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花一圣人

自北宋周敦颐《爱莲说》问世,梅兰竹菊之外,花中又多了一个君子——荷花。千百年来,荷花深受中国人喜爱,是咏物诗、文人画中最爱的题材之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则成为君子人格、圣人气象的象征。画荷花的作品千千万万,其佼佼者,自散发着奇光异彩。

衲子,就是画荷的丹青圣手。

自鸦片战争以来,恰如李鸿章所说,中国面临着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政治、经济上如此,文化上亦如此。当此存亡绝续之际,无数英才一方面睁开了眼睛看世界;另一面,以一己之身承担起历史的千载重任。以哲学为例,冯友兰先生于抗战时期写下《新理学》的“贞元六书”,就是“接着宋明以来底理学讲底”,继往开来。

从历史与学理的历史传承这个角度来看,衲子画荷,也是“接着讲”的,他是“接着”青藤与八大山人画的,承继中华绘画的千年血脉。当然,也如冯先生一样,他只是接着画,而不是照着画,照着描,抱残守缺,泥古不化。他要开来,开出中华文人画的新天地,他独自一人的天地。

青藤的荷花“狂放”、“悲壮”,“浑厚”;八大的荷花“雄奇”、“孤愤”、“义怒”。衲子接着他们画荷,在乘续着同一个古意的同时,变现出来的独特特点在哪里呢?我以为就在于四个字:清和、散淡。清者,纯净也;和者,平和也;散淡的最好注解,莫过于京剧《空城计》中诸葛亮那段经典唱腔:“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无论是杨宝森唱的,还是马连良、谭富英。

而这清和、散淡的气息,又与倪瓒、石涛一脉相通。倪瓒云:“朴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自娱者,自我表现也。

衲子与青藤、八大虽有不同,但他们都洋溢着同一个魂灵,那就是自由的气息,独立的情怀、清纯的心地。他们画出了花魂,荷花之魂,是同一荷花,是万千荷花,是同一荷花的万千呈现,是万千荷花归而为一。

笔者是国画界的圈外人,说衲子是接着青藤、八大画的。自嘲,这是无知狂生的妄语。没想到,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牛克诚所长早就指出,衲子“他的很多作品与明代陈道复、徐渭以及清代的八大更为接近。” 批评家夏可君则将衲子的贡献归纳为三点,其中第一点就是:“接续了晚明的传统,重建水墨的心性品格。”某日早上与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院长朱春林聊起了衲子的画,他开口就说,衲子先生继承了八大山人。朱春林与衲子曾在北京市工艺美术学校共事十余年。

与衲子同在美校国画教研室任教多年的卜希旸则说:“衲子先生像一位古贤。”(转自画家郭明馥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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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品背后是人品。

荷花画作的背后是人,是画者当下的本人,是艺术家希望成为的人,亦是他看到的渴慕的那个人,单独个体。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更不在垃圾堆里,而是在古老的书卷中,在流淌着的文化血脉里,几千年来,炎黄子孙称那人为圣人。

孟子区别了四种类型的圣人,也可以说是人格的四种典范。“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万章》下)清,干净,不染。任,易懂,以天下为己责;清与和,张载的注释最佳:“无所杂者清之极,无所异者和之极”(《正蒙》 中正篇)。

诸圣皆清,出淤泥而不染,拒绝让邪恶浸染心灵,污秽生命。但同是“洁其身”(孟子语)的“清”,伯夷选择避世,伊尹选择入世,柳下惠选择在两者之间,可退可进,和而不同。你是你,我是我,淤泥是淤泥,荷花是荷花,黑白有别,泾渭分明,可谓清和。

衲子在荷花中表现出来的气象,正是以柳下惠为典范的圣人气象:清和、宽厚,淡泊。

当然,这不是说他们达到了,从来如此。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从没有一个人一直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和和气气、堂堂正正。没有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就连圣人亦有过,有缺憾,有失败,有阴影。即便如此,但却有这样一些人,他们追求这样的境界或气象,渴望成为这样的人。虽然他们在现实中无法达到,但在他们创作的最美最纯正的作品里,却可以将这样的精神境界表现出来。如此,无论是青藤、八大,还是衲子,其画笔下的荷花都可以这样说:一花一圣人,一叶一贤士。

衲子对女儿说:“我文化水平低,和先贤们不能比,但我是努力朝着这个方向的。”

就这样,荷花成了衲子的姐妹,衲子是荷花的弟兄,花中有我,我中有花,物我合一,乃灵魂伴侣也。

如是,画作成为色彩的诗章,生命的理想,灵魂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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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天意

