概括了家族史的循环性。

除了开头这组镜头,之后的剧情几乎按照原著中事件的先后顺序展开,而没有像原著那样反复在时间线上跳跃。

今年问世的是全剧的前一半,从布恩迪亚家族第一代家长何塞·阿卡蒂奥与乌苏拉带领众人离乡背井建立马孔多开始,结束于何塞·阿卡蒂奥之死,葬礼过后,次子奥雷良诺即将把战争带回马孔多。

除了时间线比原著易于理解之外,也扫除了原著的另一大障碍,也是特色:人名的重复利用。终于阿卡蒂奥和奥雷良诺们不再夹缠,观众可以通过不同演员来区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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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恩迪亚大宅像故事的孵化器,不断制造出生老病死与奇迹。女家长乌苏拉和小说中一样是主心骨一般的人物,是身边人各种遭遇的承担者。

在剧集中扮演她中老年的演员举手投足都让人想起跳弗拉明戈的女子,有着绷直的脊梁骨和随着皱纹增长的坚毅,却也随时准备付出眼泪与拥抱。

《百年孤独》除了是家族史诗,也记录了马孔多这个虚构小城被外界影响、侵扰的过程。吉普赛人带来了炼金术、星象盘、六分仪,与世隔绝的人们甚至对冰块都充满着好奇。

随后疾病不请自来,失眠与遗忘对这座没什么历史的小城来说几乎是致命的。全民罹患失眠症的段落几乎是原著的搬字过纸,只不过没有像原著中那样让患病者能看见其他人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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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之后政府、军队和宗教等外部建制势力侵入,像瘟疫一样难以抵挡。直到保守党和自由党的漫长战争像吉普赛人带来的强力磁石一样将布恩迪亚家族的男子吸走,这场战争历来被看作上世纪之交发生在哥伦比亚的内战「千日战争」(1899-1902)的文学再现。

在剧集中一些早已镶嵌进读者记忆的意象和场面还原度惊人得高,比如银制小鱼、小动物糖果、还有「吃土少女」丽贝卡。

扮演丽贝卡的小演员和大演员有着相貌上的连续性,她们身上都融合了天真、羞耻、脆弱、与坦率的气质,都有着穿透力极强的目光,每一次恋爱都有如由欲望射出的箭头绝不回头。

在原著和剧集中,爱情带来的血泪和疯狂和战争不相上下,就算不致命也会留下永久的疤痕。不过剧集还是稍微收敛了人物逾矩的欲望。

奥雷良诺上校爱上的虽然还是未成年,不过女演员起码看起来大了好多岁。书中的乱伦情节处理得比较谨慎,目前只有被掐灭的火苗,不知下半部相关情节会如何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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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剧集的整体布景来看,尽管都经过了做旧处理,但马孔多、海岸、丛林都有点像韦斯·安德森电影里那些精巧的人造世界。反倒是在特效泛滥的年代,主创刻意以比较传统的方式完成一些超现实镜头。

比如神父喝热巧克力升空采用的是现场吊威亚而非绿幕,最后葬礼场面的黄花从天而降也不全靠后制,而是大量使用真花,尽量让演员沉浸在「魔幻」的现实中。

对马尔克斯稍感兴趣的读者都了解,所谓的「魔幻现实」,对创作者本人来说,重点在现实。马尔克斯惯常以讲述日常琐事的态度叙述超现实的人事,就像剧集中那个在决斗中死去的「鬼魂」阿基拉尔,像难缠的故人一样不时现身,因为脖子上有疤又满身是血而行动不便。

吉普赛恩师梅贾德斯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终于亲自来为老伙计何塞·阿卡蒂奥送行。剧集中最精彩的视觉场面可能要数乌苏拉长子的死讯通过一条血迹传到她脚下了,带着点无中生有的滑稽,但它的象征意义让乌苏拉和观众同时背脊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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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点」,这句描述马孔多建立之初话也可以描述《百年孤独》给世界文学带来的惊雷般的启发。

马尔克斯告诉我们,魔幻就是真实,「我们每天发生的不可胜数的死亡,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永不干涸,充满灾难和美好事物的创作源泉」(马尔克斯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说)。

马尔克斯独树一格的真实呈现方式启发了一大批非欧洲传统下成长的亚洲、非洲、中南美洲作家。受他影响的重要当代作品起码包括了伊莎贝尔·阿连德的《幽灵之家》和萨曼•鲁西迪《午夜之子》,当然还有后来同样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的高密故事。

他们不仅受惠于马尔克斯的小说技艺,也从他作品的规模和容量中获得了融合本民族独特历史、神话、民俗、语言来写作「大小说」的信心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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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形之下,任何对《百年孤独》的影视化都难免显得有些隔靴搔痒。2014年马尔克斯逝世,哥伦比亚波哥大的街上人们洒起了黄色的纸蝴蝶。而这部剧集也是一次高规格的纪念,以将他的文字形象化的方式来铭记他,并提醒我们初次或重新在文字中与马孔多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