“天意。”
当我确信自己可以到太和艺术空间看衲子的画展——《用笔》时,天意这两个字就一再撞击我的心灵。打算从美国飞到中国探亲时,我没料到会看到衲子画作的大量原件。两年前写读衲子画作的观感时,我连一件原作也没看见,只是凭着直观觉得太好了,那时,更不知道几时能够到中国。即使8月18日从旧金山终于抵达北京,我也不知道行程的哪一天能抽出时间静静地看画展,尽情地看。但这一天来了,恰恰是这一天,8月31日,我返回京城,可以一个人自由行动了,衲子“用笔“画展在北京开幕。

几乎同时,还有两个衲子的画展。

隔着千山万水,七百多个日夜,我与衲子先生的画作相遇了。

匆匆看了一遍后,再看。第二遍,我先站到了展览大厅正面的两大幅荷花前,从左到右,向前退后,仔细地观看,看来看去,一如我多次在芝加哥艺术馆看莫奈的巨幅画作《睡莲》。心中也是同样地心默默地念叨,神品,逸品。

这两幅杰作:一幅题名:《莲叶何田田》,另一幅,《大涤子题画语》。

衲子用笔贵简,但《莲叶何田田》反其道,尚繁。正是他说的,当繁则繁。莲叶如海潮,几乎充满了整个画面,硕大的莲叶你靠着我,我拥抱着你,重重叠叠,相依相亲。一朵盛开的莲花在远处微笑,几条小鱼戏水莲间,不辨东西,无论南北,随心所欲。丰盛的生命洋溢着无边的喜悦。

我看到了画中的喜悦,喜悦之情也在我心中涌起。

莲叶成花,是莲花,非莲花。那是云花,繁花。灰云,朵朵蓬松;黑云,片片萧散。一清一浑,一实一虚,全都在起舞,自由之舞,气韵生动。看哪,莲子熟了,籽粒饱满,一个个跳出了莲蓬,在叶间舞,水上飞,云里飘。它们如莲叶,还是一团团,小小的团团。一团一欢欣。

这是采莲人的欢欣,是画者与观画人的欢欣。也是莲叶与莲子的欢欣,宇宙的欢欣。孔子曰:“书之重,词之复,呜呼,不可不察。其中必有美者焉。” 《莲叶何田田》中的每一个重复的莲叶和莲子都为此作证,并补充说,美中必有其乐。

和中必有其乐。和乐。张子《正蒙》曰:“和乐,道之端乎!和则可大,乐则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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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步《大涤子题画语》前,画面上那一团和气顿成“清和”:离弃一切杂质,每一个异者、异物都处于和谐的关系中,充沛的纯净平和的气息,一气贯通。四片荷叶,几乎占据了半个画面。初看,是淡泊,虽状如国色天香的牡丹盛开,但不与花王争艳,头低垂。一身素衣,掩不住气息的高贵,这高贵是见素抱朴的纯洁,返璞归真的朴拙,随遇而安的散淡。

再细细地品味,他们是一个人,一个个人,同有温良恭俭让的气象。恰如程颐与朱子所注释的那样:“温,和厚也;良,易直也。”和者,温和,柔和,如春风和煦,厚重,则是厚德载物,有容乃大,气度宏深。而所谓易,不过是平易、和易;直者,正直,不扭曲,无险诈,去诡异。

程颐与朱子都认为,温良恭俭让同为一体,这五个基本德性乃是圣人的“盛德之辉光接于人者也”。我想,这也是“接于物者也。”是画者将其心灵最美的渴望倾注在画笔之下,物我相通,你我两忘,灵光相融,一团荷叶亦闪烁着“盛德之辉光”。

至今犹记得,当著名油画家尚扬先生与我同观《大涤子题画语》时,他一再说,“这幅画得好,这两片(低垂)的荷叶画得太好了。”

回头,再说衲子画荷的画面所展示的清和散淡的境界,那个“散”,其实是苏轼说的“萧散简远“之散,以淡墨创造了一个广大而又舒展的空间,开放世界,一荷,百荷,全都和谐地生长在地球村里。如此,清则真,“和则可大”,“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于是,一片荷叶也可以与诗圣的名诗遥相呼应: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在司空徒笔下则是:“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石涛用四个字概括之:“精神灿烂”。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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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平台新增《读画录》栏目,介绍国内优秀画家作品。首篇刊登的是美术评论家健新先生为本栏目撰写的名画家衲子作品赏读。因篇幅较长,分上下两部分同日刊登。欢迎朋友们对这个栏目多提宝贵建议,多多转发,也希望大家向本平台推荐优秀画家。